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就是李慧?” 昏暗的巷子里,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。
“是我。” 我头也不抬,继续将手里的纸钱塞进火盆。
火光映在她年轻的脸上,她下巴一扬,像是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:“这家纸扎店,还有你们住的房子,有我一半的继承权。”
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慢慢站起身,掸了掸裤腿上不存在的灰。
看着她那张和陈东有三分相似的脸,我没说话,只是从旁边拿起一沓厚厚的冥币,递到她面前。
“诺,这是你爸留给你的,拿着赶紧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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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.
陈东的头七。
灵堂已经撤了,家里空荡荡的,比陈东活着的时候还要安静。那时候,他总是在店里忙活,就算不说话,也能听到他劈竹子、裁纸的动静。
现在,什么声音都没有了。
我把最后一碗他生前最爱吃的红烧肉摆在遗像前,三根香点燃,青烟袅袅,飘到他那张黑白照片上。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老实地笑着,露着一口白牙。
我爸当年就说,陈东这人,看着闷,但心眼好,踏实,是能过一辈子日子的男人。
那时候,陈东还是我爸的学徒,天天在店里学扎纸人纸马。我一下班,就能看见他等在店门口,手里不是拿着一串糖葫芦,就是揣着一个刚出炉的烤红薯。他嘴笨,不会说好听的,只会傻笑。
我性子烈,脾气冲,街坊都说没人镇得住我。可就是这个闷葫芦一样的陈东,硬是把我这团火给焐热了。
我们结婚后,我爸就把这家“传承纸扎铺”交给了他。陈东手巧,学得快,没几年,十里八乡办白事的,都认我们家的手艺。日子不算大富大貴,但也红红火火。
我以为,这日子就能这么一直过下去,直到我俩都老得拿不动竹篾。
一场车祸,什么都变了。
肇事司机跑了,警察还在查。保险公司的理赔流程慢得像蜗牛。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,撑着这家店,白天是说一不二的老板娘,晚上回来,对着这空房子,才敢让眼泪掉下来。
“咕咚。”
一声轻响从里屋传来,我心里一紧,抄起门边立着的擀面杖,猫着腰走了过去。
陈东的卧室门虚掩着,里面黑漆漆的。我猛地推开门,打开灯。
一只野猫从窗台上蹿了出去,是他生前常喂的那只。
窗台上,陈東的钱包安静地躺着,他走得急,什么都没带走。我走过去,拿起钱包,打开。
除了几张百元大钞和身份证,夹层里还有一张小小的、折叠起来的收据。
我展开一看,是一家金店的收据,上面写着:金手镯一只,三万八千六百元。
日期,是车祸前一天。
我愣住了。我们结婚十年,他从没送过我这么贵的东西。他不是小气,是习惯了节俭。这只手镯,他买给谁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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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.
第二天,我照常开了店门。
店里一股纸张和胶水混合的味道,这是我闻了二十多年的味道,以前觉得亲切,现在只觉得呛人。
几个老主顾上门,订些清明要用的东西。我强打着精神应付,算盘打得噼啪响,脑子里却全是那张金店的收据。
“慧啊,节哀顺变。陈东是个好人,走得太可惜了。”邻居王婶走进来,叹着气说。
“嗯。”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。
“人死不能复生,你得往前看。这店,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?”
“忙得过来。”我把包好的纸元宝递给她,“王婶,这是您的东西。”
送走王婶,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再也撑不住了。
我和陈东,是这个店里认识的。他刚来的时候,笨手笨脚,连根竹子都劈不直。我爸骂他,他也不还嘴,就低着头,一遍一遍地练。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,血粘在竹篾上,他好像不知道疼。
我看不过去,抓过他的手,用针把水泡挑破,上了点红药水。
他一个一米八的男人,脸瞬间就红到了耳根,低着头,半天憋出一句:“谢谢。”
从那天起,他的眼睛就像长在了我身上。我走到哪,他跟到哪。我骂他,他嘿嘿地笑。我打他,他也不躲。
我爸说:“这小子,是块好料,也是个犟种。他对你好,是真心的。”
我信了。
我们结婚那天,他喝多了,拉着我的手,一遍遍地说:“慧,我这辈子能娶到你,是我修来的福分。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。”
我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。
婚后的日子,他确实做到了。店里的脏活累活,他全包了。我动动嘴皮子,他跑断腿。赚来的钱,一分不少地全交给我。他说,男人赚钱,就该给媳妇花。
可那只三万八的金手镯……不是给我的。
我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过一样,又痒又疼。
我锁了店门,直接去了那家金店。
金店的柜员还记得陈东,她说:“您先生对您可真好,那么贵的手镯,眼睛都不眨就买了。他还特意问了,说您手腕细,戴这个尺寸肯定好看。”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“他……他是一个人来的吗?”
“是啊,”柜员笑着说,“他说要给老婆一个惊喜呢。”
惊喜?还是惊吓?
我走出金店,阳光刺眼,我却觉得浑身发冷。我不敢想,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,在生命的最后一天,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,去给另一个女人买下了那只我从未见过的手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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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.
那不是陈东第一次让我感到陌生。
大概半年前,店里接了个大单子。一个外地的老板,要订一大批纸扎的别墅、汽车,还有各种样式的金山银山,说是要给过世的老人办一场风光的葬礼。
这单生意要是做成了,我们能歇大半年。
那个老板姓王,人很客气,但要求也多。他指名要跟我谈。那段时间,我几乎天天陪着王老板,不是在茶楼敲定纸扎的细节,就是在饭局上应酬。
那天晚上,我陪王老板吃完饭,他司机开车送我到巷子口。我刚下车,就看见陈东站在我们家店门口,身影被路灯拉得老长。
他看见我从一辆黑色的轿车上下来,脸当场就黑了。
我没在意,还兴奋地晃了晃手里的合同:“成了!签了!这下单子够我们吃一年了!”
他没接话,等我走近了,一股酒气混着烟味就扑了过来。他死死盯着我,眼睛里全是红血丝。
“你去哪了?”他声音是哑的。
“谈生意啊,合同都拿下了。”我把合同递给他看。
他一把挥开,合同散落一地。“谈生意?谈到三更半夜?从那么好的车上下来?李慧,你当我是死的吗?”
我愣住了,认识他这么多年,他从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。
“你什么意思?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跑业务,为了谁?还不是为了这个家!”我心里的火也上来了。
“为了这个家?还是为了你自己?”他冷笑一声,指着我的鼻子,“我老实,我嘴笨,不代表我傻!你身上这股香水味,是哪个野男人的?”
那一刻,我气得浑身发抖。那是王老板身上的味道,在饭局包厢里沾上的。我没想到,在我眼里最亲的丈夫,会用最脏的话来侮辱我。
“陈东,你混蛋!”我一巴掌扇了过去。
他没躲,脸上火辣辣地疼,眼神却更冷了。
“我们离婚吧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“这日子,没法过了。”
我死死地瞪着他,心像是被捅了个窟窿,冷风飕飕地往里灌。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捡起地上的合同,转身回了娘家。
我以为,这段婚姻就这么完了。我没错,我绝不低头。
没想到,第二天一早,王老板亲自带着司机,提着水果和茶叶找到了我家。他当着我爸妈的面,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清楚楚,还一个劲地夸我能干,为店里拿下了这么大的订单。
最后,王老板笑着说:“陈老弟,你可真有福气,娶了慧妹子这么一个里外都能操持的好媳妇。昨天是我考虑不周,让她晚归了,你可千万别怪她。”
陈东站在旁边,脸一阵红一阵白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他当着我全家的面,跟我道了歉,求我原谅。
我看在他那么多年对我好的份上,心软了。
那件事,算是过去了。可我知道,有些东西,就像摔碎的镜子,就算拼起来了,裂痕也永远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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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.
头七的纸,要烧得旺,烧得干净,那边的亲人才能收到。
我把陈东生前最喜欢的衣服、他开的那辆小货车、还有我们这家“传承纸扎铺”,全都扎了出来,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。
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,映得我脸颊发烫。
邻居张大妈端着一碗饺子走过来,放在我旁边的石凳上。
“慧啊,吃点东西吧。人是铁饭是钢。”
“谢谢张大妈,我没胃口。”
张大妈挨着我坐下,看着火光,幽幽地叹了口气:“陈东这孩子,真是命苦。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,没想到心里也藏着事儿。”
我心里一动,扭头看她:“他能藏什么事?”
张大妈左右看了看,压低了声音:“就前阵子,我好几次看到他跟一个年轻姑娘在巷子口说话。那姑娘看着也就二十出头,长得……说实话,眉眼间跟他还有点像。”
我的心,猛地往下一沉。
“他还给那姑娘钱,每次都偷偷摸摸的。”张大妈拍了拍我的手,“慧啊,我跟你说这个,不是想挑拨什么。人都没了,说这些也没意思。我就是想让你知道,男人啊,没一个靠得住。你以后,得对自己好点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把手里的一沓纸钱,更用力地塞进了火盆。
火苗“呼”地一下蹿得老高。
我看着火盆里渐渐化为灰烬的纸扎,突然觉得,我精心准备的这一切,都像是在演给鬼看的一场独角戏。
05.
巷子口的风吹过来,卷起地上的纸灰,打着旋儿往天上飞。
就在这时,一个身影挡住了火光。
我抬起头,逆着光,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。她穿着一条名牌连衣裙,挎着一个精致的皮包,和这条又脏又旧的巷子格格不入。
她就是张大妈说的那个姑娘。
“你就是李慧?”她开口了,声音带着一丝傲慢和审视,和我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合了。
我没起身,仰头看着她:“有事?”
“我叫张倩。”她像是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,“我是陈东的女儿。”
我心里冷笑,脸上却没什么表情,从旁边拿起一沓纸扎的别墅房产证,扔进火盆里。“哦,然后呢?”
我的冷淡似乎激怒了她。她往前一步,声音也拔高了:“这家纸扎店,还有你们住的那个房子,都是我爸的婚前财产。现在他死了,按照继承法,有我一半!”
婚前财产?我气得都快笑了。这家店是我爸传下来的,陈东只是个上门女婿。
我终于慢慢站起身,掸了掸裤腿上不存在的灰。看着她那张和陈东有三分相似的脸,我没说话,只是从旁边拿起一沓厚厚的冥币,这种冥币做得最真,上面印着玉皇大帝的头像。
我把冥币递到她面前。
“诺,这是你爸留给你的,拿着赶紧走。”
张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她尖叫起来:“你什么意思?你敢羞辱我?”
“我没羞辱你,”我平静地看着她,“你爸的钱,不就是这种钱吗?你想要,我这里多的是,烧给你都行。”
“你!”她气得发抖,猛地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,甩到我面前,“你给我看清楚!这是我跟他的亲子鉴定报告!铁证如山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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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捡起那份报告,火光下,“亲缘关系概率为99.99%”那行字,刺眼得很。
陈东,你可真行啊。
我看着报告,突然笑了。我把那份报告折了折,随手就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盆里。
“他自己做的事,让他自己下去看吧。”
纸张遇到烈火,瞬间卷曲,变黑,化为灰烬。
“你疯了!”张倩尖叫着扑过来,想拽我的胳膊。
我侧身一躲,反手就是一巴掌,狠狠地扇在她脸上。
“啪!”一声脆响,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响亮。
张倩被打懵了,捂着脸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我懒得再跟她废话,转身走进店里,从柜台拿出一个牛皮纸袋,直接扔到她脚下。
“你不是要报告吗?这里也有一份,你好好看看!”
张倩愣愣地捡起纸袋,颤抖着手打开,抽出里面的几张纸。
当她看清上面的内容时,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样,僵在了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