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刚毅攥着那份浸满汗水的计划书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村部那扇掉了漆的木门近在咫尺,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。
他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,混合着远处田埂上模糊的蛙鸣。
这份鱼塘承包计划,耗费了他整整三个月的心血,测量、绘图、预算,一笔一划都凝聚着希望。
他相信这片荒芜的河滩地,能变成滋养整个村子的聚宝盆。
可他更清楚,眼前这扇门后,坐着能决定他梦想生死的村长肖荣华。
一个古板、固执,视规矩高于一切的老头子。
冯刚毅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门,将那份沉甸甸的未来,递到了肖荣华那张布满皱纹、不苟言笑的面前。
他没想到,这仅仅是波澜的开始。
更没想到,几天后的一个深夜,肖荣华那个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交集的女儿肖碧云,会偷偷找到他。
月光下,她的眼神清澈而决绝,说出了一句让他目瞪口呆的话。
那句话,不仅关乎鱼塘的印章,更将彻底搅动两个年轻人以及整个村庄看似平静的湖面。
而这一切的伏笔,早已在看似寻常的日常里,悄然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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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夏日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,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。
冯刚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。
他快步走在村间的土路上,脚下扬起细细的黄土。
几个坐在村头老槐树下纳凉的老人,摇着蒲扇,目光追随着他这个“文化人”。
“刚毅这小子,又去找村长了?”一个豁牙的老头眯着眼问。
“可不是嘛,揣着那么厚一沓纸,听说又想捣鼓他那鱼塘。”旁边裹着小脚的老太太撇撇嘴。
“年轻人,想法多是好事,可那荒河滩,能养出啥鱼来?别把棺材本都赔进去喽。”
议论声不大,却清晰地钻进冯刚毅的耳朵里。
他脚步未停,只是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梁,攥着帆布包的手更紧了些。
帆布包里,是他熬夜写就的鱼塘承包计划书,纸页边缘都被摩挲得起了毛。
推开村部那扇熟悉的木门,一股夹杂着旧报纸和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村长肖荣华正坐在办公桌后,戴着老花镜,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本泛黄的账本。
会计贾浩则坐在角落的算盘后面,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冯刚毅进门时就扫了过来。
“村长。”冯刚毅走到办公桌前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肖荣华抬起眼皮,从老花镜上方看了他一眼,嗯了一声,算是打过招呼。
“村长,这是我重新修改过的鱼塘承包计划书,请您过目。”
冯刚毅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份计划书,双手递了过去。
纸张在安静的空气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。
肖荣华没接,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桌面:“放那儿吧。”
冯刚毅依言放下,计划书在斑驳的桌面上显得格外崭新和突兀。
贾浩放下算盘,踱步过来,脸上堆着笑:“刚毅又为鱼塘的事操心呢?真是有恒心。”
他随手拿起计划书翻了两页,“嗬,这图画得真细致,到底是文化人。”
肖荣华咳嗽了一声,贾浩立刻把计划书放回原处,讪讪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。
“刚毅啊,”肖荣华终于摘下老花镜,用衣角擦拭着镜片,“不是我说你,那地方,多少年都荒着。”
他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,“集体财产,不是让你拿去冒险的。”
“村长,我测算过,前期投入虽然不小,但只要鱼苗成活,两年内肯定能回本。”
冯刚毅急急地解释,“到时候不仅能给村里交承包费,还能解决不少劳动力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,”肖荣华摆摆手,打断了他,“道理谁都懂,可万一失败了呢?”
他抬起眼,目光锐利地看着冯刚毅,“责任谁来负?你负得起吗?”
冯刚毅喉咙发干,还想再争辩几句。
肖荣华却已经重新戴上了老花镜,拿起账本,下了逐客令:“计划书放这儿,我有空看看,你先回去吧。”
贾浩在一旁附和:“村长也是为你好,为集体考虑,年轻人别太心急。”
冯刚毅看着肖荣华花白的头顶,知道今天又不会有结果了。
他默默转过身,推门走了出去,炽热的阳光瞬间将他包裹,却驱不散心头的凉意。
他沿着来路往回走,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。
村头的老槐树下,纳凉的人已经散了,只有几条土狗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。
冯刚毅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拐上了通往村后河边的小路。
他需要去看看那片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荒滩地。
穿过一片玉米地,视野豁然开朗。
一片长满芦苇和杂草的河滩地呈现在眼前,不远处,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。
这片地坡度平缓,水源充足,土质也合适,在他眼里,简直是天生的鱼塘选址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碧波荡漾,鱼儿欢跃的景象。
可是,没有村上的盖章,这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。
冯刚毅蹲下身,抓起一把略显潮湿的泥土,在手里用力捻着。
泥土的腥气钻入鼻孔,混合着青草和河水的味道。
他想起自己从城里回来的那个冬天,怀着建设家乡的一腔热血。
却没想到,第一步就如此艰难。
“刚毅哥?”一个轻柔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。
冯刚毅吓了一跳,慌忙站起来,手里的泥土簌簌落下。
回头一看,是肖碧云,村长的女儿。
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,胳膊上挎着个竹篮,里面装着些刚挖的野菜。
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。
“碧云妹子,是你啊。”冯刚毅有些局促地拍了拍手上的泥。
肖碧云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这片荒滩,眼中闪过一丝了然。
“你又来看这块地了?”她轻声问。
冯刚毅苦笑了一下,点点头:“嗯,来看看。”
肖碧云沉默了一下,说:“我爹他……比较固执,认准的事,很难改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冯刚毅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,“是我做得还不够好,没能说服村长。”
“不是你的问题。”肖碧云脱口而出,随即似乎觉得失言,低下头,用脚尖碾着地上的草梗。
一阵微风吹过,河边的芦苇沙沙作响。
两人一时无话,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。
“那个……我该回去了。”肖碧云抬起头,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。
“好,你快回去吧,太阳太毒了。”冯刚毅忙说。
肖碧云点点头,转身沿着来路走去,背影纤细而挺拔。
冯刚毅看着她走远,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。
这个村长的女儿,似乎和那个古板的村长不太一样。
但他此刻无心细想,目光又落回了这片充满希望却又阻力重重的荒滩上。
02
冯刚毅回到家时,已是傍晚。
他家在村东头,三间低矮的土坯房,院子里种着几畦蔬菜。
母亲正在灶间忙碌,锅里飘出玉米糊糊的香气。
“回来了?村长咋说?”母亲看见他,关切地问。
冯刚毅摇摇头,没说话,把帆布包挂在墙上的钉子上。
母亲叹了口气,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:“我就知道,肖荣华那个老顽固……”
“妈,别这么说村长。”冯刚毅打断母亲,“可能我的计划确实还有不周全的地方。”
“有啥不周全的?你爹要是还在……”母亲话说到一半,戛然而止,用围裙擦了擦眼角。
冯刚毅的父亲早年因病去世,留下他们母子相依为命。
这也是肖荣华对他家庭“成分”有所顾虑的原因之一——孤儿寡母,怕担不起风险。
“妈,没事,我再想办法。”冯刚毅故作轻松地笑了笑,拿起水瓢去水缸舀水喝。
冰凉的井水划过喉咙,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烦躁。
晚饭很简单,玉米糊糊,咸菜,还有一小碟炒青菜。
母子二人默默地吃着饭,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。
“刚毅,”母亲放下碗筷,看着他,“要不……就算了吧。安安稳稳种地,也挺好。”
冯刚毅扒饭的动作顿住了。
他知道母亲是担心他,怕他压力太大,怕他失败受人嘲笑。
他抬起头,看着母亲日渐增多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,心里一阵酸涩。
“妈,我不想一辈子就种这几亩地。”他声音不高,却异常坚定,“国家政策在变,机会来了,我想试试。”
母亲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又叹了口气。
她知道,儿子随他爹,骨子里有股倔劲儿。
吃过晚饭,冯刚毅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。
夜幕低垂,繁星点点,远处传来几声狗吠。
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在村部的情景,肖荣华那冷淡的态度,贾浩那看似热情实则审视的眼神。
还有……河边偶遇的肖碧云。
她那句“不是你的问题”,是什么意思?
难道她知道她父亲为什么卡着不批?
正胡思乱想着,隔壁传来周德成老支书哼唱地方戏的声音,咿咿呀呀,带着几分苍凉。
周支书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明白人,也是为数不多支持他想法的人。
冯刚毅心里一动,起身朝周支书家走去。
周德成坐在自家院子的葡萄架下,摇着蒲扇,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文。
看见冯刚毅,他招呼道:“刚毅来了,坐。”
冯刚毅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,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“是为了鱼塘的事吧?”周德成关了收音机,笑眯眯地问。
冯刚毅点点头:“周叔,我就不明白,村长为什么就是不同意?这对村里明明是好事。”
周德成摇着蒲扇,慢悠悠地说:“荣华嘛,当了这么多年村长,求稳,怕出事,可以理解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而且,”周德成打断他,压低了声音,“你家的情况,你自己也知道。”
冯刚毅心里一沉:“我家情况?我家怎么了?清清白白,我爹妈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。”
“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周德成摆摆手,“我是说,你家就你和你娘,劳力少,底子薄。”
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地说:“在荣华看来,让你承包这么大的事,万一亏了,你们家承受不起,他也落个不是。”
冯刚毅沉默了。这确实是个现实问题,但他自信计划周全,并非盲目冒险。
“还有啊,”周德成凑近了些,声音更低,“贾浩那小子,没少在荣华耳边吹风。”
“贾会计?他为什么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周德成哼了一声,“他盯着那片河滩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想弄来自家种点东西,或者等他小舅子从外面回来干点啥。
你半路插一杠子,他能乐意?”
冯刚毅恍然,原来背后还有这层缘故。贾浩是肖荣华的远房亲戚,也是他的心腹。
“周叔,那您说,我该怎么办?”冯刚毅感到一阵无力。
周德成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年轻人,有想法是好的。但有些事,急不来。荣华那边,我再找机会帮你说说话。你呢,也再把自己的计划弄得更扎实点。”
从周支书家出来,冯刚毅的心情更加复杂。
不仅有对项目本身的担忧,还有对人际关系的疲惫。
他抬头望着满天星斗,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一丝怀疑。
这条路,真的能走通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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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接下来的几天,冯刚毅又往村部跑了两趟。
每次去,肖荣华要么说忙,没空细看计划书,要么就重弹“集体财产风险大”的老调。
贾浩倒是每次都很热情,端茶倒水,说着场面话,但眼神里的那点算计,冯刚毅看得分明。
他知道,正面突破的希望越来越渺茫。
这天下午,冯刚毅心灰意冷地从村部出来,没有直接回家,信步走到了村后的打谷场。
夏收刚过,打谷场上堆着几个巨大的草垛,散发着阳光和稻谷的混合气味。
他找了个背阴的草垛坐下,掏出皱巴巴的烟盒,点燃了一支经济烟。
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,暂时麻痹了焦躁的神经。
他看着远处在田里劳作的人们,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。
也许母亲说得对,安安稳稳种地,才是他该过的生活。
什么鱼塘,什么创业,或许真的只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就在他几乎要被沮丧吞噬的时候,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打谷场边。
是肖碧云。
她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冯刚毅,愣了一下,随即走了过来。
“刚毅哥,你在这儿?”她今天穿了件碎花裙子,在夕阳的余晖下,显得格外清秀。
冯刚毅慌忙掐灭了烟,站起身:“嗯,没事,坐会儿。你怎么来了?”
“我帮我娘来抱点干草回去引火。”肖碧云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垛。
两人之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。
“鱼塘的事……我爹他还是没同意?”肖碧云轻声问,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……别的什么。
冯刚毅自嘲地笑了笑:“嗯,可能是我太异想天开了。”
“不是的!”肖碧云急忙否认,“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,那片河滩地荒着也是荒着,利用起来是好事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,“只是我爹他……有时候考虑得太多了。”
冯刚毅看着她真诚的眼神,心里微微一暖。
在这个村子里,除了周支书,肖碧云是第二个明确表示支持他的人。
而且她的支持,似乎更带着一种个人情感的色彩。
这让他有些困惑,又有些莫名的悸动。
“谢谢你能这么说。”冯刚毅由衷地道。
肖碧云的脸微微泛红,低下头:“我说的是实话。而且……我看过你那份计划书。”
冯刚毅吃了一惊:“你看过?”
“嗯,那天你放在我爹桌上,我……我偷偷看了几眼。”肖碧云有些不好意思,“写得真好,条理清楚,数据也详细。你真的很用心。”
冯刚毅没想到这个看似文静的姑娘,会做出偷看计划书的事,更没想到她能看懂并给出评价。
这让他对肖碧云刮目相看。
“你看得懂那些数据和图表?”他好奇地问。
肖碧云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自信的光:“我高中毕业啊,虽然没考上大学,但这些还是能看懂的。我还觉得你那个进水口和排水口的设计很巧妙呢。”
两人就着鱼塘的技术问题,竟然聊了起来。
肖碧云不仅看得懂,还能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,虽然稍显稚嫩,但思路清晰。
冯刚毅仿佛遇到了知音,多日来的郁闷消散了不少,话也多了起来。
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打在金黄的草垛上。
他们都没注意到,打谷场边缘,会计贾浩正推着自行车经过。
贾浩看到谈笑风生的两人,脚步顿住了,脸上掠过一丝阴沉。
他眯着眼看了片刻,才冷哼一声,推着自行车快步离开。
冯刚毅和肖碧云聊得投入,完全没察觉到这个小小的插曲。
直到天色渐暗,肖碧云才惊觉时间不早。
“呀,我得赶紧抱草回去了,我娘该等着急了。”她慌忙说。
“我帮你。”冯刚毅利索地帮她捆好一大抱干草。
“谢谢刚毅哥。”肖碧云接过干草,脸又红了红,快步离开了打谷场。
冯刚毅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
这个傍晚的偶遇和交谈,像一缕清风,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阴霾。
也让他对肖碧云,这个村长的女儿,有了全新的认识。
她不像她父亲那样古板保守,她有想法,有见识,甚至有点……大胆。
然而,现实的困境依然横亘在眼前。
鱼塘的事,依旧看不到丝毫曙光。
04
日子一天天过去,天气愈发炎热。
冯刚毅一边帮着母亲打理农活,一边不死心地继续完善他的计划书。
他去乡里的书店查资料,找有经验的老农请教,甚至偷偷跑去邻村已经办起来的鱼塘参观学习。
他把所有收集到的信息都补充到计划里,让那份方案变得越来越厚,也越来越有说服力。
然而,当他再次满怀希望地走进村部时,得到的依旧是肖荣华冷漠的回应。
“刚毅啊,你有这个钻研劲儿是好的。”肖荣华这次倒是把计划书拿在手里翻了翻,但很快就合上了,“不过,这事关重大,还得再研究研究。”
“村长,我已经补充了很多实地调研的数据,风险可控性也做了详细分析……”冯刚毅急切地想说明。
“好了好了,”肖荣华摆摆手,“我知道你用心了。但是村里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,还得考虑其他干部和村民的意见嘛。”
一直旁听的贾浩这时插话道:“是啊,刚毅。最近是有一些群众反映,说你把那河滩地说得天花乱坠,万一搞不成,影响不好。”
冯刚毅心中一凛:“贾会计,是哪位群众反映的?我可以当面跟他解释清楚。”
贾浩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哎呀,也就是些闲话,具体是谁,我也不好说。总之,村长考虑周全,你再等等。”
冯刚毅看着肖荣华面无表情的脸,和贾浩那闪烁的眼神,心里明白了。
所谓的“群众反映”,多半是贾浩编造出来的借口。
他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,但硬生生压了下去。
他知道,在这里发脾气没有任何用处。
“我明白了,村长,贾会计。那我先回去了。”冯刚毅尽量保持平静地说完,转身离开了村部。
这一次,他连失望的感觉都有些麻木了。
走在滚烫的土路上,他觉得自己的梦想也像这路面一样,被晒得干裂,毫无生机。
他没有再去河边,而是直接回了家,一头倒在炕上,望着黢黑的房梁发呆。
母亲看出他情绪低落,没多问,只是默默做好了午饭。
吃饭的时候,收音机里正好在播放关于改革开放、鼓励搞活农村经济的新闻。
冯刚毅听着,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政策是好的,春风也吹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,可为什么落到自己头上,就这么难?
下午,他心烦意乱,便扛着锄头去了自家玉米地除草。
烈日当头,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。
他发狠似的挥舞着锄头,仿佛要把所有的憋闷都发泄在杂草上。
地头边,是村里唯一的一条小河沟,水流细小,几乎断流。
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河沟里摸泥鳅,弄得浑身是泥,嘻嘻哈哈。
冯刚毅看着他们,想起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。
那时候,这条河沟的水还很丰沛,他也常和小伙伴们在这里玩耍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,水变得越来越少了呢?
是上游建了那个小工厂以后?还是因为这些年树木砍伐太多?
环境的变化是悄无声息的,却又实实在在。
就像他和这个村子的关系,看似熟悉,却早已有了隔阂。
他从城里回来,带着知识和热情,想要做点什么,却发现自己像个外人,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着。
除草到傍晚,冯刚毅累得腰酸背痛。
他坐在田埂上休息,看着夕阳给田野披上一层金红色的外衣。
很美,却安抚不了他焦灼的内心。
回到家,母亲告诉他,下午周支书来找过他,看他不在,坐了一会儿就走了。
“周叔没说有什么事?”冯刚毅问。
“没说,就闲聊了几句。不过我看他脸色,好像有点心事。”母亲回忆着说。
冯刚毅心想,明天得去找周叔一趟,看看是不是鱼塘的事有什么转机。
尽管希望渺茫,但他还是忍不住往好的方面想。
也许,周支书说服了肖荣华?
也许,事情会出现转机?
这个夜晚,冯刚毅睡得并不踏实,梦里都是关于鱼塘的碎片化场景,时而充满希望,时而一片混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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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
第二天一早,冯刚毅就去了周德成家。
周支书正坐在院子里喝粥,就着一小碟咸菜。
看见冯刚毅,他招呼一起吃点,冯刚毅说吃过了。
“周叔,您昨天去找我?”冯刚毅开门见山地问。
周德成放下碗筷,抹了把嘴,脸色变得有些凝重。
“刚毅啊,我昨天去公社开了个会,听到点风声。”
“什么风声?”冯刚毅心里一紧。
“公社领导在会上强调了发展集体经济,但也提到要防止个人盲目冒进,特别是承包集体资源这块,要严格审批,加强监管。”
周德成看着冯刚毅,“这话虽然没点名,但我感觉,像是有所指。会不会是有人把你想承包鱼塘的事,捅到公社去了?而且没说好话。”
冯刚毅的心沉了下去:“谁会这么做?”
“你说呢?”周德成反问道,“谁最不想让你承包那块地?”
冯刚毅立刻想到了贾浩。只有他,既有动机,也有机会。
“是贾会计?”
周德成没直接回答,只是叹了口气:“荣华那个人,耳朵根子软,又怕担责任。现在上面有了这个风声,他更不可能给你盖章了。”
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。
冯刚毅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。原来,不仅仅是卡在村里,而是上面可能都已经有了不好的印象。
这条路,看来是真的被堵死了。
“周叔,谢谢您告诉我这些。”冯刚毅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……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。”
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周支书家。
所谓的“别的办法”,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。
接下来的几天,冯刚毅像霜打的茄子一样,彻底蔫了。
他不再往村部跑,也不再去看那片河滩地,每天只是机械地帮着母亲干农活,话也少了很多。
母亲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却不知如何安慰。
这天夜里,天气闷热,乌云低压,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。
冯刚毅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。
窗外已经开始刮风,吹得树叶哗哗作响。
他索性爬起来,想到院子里透透气。
刚推开屋门,一道闪电划破夜空,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。
借着闪电的光芒,他下意识地朝村后河滩的方向望了一眼。
这一望,让他心里咯噔一下。
河滩那个方向,好像有微弱的光亮晃动了一下,很快又消失了。
是闪电的反光?还是……有人?
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。
他来不及多想,抓起一件旧雨衣披上,冒着已经开始滴落的雨点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河滩跑去。
风越来越大,雨点也越来越密,打在脸上生疼。
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河滩边时,大雨已经滂沱而下。
借着偶尔的闪电,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,顿时如遭雷击,呆立当场。
只见他精心选定作为鱼塘核心区域的那片平缓滩涂,此时一片狼藉。
几个显然是新挖的大坑突兀地出现在那里,破坏了地表的完整性。
旁边堆着胡乱挖出的泥土和石块,已经被雨水冲得四处流淌。
更让他心惊的是,有人用树枝和石块,在滩涂上摆出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: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!”
雨水冲刷着这些充满恶意的字迹,也冲刷着冯刚毅的心。
他浑身湿透,站在雨里,冰冷的感觉从外到内,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这不是天灾,这是赤裸裸的人为破坏和羞辱!
是谁?贾浩?还是他指使的人?
愤怒、委屈、不甘、绝望…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,几乎让他窒息。
他蹲下身,徒劳地想用手去抚平那些坑洼,抹去那些字迹。
但雨水和泥泞让一切都变得徒劳。
雷声隆隆,闪电一次次照亮他苍白而痛苦的脸。
在这个暴雨如注的深夜,冯刚毅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助和悲凉。
他的梦想,仿佛就像这片被恶意破坏的滩涂,变得千疮百孔。
他在大雨中呆了很久,直到浑身冰冷,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。
他没有回家,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村头那座废弃的碾米房。
这里平时没人来,成了他此刻唯一能躲避风雨和世俗眼光的地方。
他蜷缩在角落里,看着门外如注的暴雨,心里一片死寂。
也许,他真的该放弃了。
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,碾米房虚掩的木门,被轻轻推开了。
一道纤细的身影,打着一把旧油纸伞,出现在门口。
闪电划过,照亮了来人的脸庞。
她的头发和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,脸上带着焦急和担忧。
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冯刚毅,她明显松了口气,但眼神随即被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刺痛了。
“刚毅哥……我猜你可能会在这里。”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,却又异常清晰。
冯刚毅抬起头,茫然地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
肖碧云收起伞,走进碾米房,在他面前蹲下身。
她看着他被雨水和泥泞弄脏的脸,看着他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,心里一阵抽痛。
她咬了咬嘴唇,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。
“刚毅哥,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,“鱼塘的事,你别灰心。”
冯刚毅苦涩地摇了摇头,声音沙哑:“算了,碧云,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想这些。”
“不!”肖碧云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,“你能行!我知道你能行!那片鱼塘一定能办成!”
她的触碰让冯刚毅微微一颤。
他看着她,这个雨夜突然出现的姑娘,眼里充满了不解。
肖碧云深吸一口气,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只要肯娶我,我去跟我爹说。别说盖章了,盖房子我也让他帮你盖!”
轰隆!
又是一道惊雷炸响,仿佛在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伴奏。
冯刚毅彻底愣住了,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。
雨水敲打着碾米房的屋顶,噼啪作响。
狭小昏暗的空间里,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