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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4年我是公社赤脚医生,深夜给地主婆治病,18年后她女儿衣锦还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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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年的秋风,刮在人脸上,像一把掺了沙子的软刀子。

天黑得早,红旗公社早就没了人声,只有各家窗户里漏出来的一点点煤油灯光,在夜里晃成一团团昏黄的鬼火。

我叫陈辉,二十岁,是公社的赤脚医生。

说白了,就是个卫生员,高中毕业,在县里培训了三个月,会打针,会认百十种草药,能治个头疼脑热,也能给难产的牲口帮把手。

我的诊所,就是我住的那两间泥坯房,一间我睡,一间当药房兼诊室。

那晚我正缩在被窝里,听着外头鬼哭狼嚎的风声,琢磨着明天是不是该去大队部多领点感冒清,这鬼天气,病号少不了。

突然,门被敲响了。

笃,笃笃。

声音很轻,很急,带着一股子做贼似的小心翼翼。
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
这年头,半夜敲门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
我没敢出声,竖着耳朵听。

外头的人似乎很犹豫,停了半晌,又敲了起来,还是那么轻,像小猫爪子在挠。

“谁?”我压着嗓子问。

“陈医生……是我……老何。”

一个苍老、颤抖的声音,贴着门缝钻进来。

老何。
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睡意全没了。

我们公社姓何的不少,但能被叫做“老何”,还用这种口气半夜敲我门的,只有一个。

地主,何守仁。

一个早就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阶级敌人。

我心说,他娘的,这可真是见了鬼了。

我坐起来,披上棉袄,没敢点灯。

“啥事?”我的声音又冷又硬。

“陈医生,求求你,救救我家那口子吧……她,她快不行了……”

老何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听着是真急了。

我脑子里飞快地转。

地主婆。

这三个字,在七四年,比“狼来了”还吓人。

那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的靶子。谁跟他们家沾上关系,谁就等于在自己脑门上贴了张“立场不稳”的条子。

救,还是不救?

救,万一被人发现,我这赤脚医生别想干了,说不定还得被拉去批斗,我爹妈在老家都得跟着抬不起头。

不救?

我是个医生。虽然是“赤脚”的,但培训班第一天,老师就跟我们说,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。

我听见门外老何的膝盖“噗通”一声跪在了地上。

“陈医生,我给你磕头了……她烧得说胡话了……我实在没法子了……”

风更大了,卷着他的哀求声,听着格外凄惨。

我一咬牙,妈的,豁出去了。

我趿拉着鞋,过去把门闩轻轻抽开。

门一开,一股冷风灌进来,吹得我一哆嗦。

门口跪着个黑影,瘦得像根柴火,正是何守仁。他身后,还站着个小姑娘,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,冻得嘴唇发紫,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吓人,死死地盯着我。

那是他的女儿,何燕。

“快起来,”我把他拽起来,“进去说。”

我把他们让进屋,没点灯,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天光。

“怎么回事?”

“下午还好好的,晚上突然就发起高烧,浑身烫得跟火炭一样,喊她也不应,净说胡话。”老何哆哆嗦嗦地说。

高烧,昏迷,胡话。

我心里一沉,这症状,八成是急性肺炎,或者更糟的……脑膜炎?

这两种病,在七四年,是要命的。

“我去看看。”我下定了决心。

“哎,哎!谢谢陈医生,谢谢陈医生!”老何激动得又要下跪,被我一把拦住。

“别声张,你先回去,我收拾一下药箱,从后头绕过去。记住,就当没这回事。”我叮嘱道。

“懂,懂,我懂。”

老何带着女儿,像两道影子,很快消失在夜色里。

我关上门,摸黑点亮了煤油灯。

豆大的火苗跳了跳,照亮了我那张年轻又严肃的脸。

我打开药箱,青霉素,链霉素,安乃近……这些都是宝贝,平时我都省着用。今天,怕是得下血本了。

我把药都装好,又揣了几包自己晒干的清热解毒的草药,背上药箱,从后窗翻了出去。

何守仁家在村子最东头,一栋破败的青砖瓦房,据说是他们家祖上留下来的。墙皮剥落得厉害,露出里头的黄泥,屋顶的瓦片也缺了好几块,用油毛毡胡乱补着。

跟村里其他人家比,更破,更败。

我绕到屋后,学着猫叫了两声。

后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何燕探出小脑袋,见是我,赶紧把我拉了进去。

屋里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,呛得人鼻子发酸。

里屋的土炕上,躺着一个女人。

那就是地主婆,杜若兰。

我走近了,借着何守仁举着的一盏小油灯,才看清她的脸。

那是一张……怎么说呢?

一张即使在重病中,也看得出曾经很美的脸。皮肤很白,眉眼细长,嘴唇因为高烧而干裂起皮,但轮廓依旧很秀气。

她跟我想象中的,那种脑满肠肥、凶神恶煞的地主婆,完全不一样。

她更像……像我从画报上看到的那些民国女学生。

“陈医生……”老何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。

我定了定神,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。

烫得吓人。

我解开她领口的扣子,把听诊器冰凉的探头贴在她胸口。

何燕站在一旁,紧张得攥紧了衣角。

我仔细听着。

肺部有明显的水泡音,呼吸急促,心跳也很快。

是急性肺炎。

“有热水吗?”我问。

“有,有。”何燕赶紧转身去倒。

我从药箱里拿出青霉素,熟练地配好药水,抽进针管。

“裤子往下褪一点。”我对何守仁说。

老何涨红了脸,犹豫了一下,还是转过身,轻轻地帮妻子把棉裤往下褪了褪,露出打针的地方。

我用酒精棉球消了毒,一针扎了下去。

杜若兰在昏迷中“哼”了一声,身体抽动了一下。

打完针,我又拿出安乃近,让何燕喂她母亲喝下去。

“今晚是关键,得有人守着,半小时量一次体温,如果体温降不下来,或者出现抽搐,马上叫我。”我严肃地对他们父女俩说。

“我守着,我守着。”何守仁连连点头。

何燕没说话,只是拿起一块湿布,轻轻地敷在她母亲的额头上,动作轻柔又熟练。

我看着这破败的屋子,这对愁苦的父女,还有炕上那个生死未卜的女人,心里五味杂陈。

这就是“阶级敌人”?

他们看上去,比村里最穷的贫农,还要可怜。

“陈医生,喝口水吧。”何燕端过来一碗热水。

碗是豁了口的,水里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。

我接过来,一口气喝干了。

“我先回去了,记住我的话。”

我没敢多留,又从后门溜了出去。

回到我的小屋,躺在冰冷的被窝里,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。

我怕。

怕杜若兰死了,我担责任。

更怕她活了,这事传出去,我惹上天大的麻烦。

那一夜,我几乎没合眼,耳朵一直竖着,听着外头的动静。

还好,一夜无事。

第二天一早,天刚蒙蒙亮,我又偷偷摸摸去了何家。

何燕给我开的门,她眼睛里布满血丝,但精神头看着还行。

“怎么样了?”我急切地问。

“后半夜烧退了点,现在睡着了。”

我赶紧进屋,摸了摸杜若lan的额头,确实没那么烫了。我又听了听肺部,水泡音也少了些。

我松了口气。

看来青霉素起作用了。

我又给她打了一针。

“药不能停,一天两次。我早晚过来打针,还是走后门。白天你们千万别声张,就说她得了风寒,卧床休息。”我再次叮嘱。

“我们懂的,陈医生,大恩不言谢。”老何感激涕零。
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我就过上了这种双面人的生活。

白天,我是公社的赤脚医生,给张家大娘看腰疼,给李家小子治拉肚子,跟社员们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,偶尔还要应付一下大队书记王长有的“政治学习”要求。

晚上,我就是何家的秘密访客,一个行走在政治钢丝上的医生。

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,成了我俩心照不宣的接头暗号。

每次去,都是何燕开门。

她话不多,但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依赖。

她会提前给我烧好热水,会默默地帮我准备好需要的东西。

杜若兰的情况一天天好转。

她不再发烧,神志也清醒了。

她能靠在被子上坐一会儿了。

那天晚上,我给她打完针,正准备走,她突然开口了。

“陈医生,谢谢你。”

她的声音很虚弱,但很清晰,带着一种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的味道。

我愣了一下,“不用谢,这是我该做的。”

“你是个好孩子。”她看着我,眼神很温和,“冒了这么大的风险。”

我有点不好意思,“您快别这么说。”

从那以后,我们偶尔会聊上几句。

我知道了,她家祖上确实是地主,但到她父亲那辈就已经败落了。她年轻时在省城读过师范,后来嫁给了家里同样成分不好的何守仁。

她本来是村里小学的老师,后来……后来自然就不让教了。

“我以前最喜欢教孩子们念诗了,”她靠在炕头,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,眼神里有些向往,“‘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’……多美啊。”

我听不懂什么诗,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股“书卷气”。

那是一种和我们整个红旗公社都格格不入的气质。

她会问我药箱里那些药的名字,会问我一些医学上的道理。她学得很快,甚至能举一反三。

“这个青霉素,是不是就像我们古代打仗用的‘援兵’?直接去攻打城池里的敌人?”

我被她的比喻逗笑了,“差不多是这个意思。”

何燕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,她看她母亲的眼神,充满了崇拜。

有一次,我看到何燕在偷偷看一本书。

书皮都磨没了,纸张泛黄。我凑过去一看,是一本皱巴巴的初中数学课本。

“喜欢读书?”我问她。

她吓了一跳,赶紧把书藏到身后,点了点头。

“你妈妈教你的?”

她又点了点头。

“想不想上学?”

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但很快又黯淡下去,“我们这样的……上不了。”

我心里一阵发堵。

是啊,他们这样的,连活着都得小心翼翼,还谈什么上学。

那段时间,王书记找我谈过一次话。

“小陈啊,最近工作怎么样啊?”他端着个大茶缸子,官腔十足。

“还行,王书记,就是感冒的有点多。”我低着头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“嗯,”他呷了口茶,“我听说,你最近晚上老出门啊?”
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
“没……没有啊,”我强装镇定,“就是有时候睡不着,出去解个手。”

“哦,”王书记拖长了音调,“解手啊……小陈,你是个有为青年,组织上很看好你。但是,阶级立场一定要站稳啊。有些人,有些事,是不能沾的,明白吗?”

他没点名,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。

我后背都湿透了。

“明白,明白,我一定提高警惕。”

从大队部出来,我腿肚子都有点转筋。

我知道,肯定是有人看到什么,去嚼舌根了。

那天晚上,我再去何家的时候,心情格外沉重。

“陈医生,你脸色不好。”杜若兰看出了我的异样。

我没瞒着,把王书记的话学了一遍。

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。

老何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
“都怪我,都怪我……连累你了,陈医生……”他一个劲地自责。

“别去了,陈医生,”杜若兰轻声说,“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,剩下的,养着就行。你别为了我们,把自己的前程搭进去。”

何燕站在一旁,咬着嘴唇,眼圈红了。

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惊弓之鸟的样子,心里的那点害怕,突然就被一股邪火给顶了下去。

“说啥呢!病还没好利索,怎么能停药?万一复发了,更麻烦。”我把药箱往桌上一放,“王书记就是敲打我一下,我小心点就行了。你们也一样,门窗都关好,别让人看出什么来。”

那天,我走的时候,何燕一直送我到后门口。

“陈医生,”她突然叫住我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,塞到我手里,“这个……给你。”

我打开一看,是一枚煮熟的鸡蛋。

在那个年代,鸡蛋是精贵东西,是给产妇和重病号补身子的。

“我不要,你们留着给你妈补身体。”我推了回去。

“你收下吧,”她的声音很小,但很坚定,“这是我……我攒下来的。你每天晚上来,太辛苦了。”

我看着她手里的鸡蛋,在昏暗的光线下,仿佛有千斤重。

我没再推辞,收下了。

回到屋里,我剥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鸡蛋,一口一口,慢慢地吃掉了。

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,最香的鸡蛋。

杜若兰的病,到底还是好了。

前后折腾了快一个月,她终于能下地了。

我最后一次去给她检查,确认她已经完全康复后,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。

“陈医生,这份恩情,我们一家……永世不忘。”老何说着,又要掉眼泪。

“行了行了,何大伯,再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。”我笑着摆摆手,“以后多注意身体,别着凉。”

我收拾好药箱,准备离开。

杜若兰叫住我,“陈医生,等等。”

她让何燕从一个破木箱的夹层里,拿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。

打开来,是一支派克钢笔。

笔身是暗红色的,笔尖闪着金光,一看就不是凡品。

“这个……你拿着。”杜若兰把笔递给我,“我们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,这是我当年读书时,我父亲送给我的。你是个文化人,应该用得上。”

我吓了一跳,“不行不行,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要。”

这支笔,在当时,怕是能换一头牛了。

“你必须收下,”杜杜若兰的态度很坚决,“这不是谢礼,这是一份心意。你救了我这条命,也救了我们这个家。我们给不了你别的,就想让你知道,我们心里记着你的好。”

何燕也眼巴巴地看着我。

我推辞不掉,只好收下了。

那支笔,我没敢用,用布包了好几层,藏在了我的箱子底。

从那以后,我跟何家的来往就断了。

在村里碰到,我们都像不认识一样,顶多是眼神交汇的瞬间,飞快地错开。

我知道,这是为了保护我,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。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。

七七年,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遍了全国。

恢复高考。

消息传到我们公社,就像往一潭死水里扔了颗炸弹。

所有读过几天书的年轻人,都疯了。

我也动了心。

我不想当一辈子赤脚医生,我想去正经的医学院,当一个真正的医生。

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。

白天出诊,晚上就点着煤油灯看书。

那支派克钢笔,我终于拿了出来。

它出水流畅,写起字来沙沙作响,像是带着一种魔力。

有一天晚上,我正在啃一本物理习题集,门又被敲响了。

还是那种轻悄悄的,试探性的声音。

我心里一动,过去开门。

门口站着的,是何燕。

她长高了不少,已经是个大姑娘的模样了,只是依旧很瘦,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。

“陈医生。”她小声叫我。

“快进来。”我把她让进屋。

“有事?”

她从怀里掏出一本翻烂了的数学课本,递给我,指着上面的一道题。

“这个……我不会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“你也要考?”

她重重地点了点头,眼睛里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。

我突然明白了。

是杜若兰。一定是她,在家里偷偷地教女儿。

我看着那道函数题,心里一阵感慨。

我把题给她讲了一遍。她听得很认真,一点就透。

从那天起,她隔三差五就会在深夜来找我。

我们俩,一个想跳出农门的赤脚医生,一个背负着沉重出身的地主女儿,就在这间小小的泥坯房里,借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,追逐着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。

她的聪明和刻苦,让我惊讶。

很多我都要想半天的题,她看看就会了。

我有时候开玩笑说:“你这脑子,不去上大学可惜了。”

她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

考试那天,我们是在县城的中学。

我在考场里看到了她。

她坐在角落里,腰板挺得笔直,像一棵倔强的小白杨。

考完试,我们一起走出考场。

“感觉怎么样?”我问。

“不知道。”她摇摇头。

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。

“陈医生,”她突然停下脚步,“谢谢你。”

“谢我什么?”

“谢谢你教我做题,也谢谢你……救我妈妈。”

“都过去了。”我笑了笑。

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。

成绩下来了。

我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,虽然只是个大专。

我欣喜若狂,感觉人生一下子就亮了。

我特意去打听了何燕的成绩。

公社的干部告诉我,她考得很高,非常高,是全县的前几名。

但是,政审没通过。

因为她的家庭成分。

我听到这个消息,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。

我为她感到不公,感到愤怒,却又无能为力。

我去上学的前一天,收拾行李的时候,在箱子底,翻出了那支派克钢笔。

我拿着笔,在何家门口徘徊了很久。

最终,我还是没敢进去。

我怕我的出现,会给他们带来新的麻烦。

我走了。

坐上北上的火车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,我心里空落落的。

我不知道何燕怎么样了,也不知道那个书卷气的杜若兰,和那个总是弯着腰的老何,怎么样了。

大学生活是崭新的。

我像一块海绵,疯狂地吸收着知识。

毕业后,我被分配到了县人民医院。

我结婚了,妻子是医院的护士,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。

我从一个毛头小子,变成了科室里能独当一面的陈医生。

八十年代,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。

我们县城也一天一个样,盖起了高楼,修起了马路。

我偶尔回老家,红旗公社早就变成了红旗乡。

泥坯房渐渐被砖瓦房取代,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。

我打听过何家的消息。

乡亲们说,老何和杜若兰在几年前相继去世了。

至于何燕,有人说她南下打工了,也有人说她嫁到外地去了,众说纷纭,没人知道她到底在哪。

时间就像流水,冲刷着一切。

七四年的那个雪夜,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,那个豁了口的碗,那枚滚烫的鸡蛋,那支派克钢笔……都成了我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旧梦。

我以为,这辈子,这个梦都不会再被惊醒了。

直到一九九二年。

那年我三十八岁,已经是县医院外科的主任。

那天下午,我刚做完一台阑尾炎手术,累得腰都直不起来。

护士长跑进来,神神秘秘地跟我说:“陈主任,外头有人找你。”

“谁啊?让他去我办公室等。”我一边摘手套一边说。

“不行啊,人家开着小轿车来的,黑色的,锃亮!听说是从深圳来的大老板,来我们县考察投资的,县长都陪着呢!”

我心里纳闷,深圳来的大老板?找我一个外科医生干嘛?

我擦了擦手,走出手术室,往我的办公室走。

还没到门口,就看见走廊上站着几个人。

为首的是我们县的李县长,正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女人说话。

那个女人,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套裙,头发盘在脑后,显得干练又优雅。

她看上去三十出头,气质出众,跟我们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。

她背对着我,我看不清她的脸。

“李县长。”我打了个招呼。

李县长看见我,像是看见了救星,“哎呀,陈主任,你可算出来了。快来,这位是深圳来的何总,点名要见你。”

那个女人闻声转过身来。

当我看清她的脸时,我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。

眼前的这张脸,既熟悉,又陌生。

眉眼之间,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倔强清瘦的小姑娘的影子,但岁月的打磨,让她褪去了青涩和怯懦,多了一种从容和自信。

她的眼睛,还是那么亮。

只是不再是当年那种带着惊恐和不安的亮,而是一种沉静如水的,洞悉一切的亮。

“陈医生。”

她开口了,声音很轻,却像一颗石子,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,激起了层层涟泛。

我的嘴唇动了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

是她。

何燕。

真的是她。

“何……何燕?”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干涩得厉害。

她笑了。

这一笑,仿佛十八年的时光都融化了。

“是我,陈医生。好久不见。”

李县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,“你……你们认识?”

“何止认识,”何燕转头对李县长说,“陈医生,是我的救命恩人。”

那天晚上,李县长做东,在县里最好的饭店“迎宾楼”宴请何燕一行。

我也被叫去作陪。

饭桌上,何燕成了绝对的中心。

她谈吐优雅,见识广博,从国际经济形势,到特区的发展规划,说得头头是道,把一桌子县里的干部听得一愣一愣的。

我坐在角落里,默默地喝着酒,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。

眼前的这个“何总”,和记忆里的那个“何燕”,我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。

这十八年,她到底经历了什么?

饭局结束后,何燕让司机送李县长他们回去,却单独把我留下了。

“陈医生,我们走走吧。”她说。

我们俩沿着县城新修的滨河路,慢慢地走着。

九二年的夜晚,已经有了霓虹灯,河水倒映着五光十色的光影,如梦似幻。

“你……这些年,过得好吗?”我终于问出了口。

“不好,”她回答得很干脆,然后又笑了,“但都过来了。”

她告诉我,那年高考政审没通过,对她打击很大。

她不甘心。

她觉得,她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被“成分”两个字钉死。

第二年,她揣着家里仅有的一点钱,一个人扒火车去了南方。

她去了深圳,那个时候,那里还只是一个小渔村,到处是工地。

她没有文凭,没有背景,只能在工地上给人做饭,洗碗。

但她没有放弃学习。

晚上,等工人们都睡了,她就躲在工棚里,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。

她自学了会计,自学了英语。

后来,一个香港老板看她聪明勤快,就让她去自己的小电子厂当库管。

她抓住了这个机会。

从库管,到会计,到业务员,再到后来的副总。

几年前,那个香港老板移民了,就把厂子盘给了她。

她把小电子厂,做成了现在颇具规模的电子公司。

她讲得很平静,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
但我知道,这平静的背后,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血泪。

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孩,在那个野蛮生长的年代,要付出多少代价,才能走到今天。

“我妈妈……是八零年走的。”她突然说,声音低了下去。

我的心揪了一下。

“她走的时候很安详。她让我告诉你,她一直记着你的好。她说,你不仅救了她的命,也保住了她最后的尊严。”

“我爸爸,是八二年走的。他临走前,还在念叨,说这辈子最大的幸运,就是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人。”

我的眼眶湿了。

“别这么说,”我说,“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。”

“不,”她摇摇头,看着我,眼神无比认真,“在那个年代,做一件‘该做的事’,需要冒多大的风险,我比谁都清楚。”

“陈医生,你知道吗?当年你深夜来我家,我躲在门后看着你。你那么年轻,脸上还带着稚气,可你的手,在配药的时候,稳得像一块石头。”

“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知道,这个世界上,还是有好人的。还是有光亮的。”

“这束光,支撑着我走过了后来所有黑暗的岁月。”

我们走到一座桥上,停了下来。

她从随身的手包里,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,递给我。

“这是什么?”我问。

“你打开看看。”

我打开盒子。

里面躺着的,是一支崭新的派克钢笔。

比我当年收到的那支,更漂亮,更贵重。

“当年你送我的那支笔,我一直带在身边,”她说,“我签第一份合同,就是用的那支笔。后来用坏了,我就想着,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,一定要送你一支新的。”

“不,这我不能收。”我赶紧把盒子推回去,“太贵重了。”

“你必须收下。”她的语气,和她母亲当年一模一样。

“陈医生,我这次回来,一是想看看家乡,二来,就是想为你,为我们家乡做点事。”

“我准备捐建一所希望小学,就在我们原来红旗公社的旧址上。”

“我还想捐建一所乡卫生院。”

她看着我,目光灼灼。

“我想请你,来当这个卫生院的院长。”

我彻底愣住了。

“我?”我指着自己的鼻子,“我不行,我在县医院干得好好的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在县医院是外科主任,是专家。但是,我们乡里,更需要你。”

“陈医生,你还记得吗?当年你的药箱里,青霉素都是宝贝。乡亲们得个肺炎,可能就没命了。”

“我想让我们的家乡,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悲剧。”

“我给你开的工资,会比你在县医院高。我还会给你配最好的设备,最好的团队。”

“我只希望,你能回来。”

我沉默了。

我看着眼前这个衣锦还乡的女企业家,心里百感交集。

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姑娘了。

她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家乡遮风挡雨的大树。

而我……我还是那个只想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陈辉吗?
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
我想起了七四年的那个雪夜,想起了我内心的恐惧和挣扎。

我想起了杜若兰温和的眼神,想起了何燕递给我的那枚滚烫的鸡蛋。

我想起了我当赤脚医生时,立下的誓言:为人民服务。

第二天,我找到了何燕。

“我答应你。”我说。

她笑了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
辞职的过程,引起了轩然大波。

医院的领导轮番找我谈话,同事们觉得我疯了,妻子也跟我大吵了一架。

放着好好的县医院外科主任不当,要去乡下当个什么卫生院的院长?

我没有过多解释。

有些选择,是做给别人看的。

有些选择,是做给自己的心看的。

一年后,崭新的“红旗乡希望小学”和“红旗乡中心卫生院”拔地而起。

开业那天,彩旗飘扬,锣鼓喧天。

何燕作为捐建人,回来剪彩。

她站在台上,还是那身干练的套裙,但她没有说那些商业互吹的场面话。

她说:“我出生在这里,也差点被困死在这里。是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,是善良温暖了我的人生。今天,我把这两样东西,带回来,还给我的家乡。”

台下掌声雷动。

我穿着崭新的白大褂,站在人群里,看着台上的她,看着崭新的教学楼和医疗楼,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。

剪彩结束后,她走到我面前。

“陈院长,”她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,“以后,我的家乡父老,就拜托你了。”

“放心吧,何总。”我也笑了。

她要走了,车队在等着她。

临上车前,她又回头对我说:

“陈医生,当年,我妈妈病好后,抄了一首诗,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念给你听。”

“是什么诗?”

她站在夕阳下,金色的光洒在她身上,她轻轻地念道:

“‘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’”

“‘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’”

“‘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’”

她念完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然后转身上了车。

黑色的轿车扬起一阵尘土,缓缓驶离。

我站在原地,反复咀嚼着那几句诗。

《诗经·秦风·无衣》。

那是一首战歌。一首写给袍泽兄弟的歌。

我突然明白了杜若兰的意思。

在那个荒唐、孤立无援的年代,我深夜的每一次敲门,每一次的秘密诊治,对她们一家来说,就像是穿上了一件可以抵御寒冷的战袍。

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

她们,也不是。

我低下头,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。

这,就是我的战袍。

十八年前,我穿着它,在黑暗中为一个素不相识的“阶级敌人”点燃了一盏灯。

十八年后,她带着万丈光芒回来,为整个家乡建起了一座灯塔。

我抬起头,望向远方。

夕阳正缓缓落下,但天边,却是一片绚烂的晚霞。

我知道,一个新的时代,已经开始了。

而我,将穿着我的战袍,在这片我深爱的土地上,继续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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