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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韩浩月
我对芹菜知之甚少。从来不知道芹菜的主产地在哪里,明知道它是土生蔬菜,却时常错觉它是水生植物——长在水边的芹菜,饱吸着水分与雾气窜生着,这实在太符合一个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的人的想象了。芹菜也的确水灵,亮晶晶的茎秆,翠绿的菜叶,把根部和菜叶子去掉,拿在手里于空气里挥舞,倒像是一根魔法棒。
我出生在山东省最南部乡村,在地里见多了各种蔬菜,辣椒,西红柿,茄子,韭菜……唯独没见过种在地里的芹菜。我的家乡不出产芹菜,但奇怪的是,几十年来家里的饭桌上,却从来不缺这道菜,芹菜炒小虾(俗称猴子爬杆),芹菜炒蒜瓣,芹菜炒香干,芹菜炒肉丝……每次我都会把芹菜挑出去,只吃炒芹菜的配料,如果这算是一种挑食,也无可反驳吧。
芹菜究竟是从哪里来的?这成为多年来悬在我心头的一个疑问,这个疑问也使得芹菜身上多了层神秘的色彩。在20世纪的贫困时期,餐桌上的日常主菜,还以咸菜、白菜为主,芹菜的出现,已经算是一种改善啦,炒好的芹菜,绿莹莹地装在盘子里,被摆放在简陋的桌子上,像是地主家小姐嫁到了长工家,有股既接地气又娇滴滴的劲儿。物质丰裕之后,又流行起来芹菜榨汁,反正我是不敢尝试。
芹菜的视觉效果很好,立起来,像棵《阿凡达》里微缩版的树。但在味道方面,就见仁见智了。首先得承认,芹菜的嚼劲儿还是不错的,被牙齿切割时,会发出一种清脆的、容易引发人食欲的“吱嘎吱嘎”声,只是这声音,时常让我联想到牛咀嚼青草发出的响声。芹菜的味道,是带着点苦味的,这苦味,是它的清香所遮掩不住的。苦味过后,就是吞咽时的困难,粗糙的芹菜秆,需要用点力气才能通过食道,要是想多嚼几下再咽,那麻烦了,芹菜的菜筋会塞牙,那绿色的菜筋塞牙塞得特别结实,要费不少劲儿才能把它剔出来。
我少年时心头常有股无名火,起床晚了上学要迟到,临出门时找不到书包,找到书包后又发现袜子只剩了一只,这只袜子大拇脚趾的地方还破了个洞,想吃口早餐,发现桌上被几碗稀粥围着的,除了一小盘咸菜外,就是一大盘没放任何配菜的炒芹菜……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,没几个会得到被宠惯的机会,心里有不安或者愤怒,也得靠自己消化,用自己的方式去反抗。于是,宁可饿着肚子,也不吃炒芹菜,成了我的反抗态度。芹菜在那时,某种程度上被和窘迫与失望紧紧关联在了一起。
事物都有两面性,我对芹菜避之不及,但记忆里一些美好的片段,也有一些与芹有关。只是,这里说到的芹,不是芹菜的芹,而是她的名字叫芹。我认识的第一个叫芹的女孩,与我出生在一个村庄,童年时一起玩跳房子、指星勾月(又称捣瞎驴、过香香路)等游戏,男孩子们玩斗拐(又称撞拐、斗鸡)、骑马打仗游戏时,她偶尔也会参与,傍晚回家吃饭时,她的头发和脸上,一点儿也不缺枯草和灰尘。
芹的房间我不经意间闯进去一次,可能是想去喊她出去玩儿。乡村土坯房又矮又暗,但她那间小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,白色的床单,柔软的枕头,洁白细密的蚊帐,简单的衣柜里摆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。最主要的,是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,村庄里到处都是驴、牛、猪粪便的味道,绝无可能闻到这种陌生的香气。在那瞬间,我觉得她的房间像是建在云朵间……原来,芹,还有这样的气味——记得当时心里想到这句话时,我有莫名其妙的安慰感,也有不知所以的距离感,从那之后,就开始刻意躲着她了。
我在青年时,有一阵子在一家漂白粉厂打工,石灰粉和氯气的气味,通过鼻腔涌进肺里时,能使人产生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昏厥感。那时我学会了和工友们一起喝劣质的白酒,只有带着醉意,才能抵抗白天的日头、贴肤衣服下汗浸的烧灼感,以及夜里戴月披星的长时间加班。那时工厂里有个叫芹的工友,和她唯一的一次打交道,是一天夜里加班后,出于安全考虑,我和四叔送她回家。从工厂到她家大约有五六公里的样子,但要穿过一条较长的河堤,她在前面骑着自行车,我和四叔隔了几十米骑车在后面跟着,这本是我人生中一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夜晚,但不知为何至今难忘。当她在家门口,手扶着自行车把冲我们摆摆手,意思是她到家了后,四叔对她说了声“回吧,芹”,不确定这句轻声说出的话,有没有通过夜色传递到她耳朵里。在那个工厂工作了一个月左右,我就离开了,这一个月时间里,我没见过她几次,也没说过一句话,但记住了她的名字以及送她回家的那个夜晚,这大概和她名字叫芹有关。
说来比较巧,我有五个叔叔,唯一的姑姑名字也叫芹。她嫁到了大约十里外的村庄,在我们举家迁往县城后,她被永远地困在那个偏僻的村庄里。每年只有逢年过节时,她才会进城看望父母与兄弟。她每次来,手口不停,口中不停地说着话,手里的活儿一点也不闲着,做饭、打扫、擦洗,其中就包括洗我的衣服。挺奇怪,同样是洗衣服,姑姑洗出来的衣服特别干净,太阳晒过了,有股香气,这让我每次想起她来,心里都有感恩和感激。这也许是乡村所有叫芹的女子,都共同具备的美好吧。
曾经叫芹的女子,挺多的,就我认识的人来说,她们的普遍特点是,都吃苦耐劳,有着不同层面的美。有人说名字决定命运,那么叫芹的女子,是不是都命该如此?——在困难的日子或者说漫长的岁月里,挺拔地成长,朴素地生活,散发出本身自有的馨香。
中年之后,有次突发奇想,从超市买来芹菜炒着吃。芹菜的味道没怎么变,和过去几乎一模一样,这很难得,不少蔬菜已经炒不出小时候的味道了。再次吃芹菜时,一口气吃掉了半盘,看着剩下的半盘,觉得不吃的话,实在太浪费了,于是多花了点时间,把那些芹菜一根一根地细嚼慢咽了。自此知道,芹菜的正确吃法,不是狼吞虎咽,而是要耐心品味。芹菜在这个年龄,仿佛具备了“打扫”的功能,越吃心越静,越吃越觉得,芹菜还真是不错的蔬菜,以前是我不懂。
我一直不了解芹菜,直到写这篇文章时,才去检索了一些有关芹菜的知识。读完后,记住了以下一些描述:芹菜,伞形科芹属植物,有强烈香气,喜欢充足阳光,微苦,性凉,可清热、祛风、解毒……(首发于一食谈公号)
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810篇文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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