01.
李员外给儿子取名,叫李天佑,希望老天保佑。
可这孩子自打落地起,就没让家里安生过一天。
别的孩子出生,哭声洪亮。
他倒好,嗓子跟破锣似的,日夜啼哭,声音尖利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请遍了全县的名医,都说孩子没病,就是身子骨弱了些,可那哭声,却比任何汤药都烈,搅得合府上下鸡犬不宁。
好不容易熬到三岁,会走路了,更是变本加厉。
家里的名贵瓷器,他见一个摔一个,摔完了,不哭不闹,就站在一地碎片里,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,冷冷地看着你。
那眼神,根本不像一个三岁孩童,倒像个积怨已久的老对头。
李员外的妻子王氏,心疼儿子,总护着他。
“孩子还小,不懂事罢了。”
可李员外心里清楚,这不是不懂事。
有一回,他正和几位乡绅在厅堂议事,商量着捐钱重修文庙。
那李天佑,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,手里端着一盆洗笔的墨汁,“哗”的一下,全泼在了文庙的图纸上!
那可是李员外请了京城大画师,耗时三个月才画成的宝贝图纸!
满座皆惊。
李员外气得浑身发抖,扬起手就要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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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那孩子,竟不闪不躲,反而挺起小胸膛,眼中满是挑衅与快意。
“啪”的一声。
巴掌,终究没落下去。
李员外看着儿子那张酷似自己,却又无比陌生的脸,心凉了半截。
这哪里是儿子?
这分明是来讨命的冤家!
从那天起,“讨债鬼”的名声,就在清河县里悄悄传开了。
李员外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善人,变成了人们背后同情又带点讥笑的对象。
“看吧,善事做得再多有什么用?还不是生了个讨债鬼。”
这些风言风语,像针一样,扎在李员外的心上。
他想不通,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。
直到有一天,一个云游的老僧路过他家门口化缘,看着愁容满面的李员外,双掌合十,说了一句:
“员外,此结非在人间,解铃还须上五台。”
五台山,那是大智文殊师利菩萨的道场。
李员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当即决定,备上厚礼,亲自前往五台山,求菩萨指点迷津。
02.
五台山,山路崎岖。
李员外带着两个家仆,一路风餐露宿,足足走了半个月,才来到山脚下。
他本以为,菩萨道场必定是金碧辉煌,香火鼎盛。
可他寻遍山野,只见古刹破庙,僧人寥寥。
他逢人便问,哪里有能解世间烦恼的大德高僧。
山民们都摇着头,指着最高处的一座小庙说:“那儿倒是有个老和尚,可他只会扫地念经,不理俗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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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员外不信邪,抱着一线希望,登上了那座山峰。
小庙不大,院中一棵千年古松,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老僧,正佝偻着腰,一下一下地扫着落叶。
他扫得很慢,很专注,仿佛每一片落叶,都是一件稀世珍宝。
李员外上前,恭敬地行了一礼。
“老师父,在下清河县李德善,特来求见文殊菩萨,求解心中困惑。”
老僧并未抬头,只是淡淡地说:“世上本无文殊,文殊只在心中。你有什么困惑,说来听听。”
李员外见他气度不凡,便将自己儿子的种种怪异行径,以及家中的痛苦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说到伤心处,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,竟忍不住老泪纵横。
老僧静静地听着,直到李员外说完,他才停下手中的扫帚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
老僧叹了口气,抬起头。
他的面容普通至极,唯独那双眼睛,深邃如海,仿佛能看穿人的三生三世。
“员外,你可知,你前世,是做什么的?”
李员外一愣,摇了摇头。
老僧缓缓道:“你前世,乃是一位掌管钱粮的酷吏。有一年,地方大旱,你为求政绩,强征赋税,逼得一户人家家破人亡。那户主,含恨而终,一缕怨气不散,在轮回路上,偏偏就投胎成了你的儿子。”
“他此生所求,不是你的家产,而是要让你尝尽他当年的锥心之痛。”
李员外听得目瞪口呆,如遭雷击。
他瘫坐在地,喃喃自语:“竟有此事……竟有此事……”
“那……大师,可有化解之法?我愿倾尽家产,只求能化解这段冤仇!”
老僧摇了摇头。
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钱财,他已不稀罕。心结,还需心法来解。”
“我教你第一种妙法:名为‘忏悔’。”
“你回去后,不必打骂那孩子,也不必刻意讨好。只需在家中设一牌位,上书‘累世冤亲债主’。每日清晨,你与妻子二人,对着牌位,诚心叩拜,念诵你前世的过错。不是求他原谅,而是让你自己,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过。”
“记住,忏悔不是形式,而是发自内心的知错。你心不诚,说再多也无用。”
03.
李员外千恩万谢地回了家。
他按照老僧的吩咐,真的在家中佛堂的角落里,设了一个牌位。
第一天,他和妻子跪在牌位前,怎么也开不了口。
对着一块木头,给自己的儿子“认错”,这实在太过别扭。
可一想到儿子那双冰冷的眼睛,李员外心一横,咬着牙,将老僧说的那段前世因果,当作故事一般,念了出来。
王氏在一旁听着,早已泣不成声。
说来也怪。
从那天起,李天佑的啼哭声,似乎真的少了一些。
虽然依旧不与人亲近,但至少,不再整日整夜地折磨人了。
李员外看到了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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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与妻子坚持了整整四十九天。
每日的忏悔,从一开始的磕磕巴巴,到后来的声泪俱下。
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被自己逼死的冤魂,感受到了他当年的绝望。
四十九天后,李天佑已经能安稳地睡上一个整觉了。
只是,他依旧不开口说话,看人的眼神,依旧冰冷。
李员外知道,这只是第一步。
他再次备上行囊,独自一人,又上了五台山。
还是那座小庙,还是那个老僧。
李员外跪倒在地,将家中的变化说了一遍,恳求后续之法。
老僧点点头。
“忏悔,是敲开了和解的大门。但门开了,债,还是要还。”
“我教你第二种妙法:名为‘行善’。”
“你从前修桥补路,是为求名,是为心安。今日起,你做的善事,皆不为此。你要将所有功德,回向给你那位‘冤亲债主’。”
“你修一座桥,便在心中默念:‘此桥功德,尽归我儿前世之灵,愿他离苦得乐。’”
“我再教你第三种妙法:名为‘诵经’。”
老僧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的《地藏经》。
“你每日抽一个时辰,为你儿诵读此经。经文的妙理,能洗涤怨气。你诵经时心越诚,他心中的坚冰,便化得越快。”
“记住,行善是还‘物质之债’,诵经是解‘心灵之锁’。二者,缺一不可。”
04.
李员外如获至宝。
回到家,他几乎变卖了一半的家产。
不再是为了博取“李大善人”的名声,而是真心实意地去周济穷苦,铺路修渠。
每做一件事,他都牢记老僧的嘱咐,将功德默默回向。
同时,无论白天多忙,他晚上必定会抽出一个时辰,与妻子一同,为儿子诵读《地藏经》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奇迹,真的发生了。
那个曾经人见人怕的“讨债鬼”李天佑,开始变了。
他不再摔东西,不再搞破坏。
有一天,王氏在院子里晾衣服,不小心被风吹掉了一件。
正准备去捡,却看到五岁的李天佑,默默地走过去,捡起衣服,用小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,然后递给了她。
王氏当场就愣住了,眼泪“刷”地一下流了下来。
她一把抱住儿子,放声大哭。
这一次,李天佑没有推开她。
虽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却没有抗拒。
又过了一年。
李天佑六岁了。
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,不是“爹”,也不是“娘”。
而是在李员外诵经时,指着经书上的一个字,清晰地问:
“这,念什么?”
李员外欣喜若狂!
他知道,冰山,终于开始融化了!
他看到了一个正常的、可爱的儿子,正在向他走来。
然而,就在全家都以为苦尽甘来的时候,新的危机,却以一种更可怕的方式,降临了。
李天佑,突然毫无征兆地,病倒了。
高烧不退,昏迷不醒。
城里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。
眼看着孩子一天天消瘦下去,气息越来越弱。
王氏崩溃了。
她跪在佛堂里,哭着捶打地面。
“为什么!为什么!我们忏悔了,也行善诵经了!眼看就要好了,为什么还要这样!”
“难道这债,非要用我儿的命来偿还吗!”
李员外的心,也像被刀割一样。
他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,心中那个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念,第一次发生了动摇。
难道,之前的一切,都只是回光返照?
难道,这债,真的无解?
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,他想起了五台山上的那个老僧。
他决定,最后再去一次!
哪怕是死在路上,他也要去问个明白!
这一次,他谁也没带,顶着漫天大雪,独自踏上了去五台山的路。
他摔倒了,爬起来。
迷路了,就对着太阳的方向走。
凭着一股执念,他衣衫褴褛、满身伤痕地,再次来到了那座小庙前。
老僧,正坐在蒲团上,仿佛早就在等他。
“你来了。”
李员外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泣不成声。
“大师,求求你,救救我儿!”
老僧睁开眼,叹了口气。
“怨气已消,债也还得差不多了。只是,他心中最后一点‘不甘’,成了死结。这个结,非外力能解。”
“如今,只剩下第四种妙法,名为‘代受’。”
他递给李员外一块巴掌大的,刻着梵文的木牌。
“你回去,将此牌贴身存放,三日之内,断绝饮食,只饮清水。这三日里,你要观想,将你儿子的病痛,全部转移到你的身上来。”
“你愿意,替他还清这最后一笔,也是最痛苦的‘病苦之债’吗?”
05.
李员外没有丝毫犹豫。
“我愿意!”
他拿着木牌,连夜赶回家。
他把自己关在柴房里,将木牌紧紧贴在胸口。
第一天,他只感到腹中饥饿,并无异样。
到了第二天,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他开始忽冷忽热,头痛欲裂,骨头像被无数根针扎一样疼。
他知道,这不是饿的,这是儿子正在承受的痛苦,转移到了他的身上。
他疼得在地上打滚,几次都想放弃。
可一想到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,他就咬紧了牙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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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儿啊……爹来替你还债……你一定要好起来……”
他靠着这股意念,生生熬着。
到了第三天的黄昏,李员外已经出气多,进气少了。
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。
胸口那块木牌,烫得像一块烙铁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,他仿佛看到,那个前世被他逼死的冤魂,站在他的面前,对着他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然后,身影渐渐变淡,消失了。
“咔嚓”一声。
李员外胸口的木牌,应声碎裂,化为一捧粉末。
几乎在同一瞬间。
柴房的门被“砰”的一声撞开。
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脸上又是泪又是笑,语无伦次地大喊:
“老爷!老爷!好了!少爷醒了!烧退了!还……还喊着要喝粥呢!”
李员外闻言,紧绷的那口气一松,两眼一黑,晕了过去。
等他再醒来,已经是三天后。
他躺在自己的床上,床边,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。
正是李天佑。
看到他睁眼,李天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,第一次,流露出了一丝关切。
他伸出小手,摸了摸李员外的额头,用稚嫩的声音,清晰地叫了一声:
“爹。”
李员外再也忍不住,抱住儿子,嚎啕大哭。
他知道,那个“讨债鬼”,走了。
回来的,是他的儿子,李天佑。
身体康复后,李员外怀着无尽的感激,第四次登上五台山。
可那座小庙,却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座金光闪闪、宝相庄严的宏伟大殿。
他要找的老僧,正端坐在大殿中央的莲花宝座上,身后放出万丈光芒,座下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青毛狮子。
那哪里是凡间僧人,分明就是大智文殊师利菩萨的真身!
李员外连忙跪倒,五体投地。
“弟子李德善,叩谢菩萨救命之恩!”
文殊菩萨的声音,如洪钟大吕,在殿内回响。
“李德善,你可知,忏悔、行善、诵经、代受,这四种妙法,可解世间八成以上的业债。你都做到了,可见你与佛有缘。”
李员外恭敬地磕头:“弟子愚钝,全凭菩萨指引。”
文殊菩萨微微颔首,神情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。
“但是,世间还有一种极深的业债,纠缠之重,怨念之深,即便是这四法,也难以完全化解。”
“尚有第五种妙法,乃是釜底抽薪之法,万法归一之宗。只是,此法,世间少有人知,能做到者,更是凤毛麟角。”
李员外心中一震,连忙追问。
“恳请菩萨慈悲,这第五种妙法,究竟为何?”
文殊菩萨看着他,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时空,缓缓开口道:
“此法,不靠外物,不凭外力,也无需你再受任何苦楚。”
“它只需要你……”
菩萨的声音顿了顿,整个大殿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李员外屏住呼吸,全神贯注地倾听着。
“……真正地,发自内心地,做到一件事。”
李员外急切地追问道:
“菩萨!请您明示!究竟是何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