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清晨七点半,张雅婷站在厨房里,盯着咖啡机缓缓滴出深褐色的液体。
窗外是难得的晴朗,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流理台上,映出一片暖洋洋的光斑。
这本该是个慵懒而惬意的周末早晨,可以窝在沙发里看一本闲书,或者和丈夫苏光赫一起去新开的早茶店尝尝鲜。
但一阵急促的、毫不客气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。
张雅婷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,几滴滚烫的咖啡溅到了她的手背上,带来一丝刺痛。
她不用看猫眼也知道门外是谁。
每周六,这个时间,精准得如同上了发条的闹钟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脸上习惯性地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,然后转身走向门口。
就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,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——
这样的日子,还要持续多久?
她默默地、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呼吸,拧开了门锁。
门外的喧嚣瞬间涌了进来,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说笑。
而在这片喧嚣之下,某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,正悄然在她心底凝结。
她不知道,这一周,将会有什么不同。
也不知道,那个藏在洗衣液瓶子里的秘密,何时会掀起滔天巨浪。
她只是笑着,将门外那一大家子人,迎进了她精心打理、却总被理所当然侵占的方寸之地。
![]()
01
“嫂子早!哟,这咖啡真香,给我也来一杯呗?”
门刚一打开,苏思琪就抱着她两岁多的儿子马浩浩,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。
她身后跟着她的丈夫马旭尧,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号洗衣袋,沉甸甸的,看起来塞满了至少一周的积攒衣物。
马旭尧只是对张雅婷腼腆地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便熟门熟路地径直朝阳台洗衣机的位置走去。
“浩浩,快叫舅妈!”苏思琪把扭来扭去的儿子往地上一放,顺手揉了揉张雅婷挂在玄关衣架上的那条真丝围巾。
“舅……妈……”小家伙含糊地叫了一声,注意力立刻被客厅角落里的一辆玩具小汽车吸引,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。
张雅婷看着那条被揉皱的围巾,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,但很快又舒展开。
“咖啡刚煮好,思琪你要加糖加奶自己弄。”
她说着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马旭尧的背影。
看着他熟练地打开洗衣机舱门,将那些颜色、材质各异的衣物一股脑儿地塞进去,发出沉闷的“噗通”声。
洗衣机是张雅婷和苏光赫结婚时精心挑选的,静音、省水,带烘干功能,花了不少钱。
当初想着是提升小家庭的生活品质,却没料到成了公共财产。
“哎呀,还是你家这洗衣机好,洗得干净又省事。”
苏思琪一边给自己倒咖啡,一边啧啧称赞,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。
“我们家那个老古董,声音大得像拖拉机,还老是洗不干净。”
张雅婷笑了笑,没接话,转身走进厨房。
“光赫还没起?”苏思琪端着咖啡跟了进来,倚在门框上,打量着料理台上张雅婷准备好的早餐材料。
“还没,让他多睡会儿吧。”张雅婷系上围裙,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餐。
说是“一家人”,其实每周六,都注定要多出三口人。
“我哥真是好福气,娶了你这么个贤惠媳妇。”
苏思琪抿了口咖啡,话锋一转,“哪像我,命苦,家里家外都得操心。”
张雅婷切着葱花的手顿了顿,心想,你若真操心,怎么会连自家洗衣机都懒得用?
但她只是轻声说:“旭尧也挺好的,话不多,但踏实。”
“他?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!”苏思琪撇撇嘴,“要不是我精打细算,这日子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呢。”
这时,阳台传来洗衣机注水的哗哗声,以及马旭尧摆弄洗衣液盒的细微响动。
张雅婷的心微微一提。
她记得洗衣液快用完了,还没来得及补充新的。
“思琪,洗衣液好像不多了,在阳台储物柜最下面一层,有新的。”她提醒道。
“知道啦!”苏思琪扬声道,“旭尧,听见没?柜子下面有新的洗衣液!”
马旭尧闷闷地应了一声。
苏思琪转过头,又对张雅婷笑着说:“还是嫂子你想得周到。对了,今天中午我们就不走了啊,妈说她等会儿也过来。”
张雅婷捏着菜刀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每个周六,几乎都是如此。
洗衣、吃饭,俨然成了固定的家庭日。
而她,这个家的女主人,则成了理所当然的后勤部长。
“好,知道了。”她应着,声音平静无波。
她将切好的葱花放进小碗里,又拿出几个鸡蛋。
阳光正好,厨房里弥漫着咖啡和食物的香气。
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和谐、温馨。
只有张雅婷自己知道,那份压抑在心底的、细微的、却又持续不断的不适感,正像水渍一样,悄悄蔓延。
她望向阳台,马旭尧正背对着她,弯腰在储物柜里翻找。
她看到他的手略过那瓶普通的洗衣液,拿起了旁边那瓶更贵、留香更持久的进口品牌。
那是她特意留着洗自己真丝睡衣和苏光赫高档衬衫的。
张雅婷的嘴唇动了动,最终却什么也没说。
她转过身,打开了水龙头,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02
“妈,您看看,这是我上周新买的包,怎么样?”
早餐桌上,苏思琪一边给儿子浩浩喂着蒸蛋,一边得意地向刚到的婆婆韩丹展示她的新战利品。
一个logo明显的名牌手提包,被她不甚爱惜地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。
韩丹戴上老花镜,仔细端详了一下,脸上笑开了花:“哎呦,这包真不错,看着就显档次!多少钱买的?”
“不贵不贵,才三千多!”苏思琪语气轻松,仿佛在说三十块。
“三千多还不贵?”韩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,“你这孩子,现在可真舍得花钱。”
苏思琪瞥了一眼正在给众人盛粥的张雅婷,意有所指地笑了笑:“这不想着,能省则省嘛。水电费这些固定开销省下来了,不就有点闲钱打扮打扮自己了?”
张雅婷盛粥的手稳稳当当,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,将第一碗粥放到了婆婆面前:“妈,小心烫。”
韩丹接过粥,注意力又回到女儿身上:“是该打扮打扮!女人嘛,就得对自己好点。你看你嫂子,整天素面朝天的,也不知道买几件好衣服。”
张雅婷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米白色家居服,头发松松挽起,未施粉黛,看起来清爽干净。
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。
苏光赫这时揉着惺忪睡眼从卧室走出来,听到对话,打了个哈欠接话道:“我老婆这叫天生丽质,不用打扮也好看。”
苏思琪嗤笑一声:“哥,你就护着她吧!嫂子,你别听我妈的,你这叫会过日子。”
这话听着像是夸奖,却总让人觉得别扭。
张雅婷给苏光赫也盛了一碗粥,轻声说:“快吃吧,包子快凉了。”
餐桌上摆满了张雅婷一早忙碌的成果:白米粥,小笼包,几碟清爽小菜,还有每人一个煎蛋。
马旭尧埋头吃饭,很少插话,只是偶尔给儿子擦擦嘴。
苏思琪却谈兴正浓,继续说着她的“省钱经”:“妈,您是不知道,现在城里水电费多贵!我们用一次洗衣机,加上烘干,怎么也得十来块钱呢。”
“一周洗两三次,一个月下来就是百来块。一年就是一千多!”
“这一千多省下来,干点啥不好?够我给浩浩买好几罐进口奶粉了!”
韩丹连连点头,满是赞同:“对对对,还是你会算计!这钱省得是地方。一家人嘛,就该互相帮衬着点。”
张雅婷默默地剥着一个鸡蛋,长长的睫毛垂下来,遮住了眼中的情绪。
互相帮衬?
她想起上个月,自己母亲生病住院,她想请几天假回老家照顾,希望苏思琪能帮忙照看一下家里的绿植。
苏思琪当时是怎么说的?
“嫂子,不是我不帮,浩浩太小了,离不开人。再说,你们家那些花花草草的,浇多了水少了水都不行,我可负不起这个责。”
最后还是苏光赫请了假,陪她回去待了两天。
而苏思琪一家,那个周六依旧准时上门,用掉了她离家前刚买的一整瓶柔顺剂。
“嫂子,你说是吧?”苏思琪突然把话题抛向她,“一家人,就别分那么清楚,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还是我的,哈哈!”
她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。
张雅婷抬起头,将剥好的鸡蛋放进苏光赫的碗里,微笑着说:“快吃吧,吃完你好去把阳台那盆茉莉修一修,枝叶有点长了。”
她巧妙地避开了那个问题。
苏光赫点点头:“嗯,是该修修了。”
韩丹的注意力被转移了:“光赫还会修花呢?真是长大了,知道顾家了。”
“都是我嫂子调教得好!”苏思琪抢白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。
早餐在一种看似融洽,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继续进行。
张雅婷安静地吃着饭,听着小姑子和婆婆的闲聊,丈夫偶尔的插科打诨。
她像个局外人,又像是这场家庭剧里不可或缺的布景板。
她起身去厨房给大家添粥的时候,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阳台。
洗衣机正在辛勤地工作着,滚筒有节奏地转动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那里面翻滚着的,是别人的衣物,消耗着的,是她家的水电,磨损着的,是她珍视的电器。
而省下的钱,变成了小姑子手上那个刺眼的新包。
她握紧了粥勺,指节微微发白。
![]()
03
早餐后,男人们被支使去阳台收拾花草,韩丹在客厅逗弄外孙。
苏思琪则心安理得地窝在沙发里刷手机,丝毫没有要帮忙收拾碗筷的意思。
张雅婷系上围裙,开始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。
厨房的水声哗哗作响,洗洁精的泡沫沾满了她的手腕。
她听到客厅里传来婆婆和女儿的笑声,还有电视里播放动画片的声音。
一种熟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。
不仅仅是身体上的,更多的是心理上的。
这种每周一次的“入侵”,让她感觉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不断挤压,界限变得模糊不清。
她记得刚结婚那会儿,和苏光赫搬进这个精心装修的小家时,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。
他们约定,要在这里生儿育女,过温馨甜蜜的小日子。
苏光赫还开玩笑说,这里是他们的“爱的堡垒”,谢绝频繁打扰。
最初几个月,确实如此。
周末他们可以睡到自然醒,一起做早餐,看电影,或者干脆赖在床上闲聊。
苏思琪那时还没生孩子,偶尔也会和馬旭尧来做客,但频率不高,而且总会提前打招呼。
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好像就是从苏思琪生了浩浩之后。
一开始是说孩子小,家里老人不方便过来照顾,苏思琪产后身体又弱,家里的老洗衣机洗婴儿衣物不放心。
希望能偶尔借用一下带高温消毒功能的洗衣机,洗洗孩子的尿布和衣服。
张雅婷当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,还觉得能帮上忙挺好。
于是,“偶尔”变成了“经常”,“经常”又变成了“每周固定”。
洗的东西也从最初的婴儿衣物,逐渐扩展到他们一家三口的所有衣物。
理由是“来都来了”,“顺便一起洗了省事”。
再后来,洗完衣服留下吃饭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。
苏光赫对此似乎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。
他性格大大咧咧,又极其重视亲情,觉得妹妹一家能常来是好事,热闹。
他甚至会主动打电话问苏思琪这周什么时候过来。
张雅婷也曾试着委婉地表达过自己的感受。
有一次,她看着水费电费账单,半开玩笑地对苏光赫说:“你看,自从思琪他们每周来洗衣服,咱家水电费涨了不少呢。”
苏光赫当时正在打游戏,头也不回地说:“哎呀,一点水电费而已,跟自己妹妹计较什么?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,我们能帮就帮点。”
“不是计较……”张雅婷想解释,她不是在计较那点钱,而是在意那种被理所当然索取的感觉。
但苏光赫已经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了,随口敷衍道:“知道知道,我老婆最大度了。下周我发奖金,给你买条新项链!”
他用物质补偿轻易地化解了她的微词。
次数多了,张雅婷也就不再说了。
她不想显得小气,不想破坏家庭和睦,更不想让苏光赫为难。
她只能把那份不适和委屈默默咽下去,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。
就像现在,她仔细地清洗着每一个碗碟,把它们擦干,放回消毒柜。
动作熟练,一丝不苟。
仿佛只有通过这种井井有条的劳动,才能维持内心秩序的平衡。
“嫂子,需要我帮忙吗?”苏思琪的声音突然从厨房门口传来。
张雅婷回过头,看到她正倚着门框,手里还拿着手机,显然只是客套一下。
“不用了,马上就收拾好了。”张雅婷笑了笑,“你去陪妈和浩浩看电视吧。”
“那辛苦嫂子啦!”苏思琪从善如流,立刻转身回了客厅。
张雅婷看着她的背影,轻轻叹了口气。
她关掉水龙头,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客厅里的欢声笑语显得格外清晰。
她拿起抹布,开始擦拭已经十分干净的灶台。
一下,又一下,格外用力。
04
中午,张雅婷简单做了几个菜。
清蒸鱼,红烧排骨,蒜蓉西兰花,还有一个番茄蛋花汤。
饭菜上桌,众人围坐过来。
韩丹看着一桌子菜,满意地点点头:“淑芬手艺是真好,这排骨烧得颜色真漂亮。”
她习惯性地叫张雅婷婚前的名字,带着一种长辈的熟稔和些许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“您爱吃就好。”张雅婷给婆婆盛了碗饭。
“妈,您尝尝这个鱼,可鲜了。”苏思琪夹了一大块鱼腹肉放到韩丹碗里,然后又给自己儿子夹了几块剔好刺的鱼肉。
马旭尧默默吃着饭,偶尔给妻子夹点菜。
苏光赫胃口很好,连吃了两碗饭,对张雅婷的手艺赞不绝口:“还是我老婆做的饭合胃口!”
张雅婷微笑着,自己却没吃多少。
她没什么胃口,心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。
饭桌上,话题自然而然地又绕到了孩子身上。
韩丹看着活泼好动的外孙,满脸慈爱,转而问张雅婷和苏光赫:“你们俩呢?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?浩浩都快三岁了,正好能有个伴儿一起玩。”
苏光赫嚼着排骨,含糊地说:“不急不急,我们还想多过几年二人世界呢。”
张雅婷握着筷子的手微微紧了紧。
其实,他们是打算要孩子的。
甚至已经开始备孕了一段时间。
只是还没有告诉家里人,想等稳定了再说。
这是她和苏光赫之间的小秘密。
她原本计划着,如果真的怀上了,就找个合适的时机,给家人一个惊喜。
也许,到那个时候,每周六的“洗衣日”就能自然而然地终止了吧?
毕竟,孕妇需要安静休息,家里有个小婴儿,也更需要保持清洁和安静,不方便外人频繁上门。
她曾经暗暗期待着用这个理由,重新夺回自己小家庭的边界。
“二人世界有什么好过的?”苏思琪不以为然地说,“早点生孩子恢复得快。你看我,虽然累点,但浩浩多可爱啊。”
她捏了捏儿子胖乎乎的脸蛋,继续说:“不过嫂子,你要是怀孕了,可得提前说啊。
到时候妈肯定得来照顾你,我这每周洗衣服……是不是就得想别的办法了?”
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关心,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。
似乎已经在未雨绸缪,寻找下一个“免费洗衣房”了。
韩丹接过话头:“那是自然!真要怀了孕,可是大事,什么都得以孕妇为重。思琪你们到时候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,别来打扰你嫂子静养。”
这话听着公道,却让张雅婷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难道只有怀孕了,才有资格获得清静和尊重吗?
正常的家庭界限,就需要一个如此“正当”的理由才能树立吗?
“还早着呢。”张雅婷垂下眼睑,轻声说,“到时候再说吧。”
苏光赫也附和道:“对啊,妈,你们就别催了。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。”
他伸手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张雅婷的手,示意她别在意。
张雅婷感受着丈夫掌心传来的温度,心里稍微暖了一些。
至少,在这个问题上,他们是站在一起的。
午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。
张雅婷起身收拾碗筷,苏思琪破天荒地帮忙擦了桌子。
也许是因为提到了怀孕的话题,让她暂时收敛了些许。
阳台上的洗衣机发出“滴滴”的提示音,表示洗涤程序已经结束。
马旭尧自觉地站起身,去阳台晾晒衣服。
张雅婷站在水槽前,看着窗外。
马旭尧正一件件地把那些带着她家洗衣液香气的衣服晾起来,有苏思琪时髦的连衣裙,有马旭尧的衬衫,还有浩浩那些颜色鲜艳的小衣服。
密密麻麻,挂满了整个晾衣架。
遮挡了原本应该洒进客厅的阳光。
张雅婷默默地打开水龙头,开始清洗油腻的碗碟。
她洗得格外仔细,仿佛要把某种无形的污渍也一并冲刷干净。
![]()
05
下午两点多,洗衣机完成了烘干程序。
苏思琪一家也准备打道回府了。
他们拎着叠得整整齐齐、散发着温热和香气的干净衣物,心满意足。
韩丹又坐了一会儿,也由苏光赫开车送回家去了。
喧闹了一整天的家,终于彻底安静下来。
张雅婷没有立刻收拾残局,她给自己泡了杯茶,坐在沙发上,望着略显凌乱的客厅,有些出神。
阳光西斜,在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。
空气中还残留着饭菜的味道,以及那种属于苏思琪一家的、混合了儿童爽身粉和香水的气息。
她需要一点时间,让这个空间重新回归属于自己的秩序。
苏光赫送母亲回来后,看到张雅婷独自坐在沙发上,神情有些疲惫。
他走过去,挨着她坐下,揽住她的肩膀:“累坏了吧?辛苦你了。”
张雅婷靠在他怀里,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烟草味,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。
有委屈,有依赖,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。
“光赫,”她轻声开口,“你有没有觉得……思琪他们每周都来,有点太频繁了?”
苏光赫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怎么又说这个?不是挺好的吗?一家人热热闹闹的。妈也高兴。”
“我不是不喜欢热闹……”张雅婷斟酌着用词,“只是觉得,这是我们自己的家,应该有点自己的空间和时间。
每周六都这样,感觉……像被设定好的程序,有点累。”
苏光赫不以为然地拍了拍她的背:“哎呀,你就是想太多了。
思琪是我亲妹妹,又不是外人。
她一个人带孩子,旭尧工作又忙,能帮衬就帮衬点。
你看妈不是常说,家和万事兴嘛。”
又是这套说辞。
张雅婷抬起头,看着丈夫不以为然的脸,心里有些发凉。
“帮衬是应该的,但我希望有个度。”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,“比如,能不能改成两周一次?或者,至少他们自己带洗衣液过来?”
苏光赫皱起了眉头:“雅婷,你怎么变得这么计较了?一点洗衣液才多少钱?让人家自己带,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?多伤感情!”
“这不是钱的问题……”张雅婷感到一阵无力。
是尊重,是界限感,是被当成理所当然的问题。
但这些话,在苏光赫看来,大概就是“计较”和“小题大做”。
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你每周准备饭菜辛苦了。”苏光赫用安抚的语气说,“下次我提前点外卖,或者带他们出去吃,不让你动手,行了吧?”
他又一次完美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。
张雅婷看着他,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。
沟通是无效的。
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,维护原生家庭的亲密无间,远比照顾妻子那点“细腻”的感受重要得多。
她在他眼里,大概真的成了一个不够大度、斤斤计较的女人。
“我有点累了,想去躺一会儿。”她挣脱开苏光赫的怀抱,站起身。
“去吧去吧,客厅我来收拾。”苏光赫爽快地说,似乎为终于找到了一个“补偿”方式而松了口气。
张雅婷走进卧室,关上房门。
隔绝了客厅的声音。
她躺在柔软的床上,望着天花板。
窗外传来邻居家隐约的钢琴声,断断续续的,并不熟练。
她却觉得,那比刚才家里的喧嚣动听多了。
一种深深的失落和孤独感包裹了她。
她开始怀疑,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太敏感、太矫情了?
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受了委屈,却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?
难道维持表面和谐的唯一方法,就是无限度地隐忍和退让吗?
她不知道答案。
只觉得身心俱疲。
06
接下来的几周,生活依旧沿着固有的轨道运行。
每个周六,敲门声准时响起。
张雅婷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,准备饭菜依旧周到。
只是她的话变得更少了。
她不再试图和苏光赫讨论这个问题,也不再对苏思琪那些有意无意的炫耀和占便宜的话语做出任何反应。
她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,完成着“嫂子”和“女主人”的角色任务。
苏光赫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,变得格外殷勤。
他会抢着洗碗,会给她买小礼物,会在睡前搂着她说些体贴的话。
但他始终不明白,或者说不愿去触碰问题的根源。
他以为这只是妻子偶尔的小情绪,用点小恩小惠就能哄好。
直到一个寻常的周二晚上。
张雅婷在洗澡时,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。
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她的月经推迟了几天了。
起初她没在意,因为她的周期一向不太准。
但最近,她总觉得特别容易疲倦,胃口也有些变化,早上起来还会有点恶心。
一个念头如同火花般在她脑海中闪现。
她匆匆洗完澡,裹着浴巾走到梳妆台前,从最底层的抽屉里,拿出一个早孕试纸。
那是她之前备孕时买的,还剩好几支。
她按照说明操作,然后紧张地等待着结果。
当那条淡淡的、但清晰可见的第二条线出现时,她的心跳骤然加速。
她不敢相信,又连着测了两支。
结果都是一样。
怀孕了!
她真的怀孕了!
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阴霾。
她捂着嘴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。
这是她和苏光赫期盼已久的礼物。
也是她潜意识里期待的,改变现状的契机。
她小心翼翼地把试纸收好,决定先不告诉苏光赫。
她要选一个特别的日子,给他一个惊喜。
比如,这个周末,在他生日那天。
她想象着苏光赫知道这个消息后狂喜的样子,想象着婆婆开心的笑容,甚至连苏思琪可能的反应,她都带上了几分宽容。
也许,有了孩子,一切都会不一样了。
她会成为一个母亲,她的家庭会变得更加完整和稳固。
那些细微的委屈和不满,在孕育新生命的喜悦面前,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。
那一晚,张雅婷睡得格外香甜。
她做了一个美梦,梦里阳光灿烂,她抱着一个软糯的婴儿,坐在自家的阳台上,周围安静而美好。
连梦里,都没有了每周六准时响起的敲门声。
![]()
07
接下来的几天,张雅婷是在一种隐秘的喜悦和期待中度过的。
她开始偷偷查阅孕期注意事项,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医院做第一次检查。
她甚至在网上看起了婴儿用品,虽然还早,但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。
她对待苏思琪一家的态度,也下意识地柔和了许多。
周六早上,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时,她开门时的笑容,比以往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宽容。
“嫂子,今天气色真好!”苏思琪抱着浩浩进来,随口说了一句。
张雅婷笑了笑,摸摸浩浩的头:“浩浩好像又长高了。”
她注意到浩浩今天精神不太好,蔫蔫的,小脸红扑扑的,不时咳嗽几声。
“这孩子,有点感冒。”苏思琪把儿子放在地上,揉了揉鼻子,“换季了,天气忽冷忽热的,容易生病。”
马旭尧照例拎着洗衣袋去了阳台。
张雅婷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感冒了?
她现在是孕期早期,抵抗力相对较弱,最怕的就是病毒感染。
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与浩浩拉开了一点距离。
“感冒了?严不严重?看医生了吗?”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。
“看了,医生说就是普通感冒,开了点药。”苏思琪不以为意地说,“小孩子嘛,生病难免的,抗一抗就过去了。”
这时,马旭尧已经在阳台喊了:“思琪,洗衣液又快没了!”
“知道啦!柜子里还有!”苏思琪扬声回道,然后对张雅婷说,“嫂子,还有新的洗衣液吧?”
张雅婷的心提了起来。
她看着精神不济、明显带着病气的浩浩,又想到阳台那即将清洗的、可能沾满病毒的一家人衣物。
尤其是浩浩的那些贴身衣服。
一种强烈的担忧和不适感攫住了她。
“思琪,”她深吸一口气,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,“浩浩感冒了,他的衣服……要不要分开洗?或者,用高温模式消毒一下?”
她记得洗衣机有专门的高温洗程序,可以用来消毒。
苏思琪正在倒咖啡,闻言诧异地回过头,笑了起来:“哎呀嫂子,没那么夸张!小感冒而已,混在一起洗没事的。分开洗多麻烦,还费水费电!”
“可是……”张雅婷还想说什么。
“放心吧!”苏思琪打断她,端着咖啡走到阳台,对马旭尧说,“就一起洗,正常程序就行!你嫂子还怕浩浩感冒传染呢,真是小心。”
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调侃。
张雅婷站在原地,看着苏思琪和马旭尧在阳台忙碌,将那些可能携带病毒的衣物,和她准备用来洗自己及苏光赫内衣裤的洗衣机,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
而她精心挑选的、温和无刺激的洗衣液,即将用来清洗这些。
想到自己腹中刚刚萌芽的、脆弱的小生命,可能面临的风险……
张雅婷的手心沁出了冷汗。
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这种毫无界限的“共享”,带来的不仅仅是心理上的不适,更是实实在在的、生理上的威胁。
一种冰冷的愤怒,夹杂着对未知风险的恐惧,在她心底慢慢升起。
08
整个上午,张雅婷都心神不宁。
她准备早餐时有些心不在焉,差点把糖当成盐放进凉拌菜里。
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阳台。
洗衣机低沉的轰鸣声,此刻在她听来格外刺耳。
她仿佛能看到那些看不见的病毒细菌,在滚筒的高速旋转下,附着在机器的内壁上,或者随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。
吃饭的时候,韩丹也注意到外孙不舒服,关切地问了几句。
苏思琪依旧是大咧咧的态度:“没事,妈,小孩感冒发烧长得快。”
韩丹点点头,转而嘱咐张雅婷:“雅婷啊,这几天你离浩浩远点,别被传染了。”
张雅婷心里一阵苦涩。
现在才说这个,是不是有点晚了?
病毒的源头,正在她家的洗衣机里翻滚呢。
她放下筷子,再也忍不住了。
她必须再次强调,这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,更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。
“思琪,”她看着苏思琪,语气比之前严肃了很多,“浩浩的感冒万一有传染性,衣服混洗确实不太卫生。特别是接下来,万一……”
她顿了顿,差点脱口而出怀孕的事,但还是忍住了,“万一家里有别人也生病,交叉感染更麻烦。
下次……下次你们还是把浩浩生病时的衣服分开处理吧,或者至少告诉我们一声,我们用消毒模式单独洗。”
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。
苏思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她放下筷子,看着张雅婷,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悦。
“嫂子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她的声音抬高了些,“嫌我们浩浩脏?怕我们把病传染给你?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张雅婷试图解释。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苏思琪咄咄逼人,“不就是用你家洗衣机洗个衣服吗?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?又是分开洗又是消毒的,搞得跟我们带了什么瘟疫似的!”
韩丹见状,连忙打圆场:“思琪,怎么说话呢!你嫂子也是为你好,为浩浩好。”
“为我好?”苏思琪冷笑一声,“妈,我看嫂子就是嫌弃我们!早知道这样,我们何必每周热脸贴冷屁股跑来打扰人家!”
马旭尧在一旁低着头,扯了扯妻子的衣袖,示意她少说两句。
苏光赫也皱起了眉头,看着张雅婷:“雅婷,少说两句。思琪他们又不是外人,没那么讲究。”
张雅婷看着丈夫,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在他眼里,她再次成了那个“计较”、“挑剔”、破坏家庭和睦的人。
甚至不顾及生病的孩子,显得冷漠无情。
委屈、愤怒、担忧、孤立无援…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,几乎让她窒息。
她强忍着眼泪,深吸一口气,尽量保持平静:“好,算我多嘴。你们继续吃,我饱了。”
她站起身,离开了餐厅,走进了卧室,关上了门。
门外,传来苏思琪不满的抱怨声和韩丹的劝解声,还有苏光赫压低声音的安抚。
但没有一个人,过来敲她的门,问一句她怎么了。
在这个家里,她的感受和担忧,永远是次要的。
甚至是错误的。
她靠在门板上,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。
手轻轻地覆上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。
那里孕育着她的希望,却也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。
![]()
09
外面的争执声渐渐平息了。
大概是苏光赫安抚好了妹妹,或者是韩丹制止了争吵。
洗衣机完成了工作,发出熟悉的“滴滴”声。
过了一会儿,张雅婷听到苏思琪一家准备离开的动静。
脚步声,孩子的哭闹声,告别声。
然后,是大门关上的声音。
家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。
苏光赫没有立刻来卧室找她。
也许他觉得她需要冷静,也许他还在为刚才的冲突感到不快。
张雅婷在房间里坐了很久。
眼泪已经干了,留下紧绷的皮肤。
内心的波澜却并未平息,反而在死寂中酝酿着更剧烈的风暴。
她想到苏思琪那理所当然、反唇相讥的态度。
想到婆婆那看似公允、实则偏袒的“和稀泥”。
想到丈夫那永远置身事外、要求她“大度”的立场。
更想到那桶可能沾染了病毒、正在洗衣机里浸泡过的水。
如果……如果因为她今天的“多嘴”,导致苏思琪心生不满,下次变本加厉,或者根本不在意,依然故我呢?
她怀孕的消息,迟早会公布。
到时候,处于孕期的她,和即将出生的婴儿,都将面临更高的健康风险。
这一次是感冒,下一次呢?
谁又能保证每次都能安然无恙?
指望别人的自觉和体贴,显然是一种奢望。
忍让换来的只是得寸进尺。
她必须做点什么,来保护自己,保护她未出世的孩子。
一种极端而冰冷的念头,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她的脑海。
她站起身,走到梳妆台前,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、脸色苍白的自己。
眼神里,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改变。
变得坚定,甚至……带着一丝决绝的狠厉。
她拉开抽屉,拿出了那瓶几乎没怎么用过的84消毒液。
这是她平时用来偶尔给卫生间消毒的,气味刺鼻,腐蚀性很强。
她盯着那瓶清澈微黄的液体,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。
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。
这是一个危险的想法。
一旦做了,就再也没有回头路。
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。
但是……如果后果能让那家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呢?
如果能让她们从此望而却步呢?
一种夹杂着报复欲和自我保护的复杂情绪,驱使着她。
她深吸一口气,拧开了消毒液的瓶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