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川
雨刷器在车窗上有节奏地左右摆动，刮开一片片模糊的水幕。
丁学真透过湿漉漉的车窗，望着那家灯火辉煌的高档酒店旋转门。
他看着妻子王梦琪和她那位风度翩翩的上司刘军，并肩走了进去。
王梦琪微微侧头听着刘军说话，脸上带着丁学真熟悉的、带着些许崇拜的笑意。
只是那笑意，此刻不再属于他。
就在半小时前，他还满心想着去接加班的妻子，给她一个惊喜。
此刻，手机屏幕忽然亮起，是王梦琪发来的消息：“老公，临时要赶个方案，今晚得加班晚点了，你先睡，不用等我。”
丁学真看着这条信息，又抬头看向那扇已经合拢的旋转门。
808房间的窗户，在酒店外墙的某个楼层亮着暖色的光。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味的荒谬感从喉咙深处涌上。
他低头，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缓慢地敲击，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。
他回道：“加班辛苦，需要我帮你往808房间送点夜宵补点能量么？”
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。
他知道，某些精心维持的东西，从这一刻起，开始碎了。
而这场碎裂的背后，远不止一场简单的背叛那么简单。
01
丁学真揉了揉发涩的眼睛，将最后一段代码保存、提交。
办公室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，只剩下他这一隅还亮着。
窗外，城市的霓虹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晕染开，模糊一片。
他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，晚上九点四十七分。
比预想的要早结束。
他伸了个懒腰，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连续几天的加班，让他的颈椎有些酸痛。
但想到今晚或许能和王梦琪一起早点回家，心里便轻松了些。
王梦琪最近也总是加班，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能坐在一起吃顿像样的晚饭了。
他拿起手机，想给妻子打个电话，问问她那边结束了没有。
指尖悬在拨号键上，又停了下来。
不如直接去她公司楼下等她，给她个惊喜。
他记得王梦琪说过，最近在跟一个重要的项目，压力很大。
上次看到她眼底的疲惫，让他心疼了好一阵子。
想到这里，丁学真关掉电脑，迅速收拾好背包。
和还在埋头苦干的同事打了声招呼，便步履轻快地走进了电梯。
电梯镜面里映出他略显疲惫却带着期待的脸。
三十出头的年纪，头发却已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，那是他刚才无意识抓挠的结果。
他理了理衬衫领子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。
地下停车场里泛着一股潮湿的霉味。
雨水顺着通风管道滴落的声音，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找到自己那辆半旧的国产SUV，发动，打开了暖风。
雨刮器刮开前挡风玻璃上的水汽，视野变得清晰。
车子缓缓驶出公司园区，汇入夜晚依旧繁忙的车流。
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，像是急促的鼓点。
丁学真打开车载收音机，调到一个播放着舒缓老歌的频率。
跟着哼了两句，心情是近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放松。
他计划着，接到梦琪后，要不要去那家她喜欢的粤菜馆吃个夜宵。
或者干脆买点食材回家，他下厨给她煮碗热腾腾的面条。
他知道她为了保持身材晚上吃得少，但热汤面总是能喝几口的。
等红灯的间隙，他拿起手机，点开和王梦琪的微信聊天界面。
上一条消息还是中午他问她晚上想吃什么，她回了个“随便，你定就好，忙”。
他指尖动了动，最终还是没发消息过去。
惊喜嘛，就要彻底一点。
他想象着王梦琪看到他时，那惊讶又带着点小埋怨的娇嗔表情。
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。
雨似乎下得更大了，路上的车辆都放缓了速度。
车灯和霓虹在湿滑的路面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、流光溢彩的倒影。
丁学真保持着匀速，向着王梦琪公司的方向驶去。
车厢里暖意融融，与车外的湿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他甚至开始琢磨，年底发了奖金，是不是该换辆车了。
这辆车跟了他们好几年，空间有点小，梦琪总说坐着不舒服。
换辆好点的，她上下班也能更惬意些。
这些琐碎而充满烟火气的计划，支撑着他日复一日的忙碌。
他甘之如饴。
02
车子在雨中平稳前行，丁学真的思绪有些飘远。
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王梦琪的场景，在大学图书馆。
那时她扎着简单的马尾，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T恤。
正踮着脚，费力地想够到书架顶层的一本《市场营销案例精析》。
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，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。
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，轻松帮她取下了那本书。
她抬头看他，眼睛亮晶晶的，带着羞涩的笑意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那一刻，丁学真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好几拍。
后来，他才知道，这个看起来清秀又努力的女孩，是经管系的系花。
追她的人能从宿舍楼排到校门口。
而他，一个性格内向、只知道埋头写代码的工科男。
能最终赢得芳心，连他自己都觉得像中了彩票。
校园里的恋爱单纯而美好。
他们一起在自习室啃书，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。
一起骑着二手自行车，穿梭在梧桐树荫笼罩的校园小路上。
王梦琪聪明又上进，对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。
她常说：“学真，我们要一起努力，在这个城市扎根下来。”
毕业时，很多校园情侣各奔东西。
他们却咬牙坚持了下来，一起挤在潮湿狭小的出租屋里。
丁学真进了现在的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。
王梦琪则过五关斩六将，进了一家颇有名气的跨国企业市场部。
从最基础的岗位做起。
工作的头几年格外艰难。
加班是家常便饭，收入也仅够维持基本开销。
但两人互相扶持，日子虽然清苦，却充满了希望。
记得有一次，王梦琪因为一个项目失误被上司严厉批评。
回到家，她趴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，说：“没关系，有我呢。”
那天晚上，他用有限的厨艺，给她做了一碗加了荷包蛋的泡面。
她吃着吃着又笑了，眼泪还挂在睫毛上，说：“真难吃，但心里是暖的。”
三年前，他们终于攒够了首付，买下了现在这套两居室。
搬家的那天，王梦琪兴奋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圈。
说：“学真，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！”
婚礼办得简单，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。
王梦琪穿着租来的婚纱，笑容却比阳光还灿烂。
他在亲友的见证下，郑重地为她戴上戒指，许下一生的承诺。
婚后生活渐渐步入正轨。
丁学真技术过硬，性格踏实，在公司逐渐成为技术骨干。
王梦琪在职场上更是如鱼得水，连续升职加薪。
应酬和出差渐渐多了起来。
她变得越来越时尚靓丽，举止言谈也愈发从容自信。
有时丁学真看着她，会觉得她和记忆中那个青涩的女孩有些许不同。
但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骄傲。
只是，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她加班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呢？
回家越来越晚，甚至偶尔会彻夜不归，说是项目攻坚住在公司附近酒店。
两人交流的时间被急剧压缩。
有时他特意等她回来，想聊聊天，她却总是一脸倦容。
说不了几句就哈欠连天。
他体谅她的辛苦，便把关心都化作了行动。
提前给她放好洗澡水，热好牛奶，默默承担了更多的家务。
好友陈哲瀚有一次半开玩笑地提醒他：“学真，梦琪现在可是他们公司的红人。”
“你得多上点心，别光顾着敲代码。”
他当时只当是玩笑，还笑着说：“我老婆我还不了解吗？她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现在想来，那些被忽略的细节，似乎都透着不寻常。
比如，她最近新买了好几个昂贵的包包和首饰。
说是年终奖买的，但他隐约觉得，那似乎超出了她奖金的范畴。
又比如，她手机设置了新的密码，接电话时偶尔会避开他。
再比如，她身上有时会带着一股淡淡的、不属于她常用香水的陌生香气。
丁学真一直告诉自己，这是职场需要，是自己想多了。
梦琪是为了这个家更美好在打拼。
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敏感和多疑，去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。
雨刮器依旧不知疲倦地工作着。
前方的路标显示，再过一个路口，就到王梦琪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了。
丁学真甩甩头，把那些杂乱念头抛开。
也许真的是自己太累了，才会胡思乱想。
今晚，接到她，一切都会好的。
03
丁学真将车停在王梦琪公司写字楼对面的临时停车带上。
雨势小了些，变成细密的雨丝。
他熄了火，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向那栋气派的玻璃幕墙大厦。
很多楼层还亮着灯，像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发光格子。
不知道梦琪在哪一格里面忙碌。
他看了眼时间，十点过十分。
按照她以往加班的规律，应该快下来了。
他决定就在这里安静地等她，不打电话催促。
夜晚的凉意渐渐渗透进车厢，他重新打开了暖风。
收音机里还在放着舒缓的音乐，但他已无心欣赏。
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，目光始终锁定在写字楼出口的方向。
陆陆续续有加班的人走出来，撑着伞，快步走向地铁站或停车场。
丁学真仔细分辨着每一个身影，生怕错过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出来的人渐渐稀少。
十点半了，门口变得冷清起来。
丁学真微微蹙眉，难道今天特别晚？
他拿起手机，犹豫着是不是该发条信息问问。
就在这时，写字楼旋转门再次转动。
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走了出来。
正是王梦琪和她的上司刘军。
王梦琪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风衣，衬得身形高挑。
手里拎着的是她上个月新买的、价格不菲的手提包。
刘军则是一身深色西装，外面罩着羊绒大衣，显得沉稳干练。
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，很自然地撑开，举过王梦琪头顶。
两人站在屋檐下，似乎在交谈着什么。
王梦琪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，不时点头。
那神态，是丁学真很久没在家里见到过的放松。
刘军微微侧头听着，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意。
看起来完全是一副上司关心下属、或者同事间融洽相处的画面。
但丁学真心底却莫名地泛起一丝异样。
可能是因为刘军那只虚扶在王梦琪后背，似乎随时会落下的手。
也可能是因为王梦琪看向刘军时，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欣赏。
丁学真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，仿佛怕被他们看见。
尽管他知道，隔着雨幕和车窗，对方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。
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楼前停下。
司机下车，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。
刘军优雅地伸出手，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王梦琪弯腰坐了进去，刘军随后也坐进车内。
司机关上车门，小跑着回到驾驶位。
奔驰车亮起尾灯，平稳地驶入车流。
整个过程流畅自然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默契。
丁学真愣在原地，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不是说加班赶方案吗？
怎么和刘军一起走了？
是项目组一起出去吃宵夜？还是……有别的安排？
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念头。
也许是自己多心了，他们只是顺路，或者一起去见客户？
毕竟刘军是公司高层，王梦琪是他得力下属，一起离开也正常。
可是，为什么梦琪没有跟自己说一声？
哪怕发条信息告诉他不用等了也好。
看着那辆奔驰即将消失在路口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。
让丁学真几乎未经思考，就下意识地踩下了油门。
他的旧SUV发出一声低吼，有些吃力地跟了上去。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。
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回家，当作什么都没看见。
但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疑虑，驱使着他。
他想要一个答案，哪怕那个答案可能会让他难以承受。
雨夜的路上车辆不多，丁学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。
既不敢跟得太近被发现，又怕跟丢了。
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，紧紧握着方向盘。
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那辆豪华轿车的尾灯。
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。
他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侦探，在进行一场荒唐的追踪。
04
黑色的奔驰车穿过大半个城市，最终驶向一片繁华的商业区。
这里的霓虹灯更加绚丽，高楼林立，不乏顶级酒店和奢侈品店。
丁学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这不像是去吃饭或者见客户的路線。
终于，奔驰车减速，转向灯亮起，驶入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环形车道。
丁学真的车停在马路对面，隔着一排绿化带。
他看着那辆车在酒店气派的门廊前稳稳停住。
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快步上前，拉开车门。
刘军先下车，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。
王梦琪扶着他的手下了车，两人相视一笑。
刘军对司机摆了摆手，示意他可以离开。
然后，他极其自然地轻轻揽了一下王梦琪的腰。
动作幅度很小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。
王梦琪并没有闪躲，反而微微向他靠拢。
两人并肩走向酒店金光闪闪的旋转门。
门童恭敬地为他们拉开大门。
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堂深处。
丁学真坐在车里，浑身冰冷。
雨水模糊了车窗，也模糊了他的视线。
他感觉自己像被浸入了冰水里，从头到脚都僵硬了。
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所有的侥幸心理，所有的自我安慰，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。
加班？
赶方案？
这就是她所谓的加班？
和上司一起，来到这种地方？
巨大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他死死盯着那扇旋转门，仿佛希望下一秒。
王梦琪就会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，告诉他这只是个误会。
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门口只有进出的陌生旅客。
酒店的玻璃外墙在雨中反射着冰冷的光。
他像一尊雕塑般坐在驾驶座上，大脑一片空白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只有几分钟，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。
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，伴随着熟悉的提示音。
他机械地低下头，屏幕上是王梦琪的名字。
消息内容清晰地显示着：“老公，临时要赶个方案，今晚得加班晚点了，你先睡，不用等我。”
看着这条信息，丁学真突然很想笑。
加班。
在酒店的房间里加班吗？
和她的上司一起？
巨大的讽刺像一把钝刀，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。
他抬起头，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酒店外墙那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户。
他不知道他们在哪个房间。
也许在某个温暖的、铺着地毯的房间里。
正享受着不属于他的温存。
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和晕眩。
雨点不停地敲打着车顶，声音单调而压抑。
车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
他拿起手机，手指因为冰冷和愤怒而微微颤抖。
指尖悬在屏幕上方，却迟迟没有落下。
他能说什么？
质问？揭穿？
然后呢？
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个可能更加不堪的真相。
最终，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占据了他的头脑。
他点开回复框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。
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。
“加班辛苦，需要我帮你往808房间送点夜宵补点能量么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