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
“你胡说！”
李军的吼声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回荡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他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一向软弱的表妹，脸上的蛮横和错愕拧成一团。
几分钟前，他还像个主人一样，在这里对她的房子指点江山。
现在，他手里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，却感觉有千斤重。纸的边缘被他捏得变了形，就像他此刻的心情。
01.
“喂，小岚啊，是我，你表哥。”
电话那头，李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，仿佛他不是在打电话，而是在下命令。
林岚把手机开了免提，扔在桌上，自己继续对着电脑上的装修图纸，用笔在上面圈圈画画。
“嗯，表哥，有事？”她的声音很平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“你那套新房子，装修得怎么样了？我跟你说，你别拖拖拉拉的，抓点紧。八月份，我跟你表嫂就要搬进去住了。”
林岚握着笔的手停了一下。
电脑屏幕上，是一套温馨的北欧风设计图，那是她辛辛苦苦攒了十年钱，才买下的自己的家。
“搬进来住？”她重复了一句，语气没什么起伏。
“那可不，”李军在电话那头理直气壮，“你一个女孩子家，住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？空着也是空着。我跟你表嫂先帮你住着，还能帮你看看房子，省得新房子没人住，坏得快。”
这话说得，好像还是个天大的人情。
林岚没接话，只是划动着鼠标，看了一眼日历。七月初，离八月还有一个月。
她这房子刚交房没多久，钥匙都还是热的。
电话那头，李军没听到回音，有点不耐烦了。
“喂？小岚？你听见没？你别不当回事啊。就这么定了，你赶紧找人装修，钱不够就先简单弄弄，我们不嫌弃。下午我跟你表嫂过来一趟，跟你当面合计合计。”
说完，不等林岚回话，电话“啪”的一声就挂了。
屋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林岚看着窗外，外面是繁华的都市，车来车往。她在这个城市打拼了十年，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姑娘，到现在自己买了房。
她想起小时候，李军抢了她唯一的布娃娃，她哭着去找妈妈。
妈妈只是叹了口气，摸着她的头说：“小岚，让给哥哥吧，咱家弱，别惹你舅舅家生气。”
“让”，这个字，好像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。
她低下头，看着装修图上那个小小的书房，那是她专门为自己设计的，安静的、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。
她的眼神，一点一点地，冷了下来。
02.
下午三点，门铃响了。
林岚打开门，李军和他老婆王琴站在门口，脸上堆着笑。
王琴手里拎着一网兜香蕉，香蕉皮上还有些黑点，一看就是处理的便宜货。
“小岚啊，一个人住这么个小地方，怪不容易的。”王琴一进门，眼睛就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四处打量，嘴上说着关心的话，眼神里却全是挑剔。
李军则像个领导视察一样，背着手，在这十几平米的小屋里踱步。
“地方是小了点，不过你马上就要住大房子了，也算熬出头了。”他拍了拍林岚的肩膀，力气不小，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“恩赐”感。
林岚没躲，硬生生受了这一下。
她给他们倒了两杯水，放在桌上。
王琴把香蕉放在桌角，拉着林岚的手，显得特别亲热。
“小岚，你表哥跟我都说了。我们搬过去住，你可千万别有什么想法。我们是看你一个人，怕你撑不起那么大个家，想帮你一把。”
她顿了顿，话锋一转。
“再说了，你小时候，你妈身体不好，我跟你表哥，没少往你家跑吧？你舅舅和你舅妈，对你们家那更是没得说。做人，得讲良心，得知恩图报，你说是不是？”
王琴这番话，让林岚想起了另一件事。
那年她爸骑三轮车出了意外，腿断了，急需一笔手术费。她妈哭着去求舅舅家借钱。
舅舅当着她的面，把一沓钱摔在桌上，说：“借可以，让小岚她爸把村里那块靠近河边的地，转给我家。”
那块地，是村里最肥的地。
最后钱是借了，地也没了。可那笔钱，后来她爸妈省吃俭用，不到两年就连本带息地还清了。
到了王琴嘴里，就成了天大的恩情。
林岚慢慢抽出自己的手，没说话。
她的沉默，在李军和王琴看来，就是默认，是懦弱。
03.
李军清了清嗓子，终于进入了正题。
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，想点上，看了看这屋子太小，又塞了回去，显得有些烦躁。
“小岚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。”
“你侄子明明，马上要上小学了。我们打听过了，你那个新房，正好是市重点实验小学的学区房。”
他说得坦坦荡荡，好像这不是在抢，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“现在的好学校，多难进啊。为了孩子，我们做父母的，什么都得豁得出去。”王琴在旁边帮腔，眼眶还红了红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“我们搬过去，户口一迁，明明上学的事就解决了。这不光是我们的事，也是你们老林家的光荣，将来明明出息了，还能忘了你这个姑姑？”
李军把话说得冠冕堂皇。
“我们是一家人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，互相帮忙，不是应该的吗？”
“你那房子，我们住进去，水电费我们自己交，绝不占你便宜。至于房租嘛……”
李军顿了顿，装作为难地思考了一下。
“你看，都是亲戚，谈钱伤感情。要不，一个月给你两百块钱？就当是帮你交点物业费了。”
两百块。
一套一百二十平的学区房，市价房租至少四千，到他嘴里，就成了两百。
林岚从头到尾，就像一个局外人，安静地听着。
她不争辩，不反驳，只是偶尔端起水杯喝口水。
她的脸上，甚至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这让李军心里有点没底，他习惯了那个一被逼就哭、只会说“我跟爸妈商量一下”的表妹。
今天这个林岚，太静了，静得让他有点发慌。
04.
眼看林岚不为所动，李军的脸色沉了下来。
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完了。
“林岚，我可跟你说，做人不能忘本。”
他的语气重了许多，带着威胁的意味。
“当年你爸在镇上找不到活干，是我爸托了多少关系，才让他在厂里当了个保安。不然你们一家子，早就喝西北风去了。这份恩情，你不会忘了吧？”
林岚的脑子里，“轰”的一声。
她记得清清楚楚。
当年那个保安的岗位，本来是厂里照顾困难户的，一个月三百块钱。是舅舅找到她爸，说他有关系，能把工资提到五百，但要先拿走两百块的“介绍费”。
她爸老实，信了。干了整整五年，每个月到手的钱，都比别人少两百。
后来厂里效益不好，保安要裁员，舅舅又来家里，说要再拿一千块钱“打点关系”，保住这份工作。
她妈翻箱倒柜，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。
结果，第二天，裁员名单下来，第一个就是她爸的名字。
那一千块钱，也再没提过。
这些事，就像一根根针，扎在林岚心里十几年了。
现在，从李军嘴里说出来，竟然成了他们家的恩情。
“小岚啊，你别怪你表哥说话直。”王琴看气氛僵了，又出来打圆场。
“他也是为了孩子着急。你想想，明明可是你们老林家下一代唯一的男丁，他要是有出息了，你们全家脸上都有光啊。你现在就当是为了你死去的爸妈，积点德，帮衬一把自家人，不行吗？”
王琴竟然提到了她已经过世的父母。
林岚放在膝盖上的手，猛地攥成了拳头。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，传来一阵刺痛。
她抬起头，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，像一把刚开刃的刀。
她盯着李军和王琴，一字一顿地问：
“说完了吗？”
05.
李军被林岚的眼神看得一愣。
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。
在他印象里，林岚永远是那个低着头、不敢大声说话的丫头片子。
他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。
“你这是什么态度？”他一拍桌子，站了起来，“我跟你好好说话，你听不进去是吧？我告诉你，这事没得商量！”
林岚也缓缓站了起来，她的身高和李军差不多，但那一刻，她的气势却完全压倒了他。
“我只问一遍，”她的声音不大，却很清晰，“为什么非要八月份住进去？”
“为啥？”李军被她问得莫名其妙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他想也不想就吼了出来。
“你侄子上学要用！”
他觉得这句话就是圣旨，一说出口，林岚就该乖乖听话。
然而，林岚接下来的反应，却让他和王琴都傻眼了。
只见林岚忽然笑了，那笑容很轻，甚至带着点愉悦。
她摇了摇头，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。
然后，她转身走到墙边的柜子前，拉开抽屉，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。
她走回来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，“啪”的一声，甩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。
当李军看清上面的白纸黑字，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，僵在了原地。
他的脸色，从涨红，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你胡说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