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79块9,去琼州玩五天四夜!包吃包住!这票我抢到了!”
公公李建国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,把一张印得花里胡哨的宣传单“啪”地一声拍在餐桌上,油亮的纸面沾上了几点菜汤。
我眉头一紧,放下筷子:“爸,这不可能是真的。”
“你懂什么!”他眼睛一瞪,声音洪亮,“国家文旅补贴,专门给我们这些退休老同志的福利!你们年轻人,就是见不得我们老年人占点便宜!”
丈夫李伟在旁边给我使眼色,想和稀泥:“爸,岚岚也是担心你。现在骗子多……”
“骗子?”李建国冷笑一声,筷子重重地戳着宣传单上的红字,“人家是正规旅行社!公章都盖着呢!我看,最坏的就是你们这些盼着我早点死,好省点钱的心思!”
这话像一根针,狠狠扎进我心里。
我深吸一口气,把碗推开,站了起来。
“行,这福气您要享,我们不拦着。”
“但这钱,家里一分都不会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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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.
我和公公李建国的矛盾,不是一天两天了。
他是个典型的老式大家长,一生都在厂里做个小领导,退休了还把家里当他的一言堂。而我,一个在外企做财务的,最信奉的就是数据和逻辑。我们的世界,从根上就不一样。
就拿上周来说,家里每个月5000块的生活费,才到20号就见底了。
我拿着账本问李伟,钱去哪儿了。李伟支支吾吾半天,才说是他爸拿去买了一套号称能“磁疗保健、包治百病”的玉石床垫,花了两千多。
我当时就炸了。
那是我女儿乐乐下个学期钢琴课的费用。
我直接找到在阳台摆弄他那些花草的李建国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:“爸,您买床垫的钱,能不能先退了?乐乐的学费还没交。”
他头都没抬,慢悠悠地给一盆君子兰浇水。
“什么床垫?那是健康投资!你懂什么?”
“两千块,能换我一个好身体,以后不给你们添麻烦,多划算?”
我捏着拳头,指甲掐进肉里:“爸,那东西是假的,新闻上都曝光过无数次了。就是抓住了你们老年人想健康、怕生病的心理,骗钱的。”
他“哗”地一下把水壶重重墩在地上,水溅了我一裤脚。
“新闻?新闻上还说美国水深火热呢!你信吗?”
“林岚我告诉你,这是我的钱!我的退休金!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,你一个儿媳妇,管不着!”
我气得发抖:“您的退休金一个月才三千,家用给了两千,剩下的钱您自己买烟买酒都不够,哪来的钱买床垫?”
他脖子一梗,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:“我……我跟老王借的!”
这时,李伟闻声从房间里出来,一看这架势,赶紧上来打圆场。
“哎呀,多大点事儿。岚岚,爸也是为了身体好。钱没了再赚嘛,别跟爸这么说话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把我往房间里推。
李建国在后面得意地哼了一声:“还是我儿子明事理。娶了媳妇忘了娘,我看是娶了媳妇忘了爹!一个家,到底谁说了算都搞不清楚!”
回到房间,我把门一摔。
“李伟!你到底站在哪一边?”
“你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?那是乐乐的学费!你爸被人骗了,你还帮着他说话?”
李伟满脸为难,给我又是倒水又是捏肩:“老婆,你消消气。那是我爸,我能怎么办?跟他吵?他心脏不好,万一气出个好歹来,我背不起这个名声啊。”
“钱我下个月多接点私活补上,行不行?就当……就当花钱买个孝顺了。”
看着他这副样子,我一肚子的火,最后都化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。
在这个家里,李建国就是天。他的决定,无论对错,都必须被当成圣旨。李伟愚孝,而我,就是那个试图挑战皇权,一次次被镇压的“乱臣贼子”。
所以,当那张79块9的琼州旅游宣传单出现时,我就知道,又一场战争要来了。
02.
第二天一早,李建国起了个大早。
我给乐乐准备早餐,就听见他在客厅里打电话,声音中气十足,充满了炫耀的意味。
“喂?老张啊!我啊,建国!告诉你个好消息,上次我们看中的那个琼州团,我抢到名额了!”
“对对对!就是那个79块9的!下周三就出发!”
“哎呀,你没抢到啊?那太可惜了。人家说了,这是国家给的福利,名额有限,手快有手慢无嘛!哈哈哈!”
他挂了电话,看到我从厨房出来,挑衅似地扬了扬下巴。
我没理他,把煎好的鸡蛋和牛奶端上桌,叫女儿起床。
餐桌上,李建国又把那张宣传单拿了出来,仔仔细细地看,嘴里念念有词。
“五天四夜,双飞,还住海景房……啧啧,这便宜占得,比捡钱还舒坦。”
我实在忍不住了,开口道:“爸,您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宣传单?”
他警惕地瞥了我一眼,把单子往自己怀里收了收:“你看干什么?你又不懂。”
“我好歹也算半个财务,我帮您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文字陷阱。”我耐着性子说。
李伟也劝道:“爸,就让岚岚看看吧,她心细。”
李建国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宣传单推了过来。
我接过来一看,心里的火就“噌”地一下冒了起来。
宣传单用最大号的字体写着“79.9元嗨翻琼州”,但下面用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字写着“行程中需配合参加数场‘康养知识讲座’及‘珠宝玉石鉴赏会’”。
“爸,您看这儿。”我指着那行小字,“这就是购物团。名为旅游,实为拉着你们去消费。到时候不买东西,导游能把你们骂死,甚至关在店里不让走。”
“我上网查过了,这种团都是骗局。79块9连张机票钱都不够,他们怎么可能做亏本买卖?”
李建国把宣传单一把抢了回去,脸涨得通红。
“你就是嫉妒!就是不想让我去!”
“讲座怎么了?听听课还能学知识!鉴赏会怎么了?我只看不买,他还能绑着我买?”
“林岚,你把人心想得太坏了!人家销售小姑娘说了,她们这是在为公司做品牌宣传,不图赚钱,就图个口碑!”
我简直要被他的天真气笑了。
“爸,哪个销售会告诉你她是来骗你钱的?”
“你……”他气得指着我,手指都在抖,“你就是看不起我!觉得我老了,糊涂了,好骗了是不是?”
他开始放大招,一拍桌子,对着李伟吼道:“李伟!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!我是你老子,现在我想出个门旅个游,她都跟审贼一样审我!这个家,到底还有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呢?”
李伟的脸瞬间垮了,他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。
“岚岚,少说两句……”
“李伟你闭嘴!”我打断他,“今天这事必须说清楚!这不是79块钱的事,这是原则问题!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!”
“什么火坑!我看你就是最大的火坑!”李建国猛地站起来,因为动作太猛,把椅子都带倒了,发出一声巨响。
女儿乐乐被吓得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一时间,男人的怒吼,女人的争执,孩子的哭声,乱成一锅粥。
这个早晨,又是在一地鸡毛中结束。
03.
矛盾在持续升级。
李建国为了表示他的决心,开始自己收拾行李。
他把一个老旧的帆布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,把几件洗得发白的短袖和一条大裤衩往里塞。
他还特意把动静搞得很大,在屋里走来走去,时不时咳嗽一声,或者把箱子盖弄出“哐当”的巨响,生怕我们不知道他要走了。
我知道,这是在逼李伟表态。
晚上,李伟忧心忡忡地进了房间。
“老婆,要不……就让他去吧?”他试探着说。
我正在看公司报表,头也没抬:“可以,你出钱,你负责。以后出了任何事,别来找我。”
李伟一噎,坐在我身边,语气软了下来:“岚岚,你看他今天那样子,跟我们置气,午饭都没怎么吃。他年纪大了,身体又不好,我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。”
“他不是气,他是拿捏你呢。”我冷冷地说,“他知道你心软,只要他一闹,你就得投降。”
“可那毕竟是我爸啊!”李伟的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79块钱,就算是被骗了,又能损失多大?就当是花钱给他买个教训,总比在家里天天这么吵强吧?”
我停下手中的笔,转过头,认真地看着他。
“李伟,你以为只是79块钱吗?你信不信,他只要上了那辆车,不花个七八千,他回不来。”
“那些骗子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地掏钱。今天买保健品,明天买玉器,后天再忽悠他投资什么‘养老项目’。到时候,你爸那点养老金,连带着我们这个家,都得被拖下水!”
我的话让李伟沉默了。
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,但他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。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总不能真把他绑在家里吧?”
“我说了,不去。一分钱都不给。”我态度坚决。
这场冷战持续了两天。
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。李建国不跟我们说话,吃饭的时候把碗敲得叮当响。我跟他也零交流。李伟夹在中间,唉声叹气,头发都多掉了好几根。
转机出现在第三天。
李建国的一个远房亲戚,我们叫“姑妈”的,突然打来了电话。
电话是打给李伟的,李伟开了免提。
“小伟啊,你爸要去旅游,你怎么还拦着啊?”姑妈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来,“你爸都跟我说了,说儿媳妇不同意,嫌花钱。我说小伟啊,你可不能这么不孝顺啊!你爸辛苦一辈子,出去玩玩怎么了?不就几十块钱嘛!你们两口子一个月赚那么多,还差这点?”
李伟尴尬地看了我一眼,连忙解释:“姑妈,不是钱的事,我们是怕他被骗……”
“骗什么骗!你爸比你精明多了!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!”
“他都跟我借钱了,说你们不给,他自己掏钱去!你说这叫什么事?让外人听了,不得戳你们脊梁骨说你们不孝?”
我听着这话,心沉了下去。
好一招“曲线救国”。他知道我们这里行不通,就开始发动群众舆论压力了。
果然,挂了电话,李伟的脸色彻底变了。
“林岚,算我求你了,行吗?”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我,“钱我从我私房钱里出,行不行?就79块9。我丢不起这个人!我爸都去跟亲戚借钱了,这传出去,我在亲戚面前还怎么做人?”
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,心里一片冰凉。
我知道,我输了。
我输给的不是李建国,而是李伟那深入骨髓的,所谓的“孝顺”和“面子”。
“好。”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“但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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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.
李建国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钱。
他像是打了胜仗的公鸡,昂首挺胸,连走路都带风。他当着我的面,把那皱巴巴的八十块钱点了一遍又一遍,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上衣的内口袋里,还重重地拍了拍。
那个动作,充满了无声的示威。
出发前一天晚上,我把他叫到了客厅。李伟也紧张地跟了过来,生怕我们又吵起来。
我没吵,只是平静地拿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,放在他面前。
“爸,既然您非要去,我们也不拦着了。”
“但是,为了避免以后有不必要的麻烦,有几件事我们得先说清楚。”
李建国瞥了一眼那张纸,哼了一声:“又想搞什么花样?”
我没理会他的嘲讽,继续说:“第一,这次旅游,是你个人行为。行程中的一切消费、安全问题,都与我和李伟无关。我们不会为你后续的任何强制消费买单。”
“第二,把你所有的银行卡、存折都留在家里。我让李伟给你准备了五百块现金,路上零花。记住,除了这五百,你身上没有更多的钱。”
“第三,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,并且打开位置共享。每天早晚,必须跟我们报一次平安。”
我把笔推到他面前:“如果您同意,就在这上面签个字。您去,我们不拦。您不同意,那这门,您一步也别想出。”
我的语气很平静,但态度异常坚决。
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后让步,也是我为这个家设下的最后一道防火墙。
李建国愣住了。他可能没想到,我妥协之后,还会提出如此强硬的条件。
他的脸由红转白,又由白转青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防我跟防贼一样?还签字画押?我养了这么大的儿子,到头来还要被儿媳妇立规矩?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李伟,“李伟,你也是这个意思?”
李伟看着我,又看看他爸,艰难地点了点头:“爸,岚岚也是为了你好。签了吧,就当让我们安个心。”
“好……好!你们好得很!”
李建国猛地夺过笔,几乎是戳着纸,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我倒要让你们看看,我这79块9,玩得有多舒坦!到时候,别眼红!”
说完,他把笔一摔,转身回了房,把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。
第二天早上,他拖着行李箱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家里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李伟长舒了一口气,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,瘫在沙发上。
“总算是走了,这几天,可把我给折腾坏了。”
我看着他,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。
我走到窗边,看着李建国在楼下上了一辆来接他的金杯面包车,车上已经坐了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。
我的心,莫名地往下沉。
我总觉得,这件事,不会这么轻易结束。
一场更大的风暴,或许正在酝酿。
05.
公公走后的第一天,家里异常安静。
我和李伟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他,甚至有一种暴风雨后短暂的宁静感。
晚上八点,约定的报平安时间到了,李建国的电话却没来。
李伟有些坐不住了,给他拨了过去,响了很久才被接通。
电话那头很嘈杂,有音乐声,还有人大声说话的声音。
“喂?爸?你到了吗?怎么不给我们报平安?”李伟焦急地问。
“到……到了!好着呢!”李建国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,甚至有点大舌头,“正……正吃饭呢!海鲜大餐!旅行社请客!不说了啊,我们这要开始抽奖了!特等奖是金条!”
“啪”的一声,电话被挂断了。
李伟举着手机,愣在那里。
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。
“位置共享呢?你看看他现在在哪。”我对李伟说。
李伟点开手机地图,那个代表着李建国的蓝点,根本不在任何海边的度假酒店,而是在一个离市区很远的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区。
地图上显示,那地方是一家快捷酒店,评分只有2.5。
我的心,彻底凉了。
第二天,我和李伟都心神不宁。
他一上午打了五六个电话,李建国一个都没接。发去的微信,也石沉大海。
就在我们俩坐立难安,准备报警的时候,门铃突然响了。
是那种急促而有力的按法,咚!咚!咚!
李伟以为是他爸忘了带东西,让邻居送回来了,赶紧跑去开门。
我也跟着站了起来。
门开了。
门口站着的,却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任何人。
是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,表情严肃,目光锐利。
我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李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他结结巴巴地问:“警察……警察同志,请问你们找谁?”
“请问,是李建国的家属吗?”
“是是是,我们是。警察同志,是我爸……我爸他怎么了?他出什么事了?”
为首的那名警察目光扫过我们俩,拿出一个证件。
“我们是市局经侦支队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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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关于李建国参加的那个‘夕阳红康养旅游团’,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们了解……”
听完警察的话,李伟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,他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,声音都在发颤。
我的手脚瞬间冰凉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“……我们……也是第一次听说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