监狱的大铁门在我身后合上,发出“哐”的一声闷响。
那声音跟二十年前我进来时一模一样,沉重,决绝,把两个世界彻底隔开。
空气里有股刚下过雨的土腥味,混着汽车尾气的焦糊气。
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,呛得直咳嗽。
自由的味道,原来这么冲。
接我的是我弟,陈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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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靠在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上,车标我不认识,但看着就贵。
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,头发梳得油光锃亮,看见我,他没上来拥抱,只是远远地招了招手。
“哥。”
他的声音有点飘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。
我点点头,拖着一个发旧的帆布包,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本翻烂了的书。
他拉开车门,一股冷气夹着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我坐进去,感觉自己陷进了一团柔软的云里,浑身不自在。
车开得很稳。
窗外的世界像按了快进键,高楼、广告牌、穿着奇怪衣服的男男女女,全都一闪而过。
我感觉自己像个刚出土的文物,格格不入。
陈雷从后视镜里看我,“哥,还习惯吗?”
“嗯。”我嘴上应着,眼睛却没离开窗外。
二十年,一条街都能拆了重建八百回,何况一个城市。
“这是给你的。”他从副驾驶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。
很沉。
我打开,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文件,最上面一张纸印着几个黑体大字:国家赔偿决定书。
我盯着那串数字,3后面跟着一串0,看得我眼晕。
三百八十万。
“律师办妥了,钱已经打到给你新办的卡里了。”陈雷的语气很平淡,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我捏着那张纸,指尖发凉。
二十年的清白,原来值这个价。
“密码是你生日。”陈雷补充了一句。
他似乎觉得这事儿就算交接完了。
车里安静下来,只剩下空调的出风声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三百八十万,比我刚走出来的那扇铁门,还要沉重。
它好像预示着,另一座牢笼,正在等我。
回到家,所谓的家。
是陈雷在郊区买的一套三居室,一百四十平,装修得像酒店。
我姐陈娟在厨房里忙活,看见我,眼圈一下就红了。
“阿锋,你可算回来了。”她过来拉我的手,掌心粗糙温暖。
我鼻子一酸,叫了声“姐”。
陈雷换了鞋,把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,“姐,都弄好了吗?我约了客户,待会儿还得走。”
“就你忙!”陈娟白了他一眼,回头又对我笑,“别理他,今天什么事都没你回家重要。快去洗洗,一身晦气,换身新衣服,妈在等你。”
我妈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身上盖着毯子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
她看见我,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,嘴唇哆嗦着,半天没说出话来。
我“噗通”一声跪在她面前。
“妈,我回来了。”
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砸在冰冷的地砖上,碎了。
一顿饭吃得五味杂杂。
陈娟不停给我夹菜,说我瘦了。
陈雷低头划拉着一个发光的方块,偶尔抬头说两句场面话。
那玩意儿,他们叫手机。我也有一个,陈雷给的,最便宜的,我还没学会怎么用。
饭吃到一半,陈雷清了清嗓子。
“哥,关于那笔钱,你有什么打算?”
来了。
我放下筷子,看着他。
“我还没想好。”
“你这二十年都在里头,跟社会脱节了。这钱放在你手里,我不放心。”他话说得很直接。
他指了指自己,“现在外面骗子多,什么P2P、理财、原始股,一套一套的,你这种老实人,一骗一个准。”
“所以呢?”我问。
“钱放我这儿,我帮你打理。”他身体前倾,一副“我都是为你好”的表情,“我做生意的,路子熟。给你买个信托,或者投个稳健的基金,每年分红也够你花了。总比你乱花,最后被人骗光强。”
他说得头头是道,好像我就是那个揣着金元宝在闹市里乱逛的三岁小孩。
我笑了笑。
“小雷,你觉得哥在里头二十年,是白待的?”
他愣住了。
“我出来的时候,队长跟我说,外面人心复杂,比里头还难懂。”我拿起茶杯,喝了一口凉掉的茶,“他让我多看,少说,尤其别信那些嘴上说‘为你好’的人。”
陈雷的脸,瞬间就黑了。
空气里弥漫着红烧肉的香气,此刻却让人有点反胃。
他没再说话,饭桌上的气氛僵到了冰点。
我知道,这只是个开始。
那三百八十万,不是赔偿款,是块唐僧肉。
我开始学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。
第一步,就是学会用那个叫“手机”的玩意儿。
我去了最近的营业厅,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接待我。
“您好,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?”她笑得很甜,露出八颗牙齿。
“我想……我想学这个。”我把我的老年机放在柜台上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笑容更职业了,“好的大叔,您想学什么功能?打电话,还是发短信?”
“他们说,这东西能买东西,能付钱。”我指了指旁边人正在用的扫码支付。
“哦,您说的是移动支付。”她很耐心地给我下载软件,注册账号,绑定银行卡。
当她让我输入银行卡密码时,我犹豫了。
那张卡里,躺着三百八十万。
我把她叫到一边,压低声音问:“这……安全吗?”
她噗嗤一声笑了,像看一个怪物,“大叔,现在谁还带现金啊。放心吧,很安全的。”
我半信半疑地输了密码。
为了测试,我在楼下超市买了一瓶水,两块钱。
收银员是个大妈,她看我笨手笨脚地调出付款码,有点不耐烦。
“快点快点,后面还排着队呢。”
“嘀”的一声,屏幕上显示支付成功。
我看着手里的矿泉水,又看了看手机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。
就这么一下,钱就花出去了?
没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实在感,一切都虚无缥缈。
晚上,陈雷又来了。
他提着一袋水果,放在桌上,“哥,上次是我说话太冲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没事。”我坐在沙发上,看电视里花花绿绿的广告。
“你想好了吗?那笔钱,总得有个规划。”他又把话题绕了回来。
“我想买套房子。”我说。
这是我这几天唯一想清楚的事。
我需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,一个能让我安心的地方。
“买房子?”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“哥,你知道现在房价多少吗?咱们这地段,好一点的,一平米七八万。你这点钱,买个厕所还差不多。”
他的话像一盆冷水,从头浇到脚。
“而且,你有购房资格吗?社保交了几年?户口在哪里?”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。
我一个也答不上来。
这些词,对我来说,比法律条文还陌生。
“所以说,你不懂。”他下了结论,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,“这事儿,还得我来。我帮你找人操作,能搞到资格,但钱……”
他顿了顿,“你那点钱,顶多付个首付。剩下的贷款,你拿什么还?你有工作吗?有稳定收入吗?”
我沉默了。
他说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锥子,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。
“哥,听我的,别折腾了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把钱交给我,我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。你想住哪,我这套房子,你随便住。”
他说得那么恳切,好像真是为了我好。
可我看着他,只觉得他手指摁着的地方,是我的工资条,不,是我的卖身契。
我没吭声,手心的汗把遥控器磨得发黏。
别拿好心当借口,你只盯着我的账本。
我开始频繁地出门。
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,坐最便宜的公交车,从起点到终点,再从终点到起点。
我想尽快把这二十年的空白补回来。
我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门口停下脚步。
里面很热闹,有下棋的老人,有跳舞的大妈,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。
门口的布告栏上贴着招聘启事,招一名图书管理员,兼职,一个月两千五。
我走了进去。
负责招聘的是一个姓李的主任,四十多岁,戴着眼镜,很斯文。
他看了看我填的表,在“曾用职业”那一栏,我空着。
“你……以前是做什么的?”他推了推眼镜。
“做过几年钳工。”我说的是实话,二十多年前的实话。
“之后呢?”
“之后……在个地方,待了很久。”我含糊地说。
他大概明白了,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,但没有追问。
“我们这儿活儿不重,就是整理整理书,做个登记。就是工资不高,你能接受吗?”
“能。”我答得很快。
就这样,我有了一份工作。
第一天上班,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。
图书室不大,三排书架,一股旧书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。
我的工作很简单,把还回来的书消毒,归位,再把借出去的书做个记录。
李主任教我用电脑录入系统,我的手在键盘上笨拙地敲着,像两只螃蟹。
一个下午,我录了不到二十本书,错漏百出。
李主任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帮我修正了。
下班的时候,我看见一个女孩在门口跟李主任说话。
她很高,很瘦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,扎着马尾,素面朝天。
但很好看,是那种干净的好看。
她好像在求李主任什么事,眉头紧锁,眼圈红红的。
“李叔,求求您了,再宽限我几天,我一定想办法……”
“小月,不是我不帮你。你妈这病,是无底洞啊。上次大家给你捐的款,也用得差不多了。”李主任叹了口气。
“我知道,我再去找工作,什么活儿我都干!”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我站在不远处,假装在整理报纸,耳朵却竖着。
后来,李主任塞给她几百块钱,她推辞了半天,最后还是收下了,鞠了个躬,转身走了。
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,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。
很清爽。
她就是林月。
我没想到,我们还会再见面。
社区的食堂便宜,十块钱两荤一素,米饭管饱。
我成了食堂的常客。
经常能碰到林月,她总是来得很晚,打一份最便宜的素菜,就着米饭匆匆吃完。
她好像总是有做不完的兼职,发传单,做家教,在奶茶店打工。
有一次,外面下大雨,我看见她没带伞,一个人蹲在食堂门口的屋檐下,抱着膝盖,看着雨幕发呆。
她的身影,在昏黄的灯光下,显得特别单薄。
我走过去,把手里的伞递给她。
“用吧。”
她抬起头,眼睛很大,很亮,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。
“谢谢……大叔。”她接过伞,声音很小。
“我叫陈锋。”我说。
“我叫林月。”
我们就这样认识了。
后来,我们偶尔会说上几句话。
我知道了她家里的情况。她妈妈得了肾病,一直在做透析,每个月开销巨大。她爸早年去世了,家里就靠她一个人撑着。
她一边上夜校,一边打好几份工,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。
我看着她,就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。
一样的年轻,一样的倔强,一样的被生活逼到了墙角。
那天,我刚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,两千五。
我取出两千,用信封包好,在食堂等她。
“这个,你拿着。”我把信封推到她面前。
她愣住了,“陈大哥,你这是……”
“你妈看病,用得着。”
“不行,我不能要!”她把信封推回来,态度很坚决,“我跟你非亲非故,我不能要你的钱。”
“就当……我借你的。”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。
“我拿什么还?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“我现在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在哪儿。”
她的手机响了,是医院打来的。
她接电话的时候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挂了电话,她趴在桌子上,肩膀一抽一抽的,压抑地哭了起来。
“我妈……我妈感染了,要住院,要一大笔钱……”
“要多少?”我问。
她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,报了一个数字。
“八十万。”
那个数字,像一颗炸弹,在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。
我看着她绝望的脸,心里有个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。
一个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。
“我给你。”我说。
她停止了哭泣,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。
“陈大哥,你别开玩笑了。”
“我没开玩笑。”我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给你八十万,你嫁给我。”
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整个食堂的人都朝我们看来。
林月的脸,刷地一下,从惨白变成了涨红。
“你……你疯了?”她抓起自己的包,站起来就要走。
我拉住她的手腕。
她的手腕很细,凉得像块冰。
“你听我说完。”我的声音不大,但很稳,“我不是在侮辱你。我需要一个家,你需要钱救你妈。我们各取所需,这是一场交易。”
她甩开我的手,眼睛里全是愤怒和屈辱,“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?”
“我把你当成一个走投无路的人。”我看着她,“跟我一样。”
她怔住了。
“我坐了二十年牢,刚出来,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。我有钱,但我买不来一个家,买不来一个能跟我说话的人。”
“你年轻,漂亮,但你被你妈的病拖垮了。八十万,对你来说是天文数字,但对我来说,只是一个数字。”
“林月,我不是在逼你,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。”
我把我的手机推到她面前,屏幕上是我银行卡的余额。
那串长长的数字,在昏暗的灯光下,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光芒。
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屏幕,嘴唇被咬得发白。
食堂里很吵,但我好像只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的心跳声。
过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她会给我一巴掌然后转身就走。
她却慢慢地坐了下来。
“为什么是我?”她问,声音沙哑。
“因为你干净。”我说。
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。
她就像我刚从监狱里出来时,看到的第一缕阳光。
虽然微弱,但很真实。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她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。
“好。”
我知道,她会同意的。
当一个人被逼到悬崖边上,任何一根伸过来的稻草,她都会抓住。
哪怕那根稻草,看起来那么不靠谱。
这件事,很快就传到了陈雷和陈娟的耳朵里。
陈雷是第一个冲到我住处的。
他一脚踹开门,指着我的鼻子就骂:“陈锋,你是不是在牢里待傻了?八十万!你拿八十万去娶一个比你小二十岁的丫头片子?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?”
“这是我的事。”我平静地看着他。
“你的事?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?那是你拿二十年青春换来的!你就这么糟蹋?”他气得脸红脖子粗。
“我怎么花,是我的自由。”
“自由?你懂个屁的自由!”他口不择言,“你就是个冤大头!人家看上的不是你的人,是你的钱!等钱到手了,一脚把你踹了,你哭都没地方哭去!”
“那也是我的事。”我重复道。
他像是被我这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激怒了,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想砸。
陈娟及时赶到,抱住了他。
“小雷,你干什么!有话好好说!”
“姐,你看看他!他疯了!”陈雷指着我。
陈娟也一脸愁容地看着我,“阿锋,小雷说话是难听,但道理是这个道理。你跟那个姑娘,认识才多久?你了解她吗?这么大的事,你怎么能这么草率?”
“姐,我心里有数。”
“你有什么数啊!”陈雷吼道,“你那点数,在社会上连个响都听不见!我告诉你,这事我不同意!你要是敢把钱给她,我就……我就去法院告你精神失常,申请财产监管!”
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。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很可笑。
他笑得像收银台那盏招财猫灯,亮是亮,一碰就灭。
“陈雷,”我叫他的名字,“你到底是怕我被骗,还是怕我把钱花光了,你一分都捞不着?”
他的脸,青一阵白一阵,精彩极了。
“你……你不可理喻!”他摔门而去。
陈娟叹了口气,“阿锋,你别怪他。他也是为你好。”
“为我好?”我反问,“为我好,就是想把我的钱攥在他自己手里?”
“他就是想把我的命,也攥在他手里。”
陈娟没说话了。
她知道,我说的是对的。
这个家,从我拿着那三百八十万回来的那天起,就已经不是从前的家了。
林月最终还是同意了。
我们没有办婚礼,只是去民政局领了个证。
拍照的时候,摄影师让我们笑一笑。
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林月全程面无表情,像个木偶。
走出民政局,阳光刺眼。
我手里拿着两个红本本,感觉像做梦一样。
“卡号给我。”我率先打破沉默。
她报了一串数字。
我用我那还不太熟练的手机银行,把八十万转了过去。
转账成功的那一刻,我俩都松了口气。
像一场交易,终于完成了交割。
“我们……现在去哪?”她问,眼神有些茫然。
“回家。”我说。
我用那笔钱剩下的部分,付了首付,在离社区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小两居。
不大,七十平,但是朝南,阳光很好。
陈雷知道后,气得半个月没理我。
我们的新家,没什么家具。
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两把椅子。
我睡主卧,她睡次卧。
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,也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她很尽职地扮演着一个“妻子”的角色。
每天早上,她会做好早饭放在桌上,然后出门去上学、打工。
晚上,她会回来做晚饭,洗好碗,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
我们一天说不上十句话。
大多数时候,都是沉默。
我能闻到她房间里传来的,和我身上一样的,淡淡的洗衣粉味道。
但我们之间,比陌生人还要疏远。
我试着跟她交流。
“你妈……怎么样了?”
“手术很成功,在恢复。”她低着头,扒拉着碗里的米饭。
“钱……够用吗?”
“够了。剩下的,我会还给你。”
“不用还。”我说,“我们是……”
“夫妻”两个字,我说不出口。
我们算什么夫妻?不过是两个被生活绑在一起的可怜虫。
她好像也觉得这个词很刺耳,没接话。
屋子里的空气又凝固了。
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,声音大得吓人。
我感觉自己不是买了个妻子,而是买了个室友。
一个沉默的,漂亮的,用八十万租来的室友。
有一次,我社区的同事老王来串门。
老王是我在图书室唯一的“朋友”,五十多岁,退休返聘的,人很热心。
他看到林月,眼睛都直了。
“老陈,你行啊!哪儿找的这么漂亮的媳妇儿?”
我尴尬地笑了笑。
林月端了茶出来,礼貌地叫了声“王叔”,就又回了房间。
老王凑过来,压低声音说:“老陈,听哥一句劝,这么年轻的姑娘,你得看紧点。人心隔肚皮啊。”
我知道他什么意思。
所有人都觉得,我是一个昏了头的老男人,被一个年轻女孩骗了钱。
连我自己,有时候都这么觉得。
我开始失眠。
夜里,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,看着窗外的月光,一坐就是一整夜。
我问自己,陈锋,你到底想要什么?
你花了八十万,买了一纸婚书,一个空荡荡的房子,和一个沉默的影子。
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“家”了吗?
没有答案。
只有墙上那只钟,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。
它好像在嘲笑我,用二十年的自由,换来了一场明码标价的孤独。
我和林月的关系,在一次意外中,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那天晚上,我从社区下班回来,刚到楼下,就看到几个人堵在我们家门口。
为首的是个光头,脖子上有纹身,一脸横肉。
他们正在砸门,嘴里骂骂咧咧的。
“林瘸子!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!别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!”
“再不出来,老子把你家门给点了!”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林瘸子,是林月的舅舅。
我听林月提过一嘴,说他好赌,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。
没想到,竟然找到了这里。
我快步走上楼。
“你们干什么?”我喝道。
光头转过身,上下打量我,“你谁啊?”
“这是我家。”
“你家?”他嗤笑一声,“你是林月那小丫头的什么人?”
“我是她男人。”我说这话的时候,心跳得厉害。
光头愣了一下,随即和旁边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猥琐的眼神。
“哦——原来是找了个老凯子啊!”
“正好,她舅舅欠我们的钱,父债子还,夫债妻还,天经地义。一共三十万,连本带利,拿钱吧!”
他伸出手,一副吃定我的样子。
我看着他,心里那股压抑了二十年的火,腾地一下就上来了。
在里面的时候,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。
欺软怕硬,恃强凌弱。
“钱,没有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“没有?”光头脸色一沉,“小子,你别给脸不要脸。知道我们是谁吗?”
“我不知道你们是谁,我只知道,你们再不滚,就别想走了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楼道里的声控灯都好像被我的语气冻得闪烁了一下。
那是一种在特殊环境里磨练出来的气场。
不怒自威。
光头显然也感觉到了。
他有点发怵,但面子上挂不住。
“你他妈吓唬谁呢?”他嘴上强硬,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
就在这时,门开了。
林月站在门里,脸色苍白,手里……竟然拿着一把菜刀。
她看到我,愣住了。
看到那几个催债的,眼神瞬间变得像要吃人。
“你们要干什么!再不走我报警了!”她举着菜刀,手在抖,但声音却很尖利。
光头看到菜刀,反而笑了。
“哟,还敢动刀子?行啊,你报警啊!正好让警察评评理,欠债还钱,到底谁有理!”
他一步步朝林月逼近。
“小妹妹,别冲动,刀子不长眼,伤到你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就不好了。”
林月的脸越来越白,握着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。
我一个箭步,挡在她身前。
我没有看光头,而是回头看着林月。
“把刀放下。”我的声音很柔和。
“他们……”
“交给我。”
她看着我的眼睛,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镇定。
她犹豫了一下,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刀。
我转过身,重新面对光头。
“三十万,是吗?”我问。
“对,一分不能少!”光头以为我服软了。
“有借条吗?”
“当然有!”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。
我接过来,看了一眼。
上面确实签着林月舅舅的名字,还按了手印。
“好。”我点点头,“钱,我可以替他还。但不是现在。”
“你他妈耍我?”光头又要发作。
“我刚出来,身上没那么多现金。”我面不改色地撒谎,“给我三天时间,我凑钱。”
“三天?谁知道你是不是跑了?”
“我跑不了。”我指了指身后的门,“我老婆孩子都在这儿,我能跑到哪儿去?”
我说“老婆”两个字的时候,感觉身后的林月,身体僵了一下。
光头将信将疑地看着我。
“行,就给你三天!”他恶狠狠地说,“三天后我要是拿不到钱,我就卸你一条腿!我们走!”
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楼道里终于安静下来。
我转过身,看到林月还呆呆地站在原地。
她的眼眶红了,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有惊恐,有后怕,还有一丝……我说不清的东西。
“进来吧,外面凉。”我说着,走进屋里。
她跟了进来,关上了门。
我们坐在那张唯一的桌子旁,相对无言。
桌上摆着她刚做好的晚饭,两菜一汤,还冒着热气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先开了口,声音很低,“我不知道他们会找到这里。”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
“我舅舅他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打断她,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”
她没再说话,只是低着头。
过了一会儿,我听到了抽泣声。
她哭了,不像上次在食堂那样压抑,而是无声地流泪,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桌子上。
“我以为……我以为我妈的手术做完,一切就好了。”她哽咽着说,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……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放过我……”
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,心里某个地方,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。
很疼。
我抽了张纸巾,递给她。
“别怕。”我说,“有我呢。”
这四个字,我说得很轻,但很认真。
她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我。
这是我们结婚以来,她第一次,真正地“看”我。
不是看一个提款机,不是看一个交易对象。
而是看一个……人。
一个刚刚挡在她身前,说“我是她男人”的人。
那一刻,我觉得,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,好像裂开了一条缝。
三天后,光头如约而至。
还是在楼道口,还是那副嚣张的样子。
“钱呢?”他开门见山。
我递给他一个黑色的塑料袋。
他打开,里面是十万块现金,一沓一沓用皮筋捆着。
他愣住了,“不是说三十万吗?这怎么才十万?”
“这是本金。”我说,“我打听过了,你这高利贷,利滚利,不合法。这十万块本金给你,从此两清。”
“你他妈放屁!”光头把钱摔在地上,“说好三十万就是三十万!少一分都不行!”
“你要是不收,可以。”我指了指楼上的摄像头,“你再敢来骚扰我们,我就报警。到时候,是你放高利贷的罪过大,还是我欠钱不还的事大,让警察说去。”
在里面待了二十年,别的没学会,法律条文我倒是背了不少。
光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知道我不是在吓唬他。
放高利贷,要是数额巨大,性质恶劣,是刑事犯罪。
他死死地瞪着我,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。
“小子,你给我等着!”他撂下一句狠话,捡起地上的钱,灰溜溜地走了。
我知道,这事儿没完。
但至少,暂时解决了。
我回到家,林月正站在门口等我。
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。
“你……你真的只给了他们十万?”她难以置信地问。
“嗯。”
“他们……就这么走了?”
“走了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好奇。
“你怎么……懂这么多?”
“在里面没事干,就看书。”我轻描淡写地说。
其实,我是在保护自己。
在那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,不懂法,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
“谢谢你。”她由衷地说。
这是她第一次,真心实意地对我说谢谢。
“你……不怕他们报复吗?”她又担心地问。
“怕。”我看着她,说,“但我更怕你出事。”
她的脸,腾地一下红了。
从耳根,一直红到脖子。
她低下头,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。
那晚,她没有回自己房间。
她抱着一床被子,站在我卧室门口。
“我……我一个人睡,害怕。”她小声说。
我愣住了。
我的心,像被投入一颗石子,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“我……我打地铺。”她赶紧补充道,生怕我误会。
我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让开了位置。
她抱着被子走进来,在床边的地板上,给自己铺了一个小小的窝。
那一夜,我们依然没有交流。
但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。
房间里,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孤单。
而是两个人的,安静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七十平米的小房子,好像……真的有点家的味道了。
我们的关系,从“合租”变成了“同居”。
虽然还是分床睡,但气氛不再那么尴尬。
她开始跟我聊一些学校里的事,打工时遇到的趣闻。
我呢,就跟她说一些社区里鸡毛蒜皮的小事。
比如张大妈家的猫丢了,李大爷又因为下棋跟人吵架了。
我们的话题,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过去,也避开那笔钱。
好像那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,谁也不敢去碰。
我发现,她笑起来很好看,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
她也发现,我虽然看起来很严肃,但其实很喜欢看动画片。
有一次,她撞见我正在看《猫和老鼠》,笑得前仰后合。
我老脸一红,赶紧换台。
她却坐到我旁边,说:“陈大哥,其实我也喜欢看这个。”
于是,我们就一起看了一下午的《猫和-老鼠》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洒在我们身上,暖洋洋的。
我偷偷看她,她的侧脸在阳光下,绒毛清晰可见。
那一刻,我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,好像有什么东西,正在悄悄融化。
我以为,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。
直到陈雷再次出现。
他不是一个人来的,还带着几个亲戚,七大姑八大姨。
他们像一支讨伐大军,气势汹汹地冲进我家。
“陈锋!你给我出来!”陈雷一进门就嚷嚷。
林月吓了一跳,躲在我身后。
我把她护住,冷冷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。
“有事?”
“有事?你干的好事!”一个我记不清名字的姑妈指着我,“你被一个狐狸精迷了心窍,连自己亲妈都不管了?”
我皱起眉头,“你说什么?”
“你妈住院了!你知不知道!”陈雷吼道。
我心里一沉,“妈怎么了?”
“前几天摔了一跤,股骨头骨折,要做手术。医生说,最好换进口的,恢复快,费用要十几万。”陈娟跟在后面,红着眼圈说。
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?”我心里又急又气。
“告诉你?告诉你有什么用!”陈雷冷笑,“你的钱不都拿去给这个女人了吗?你现在还有钱给你妈治病吗?”
他指着我身后的林月,眼神充满了鄙夷。
“你这个扫把星!一进我们家门,就没好事!”那个姑妈也跟着骂林月。
“住口!”我怒喝一声,“这是我的家,不欢迎你们!都给我出去!”
“反了你了!”
“为了个外人,跟我们翻脸?”
亲戚们七嘴八舌地指责我。
场面乱成一团。
林月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角,身体在发抖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和委屈。
“钱的事,我会想办法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“妈的手术,不能耽误。”
“你想办法?你能想什么办法?”陈雷不依不饶,“你那点工资,够干嘛的?陈锋,我最后问你一次,你是不是非要为了这个女人,跟我们所有人作对?”
他把问题,推到了一个绝境。
一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,一边是我名义上的妻子。
所有的目光,都聚焦在我身上。
像无数把尖刀,要把我凌迟。
我看着陈雷那张写满了“胜利在望”的脸,忽然明白了。
这根本不是一场关于孝心的审判。
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逼宫。
他们就是要逼我,逼我跟林月决裂,逼我把剩下的钱,全都交出来。
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的时候。
林-月,我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女孩,突然开口了。
“钱,我来出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。
所有人都安静下来,惊讶地看着她。
“你?”陈雷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你哪儿来的钱?”
林月没有理他,而是从自己房间里,拿出了一张银行卡。
“这里面,有七十万。”她把卡递给我,看着我的眼睛,“是你当初给我的那笔钱的剩余部分。密码,是你的生日。”
我愣住了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你……你没把钱给你妈?”我颤声问。
“我妈的手术费,我自己打工,加上社区的捐款,还有跟朋友借的,凑够了。”她平静地说,“这笔钱,我本来就没打算动。我想着,等我毕业了,工作了,一点一点还给你。”
她转向陈雷和那些亲戚。
“你们说得对,我是个外人。但是陈大哥,他不是。”
“他为我做了这么多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难,看着他被人戳脊梁骨。”
“这笔钱,本来就是他的。现在,物归原主。”
她说完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转身回了房间,关上了门。
整个客厅,死一般的寂静。
陈雷和那些亲戚,脸上的表情,比调色盘还精彩。
他们想看到的兄弟反目,夫妻成仇的戏码,没有上演。
反而被这个他们口中的“狐狸精”,狠狠地打了一巴掌。
我握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,手心却滚烫。
我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,心里翻江倒海。
我花了八十万,以为买来的是一场交易。
没想到,换回来的,是一颗真心。
我妈的手术很成功。
我用那七十万,给她换了最好的关节,请了最好的护工。
陈雷他们没再来闹。
或许是理亏,或许是目的达到了,总之,世界清静了。
但我和林月之间的气氛,却变得比以前更奇怪。
她把钱还给我之后,就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。
但同时,也好像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,也给切断了。
她开始躲着我。
不再跟我一起吃饭,不再跟我聊天。
我下班回家,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
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“室友”状态,甚至,比那时候更疏远。
我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交易完成了,钱货两清了。
我们这场荒唐的婚姻,也该到头了。
我心里堵得慌。
我不想这样。
我不想失去这好不容易才感受到的一点点温暖。
那天晚上,我鼓起勇气,敲响了她的房门。
“林月,我们谈谈。”
她开了门,没让我进去,就站在门口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她的表情很平静,平静得让我心慌。
“我们……以后怎么办?”我问得小心翼翼。
“你想怎么办?”她反问我。
“我……”
“陈大哥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她打断我,“我们的交易,已经结束了。你救了我妈,我帮你挡了亲戚。我们两不相欠了。”
“如果你想离婚,我随时可以去。”
“我没想过离婚!”我急了,声音不自觉地提高。
她被我吓了一跳。
“我不想离婚。”我放低声音,几乎是在恳求,“林月,我……”
我想说,我好像喜欢上你了。
但这几个字,像石头一样堵在我的喉咙里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我一个四十多岁,坐了二十年牢的男人,有什么资格跟一个二十出头的黄花大闺女说喜欢?
太可笑了。
“陈大哥,你是个好人。”她沉默了半天,给我发了张好人卡,“你不该被我这样的人拖累。你值得更好的。”
“我没什么好的。”她说,“我就是一个累赘。我有一个生病的妈,一个烂赌的舅舅,我就是一个无底洞。”
“我不想再拖累你了。”
说完,她轻轻地关上了门。
我站在门口,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。
原来,真正的绝望,不是在高墙之内。
而是当你看到了光,那光却告诉你,你不配拥有它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过得浑浑-噩噩。
上班没精神,吃饭没胃口。
图书室的老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。
“老陈,怎么了?跟弟妹吵架了?”
我苦笑一下,没说话。
“夫妻吵架,床头吵床尾和。”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,“男人嘛,脸皮厚一点,多哄哄就好了。”
“她要跟我离婚。”我说。
老王的表情凝固了。
“为什么啊?我看那姑娘挺好的啊。”
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,简单跟他说了一遍。
老王听完,半天没说话,只是一个劲地抽烟。
“老陈,你糊涂啊!”他一拍大腿,“你怎么能让她把钱还回来呢?你还了钱,不就等于告诉她,你们俩清账了嘛!”
“可是,那是我妈的手术费……”
“屁!”老王打断我,“你卡里不是还有几十万吗?你弟你姐就没点积蓄?非要动那笔钱?”
“你啊,就是太老实!太要脸!”老王指着我,“你跟她是一家人,一家人的钱,分什么你我?”
“你把钱收回来,她心里能怎么想?她肯定觉得,你跟她见外了,你没把她当自己人!”
老王的话,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敲在我心上。
是啊。
我怎么就没想到呢?
我当时只想着解决眼前的危机,只想着不能让她再受委屈。
却忘了,我的“不让她受委屈”,在她看来,可能就是一种“撇清关系”。
“那我……现在该怎么办?”我六神无主地问。
“怎么办?追啊!”老王把烟头一扔,“是个爷们儿,就把媳妇儿追回来!用真心,不是用钱!”
“她不小了,你比她大二十岁,你得让她看到,你不是一时冲动,你是真的想跟她过日子!”
“你得让她有安全感!”
安全感。
这三个字,又一次戳中了我的软肋。
我一个连自己未来都看不清的人,拿什么给她安全感?
但我知道,老王说得对。
我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。
我得做点什么。
我开始学着,去“追”一个女孩。
虽然这个女孩,已经是我的合法妻子。
我上网查攻略,什么“追女孩的一百种方法”,看得我头昏脑涨。
送花?太俗。
说情话?我说不出口。
我决定,用我自己的方式。
我知道她早上要去赶早班的公交车去上学,来不及吃早饭。
我开始每天五点半起床,学着做早餐。
一开始,不是糊了,就是咸了。
后来慢慢地,也能做出像样的三明治和豆浆了。
我把早餐装在保温盒里,放在门口的鞋柜上。
她出门的时候,就能看到。
我知道她晚上打工回来很晚,路上不安全。
我每天晚上十点,都会准时出现在她打工的奶茶店门口。
不进去,就在街对面的长椅上坐着。
等她下班,远远地跟着她,直到看着她安全进了楼道,我才回家。
我知道她喜欢看电影,但舍不得花钱。
我买了两张最新上映的电影票,放在她的书桌上。
附上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
“一起去看吧。”
我的字很丑,像蚯蚓爬。
她没有拒绝。
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像正常情侣一样约会。
电影院里很黑。
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。
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,几次想去牵她的手,都没敢。
电影演的什么,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。
满脑子都是,她会不会,觉得我很可笑?
电影散场,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“陈大哥。”她突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你不用这样的。”她说,“你为我做的,已经够多了。”
我的心,又沉了下去。
“你觉得……我做这些,还是在交易吗?”我问。
她没说话。
“林月。”我停下脚步,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看着她,“我承认,一开始,我是抱着交易的心态。”
“我花了八十万,我想买一个家,一个妻子。”
“但现在,不是了。”
“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看见你笑,我也会跟着开心。看见你哭,我心里就难受。”
“我每天早上给你做早饭,晚上去接你下班,不是为了让你觉得亏欠我。”
“是因为我……我关心你,我担心你。”
“我没读过什么书,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。我只想让你知道,我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。”
我说完,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,等着她的回答。
她静静地看着我,看了很久。
就在我以为她又要拒绝我的时候。
她突然踮起脚尖,在我脸上,轻轻地亲了一下。
像一片羽毛,落在我干涸的心田上。
我整个人,都石化了。
“陈大哥。”她的脸红得像晚霞,“以后……别叫我林月了。”
“叫我,小月。”
那天晚上的月亮,特别圆,特别亮。
照得回家的路,一片通明。
我的人生,好像也从那一刻起,重新亮了起来。
我和小月的关系,终于走上了正轨。
她不再睡地铺,而是搬进了我的房间。
当然,一开始还是分被子睡。
我不敢越雷池一步。
但每天早上醒来,能看到身边睡着一个人,那种感觉,很踏实。
我的生活,因为她,变得五彩斑斓。
她会拉着我去逛超市,教我认识各种蔬菜。
会给我买新潮的衣服,把我打扮成一个“精神小伙”。
会监督我戒烟,说对身体不好。
我们开始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一样,分享彼此的生活。
我跟她说起监狱里的事。
那些枯燥的,重复的,没有希望的日子。
我说起那个冤枉我的案子,那个让我背了二十年黑锅的,真正的凶手。
她就静静地听着,握着我的手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她说,“以后,有我呢。”
我看着她,眼眶发热。
是啊,都过去了。
陈雷看我跟小月和好了,气不打一处来。
他觉得是小月又用了什么手段,把我给迷住了。
他三番五次地来找我,明里暗里地挑拨。
“哥,你别被她骗了。她现在对你好,还不是看你还有钱?”
“等你的钱花光了,你看她还理不理你!”
“你就是眼瞎心盲!”
以前,听到这些话,我可能会动摇。
但现在,我不会了。
“陈雷,我的钱,怎么花,是我自己的事。我的日子,怎么过,也是我自己的事。”我平静地对他说,“以后,你别再来掺和我们的生活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他气得说不出话。
我拉着小月的手,关上了门。
门外,是他的咒骂。
门内,是我和小月的,安宁。
“别生他的气。”小月靠在我肩膀上,“他也是关心你。”
我笑了笑,“他不是关心我,他是关心我的钱。”
“那……你剩下的钱,打算怎么办?”她问。
这是我们第一次,主动谈起“钱”这个话题。
“我想,开个店。”我说。
“开店?”
“嗯,开个小小的修理铺。修修家电,换换水管,配配钥匙。”
这是我唯一会的技能。
在里面的时候,我负责的就是后勤维修。
“我觉得,人还是得有个营生。钱总有花完的一天,但手艺不会。”
我看着她,“你觉得呢?”
“我支持你。”她毫不犹豫地说。
“可是……开店要本钱,要租门面,进货……”
“那我们就用剩下的钱,做本钱。”她说,“钱放在银行里,只是个数字。拿出来,才能变成日子。”
她的话,让我茅塞顿开。
是啊,钱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
我不能一辈子守着那笔赔偿款,活在过去的阴影里。
我要用它,去创造一个属于我们俩的,未来。
我们开始一起为这个小小的梦想奔波。
找门面,跑执照,进货。
我发现,小月比我懂得多。
她会用手机在网上比价,找到最便宜的货源。
她会跟房东砍价,把房租压到最低。
她会设计宣传单,跑到附近的小区去发。
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,我常常会觉得,自己才是那个被照顾的人。
我们的修理铺,很快就开张了。
名字是小月起的,叫“小陈修理”。
很简单,很朴实。
开张那天,没什么人来。
我有点失落。
小月却安慰我,“万事开头难,慢慢来。”
她用手机,拍了一段我修电风扇的视频,发到了一个叫“抖音”的软件上。
视频里,我穿着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,动作娴熟地拆开电机,更换零件。
没想到,这段视频,竟然火了。
很多人在下面评论。
“这才是真正的老师傅!”
“现在会修家电的人,比大熊猫还少。”
“大叔,你店在哪儿?我家洗衣机坏了!”
第二天,我们店里的生意,突然就好了起来。
附近的居民,拿着各种坏了的家电,排起了长队。
我忙得脚不沾地,汗流浃背。
小月就在旁边给我打下手,记账,接待客人。
我们俩配合得越来越默契。
晚上关了店门,我们俩坐在店里,数着当天赚来的,一堆皱巴巴的零钱。
虽然只有几百块,但我却比当初拿到那三百八十万时,还要开心。
因为,这是我们俩,亲手赚来的。
这是我们生活的开始,而不是过去的赔偿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修理铺的生意越来越好。
我们不仅还清了买房的贷款,还有了一些积蓄。
小月也从夜校毕业了,拿到了一张会计证。
她成了我们店里名副-其实的“老板娘”和“财务总监”。
我的生活,彻底步入了正轨。
我不再是那个刚出狱,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陈锋。
我是一个修理铺的老板,一个妻子的丈夫。
我有了自己的事业,有了自己的家,有了爱我的人。
这一切,都源于那笔三百八十万的赔偿款。
但又好像,跟它没什么关系。
那笔钱,只是一个引子,一个契机。
它让我遇到了小月,让我看清了亲情,也让我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。
真正改变我命运的,不是钱。
是爱,是责任,是重新开始的勇气。
有一天,我跟小月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,看夕阳。
我突然问她:“小月,你后悔吗?”
“后悔什么?”
“后悔……嫁给我。”
她转过头,看着我,笑了。
她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像两弯月牙,那两个小酒窝,能把人的魂都勾走。
“一开始,有点。”她坦白地说。
“但现在,不后悔了。”
她把头,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。
“陈锋,”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,“你知道吗?你让我相信了,这个世界上,还是有好人的。”
我的心,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。
我伸出手,揽住她的肩膀。
夕阳的余晖,把我们的影子,拉得很长很长。
我看着远方的天际线,心里一片澄明。
二十年的冤狱,是不幸。
但能遇到她,何尝不是一种,迟来的幸运。
钱是赔偿,日子才是奖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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