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,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,仅用于叙事呈现,请知悉
1955年的秋风,带着授衔典礼的余温,吹拂在南下的专列上。
洪学智,这位从大别山放牛娃一路走到共和国开国上将的传奇人物,身上的将帅礼服崭新挺括,肩上的金星熠熠生辉。
沿途,地方官员热情洋溢的汇报犹在耳畔:“洪将军,托您的福,我们县今年粮食大丰收,被评为‘先进集体’,乡亲们家家都有余粮!”
他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期盼与承诺,默念着:“娘,我回来了,再也不会让您吃苦了。”
然而,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柴门,迎接他的并非丰收的喜悦,而是一锅清可见底的稀粥。
更让他如遭雷击的是,在屋后的山坡上,他亲眼目睹了那个让他心碎的秘密——瘦弱的母亲,正像躲避灾荒的难民一样,将一块干硬如石的老树皮塞进嘴里,费力地、伴着无声的泪水咀嚼着。
那“咔嚓”作响的声音,每一声都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碎了将军所有的荣光与幻想。
巨大的悲愤瞬间凝固了他的血液,随即又如火山般在胸中引爆,他没有哭喊,只是那双在战场上看惯生死的眼睛,刹那间变得血红。
他一言不发,猛地转身,带着一身足以冻结空气的杀气,对警卫员下达了唯一的命令:“备车!去县委大院!”
夜幕下,一辆吉普车如愤怒的野兽,咆哮着冲向那座灯火通明、正沉浸在庆功宴中的县委小楼,一场无法预料的雷霆风暴,即将来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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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故事从一列南下的火车开始。1955年秋,刚刚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被授予上将军衔的洪学智,正乘坐专列返回阔别已久的家乡——安徽金寨。车轮滚滚,有节奏地碾过铁轨的接缝,发出“哐当、哐当”的声响,这声音单调而又执着,像一把小锤,一下下地敲打着他那颗既激动又忐忑的心。车窗外,北方的雄浑平原景致早已远去,取而代之的是南方连绵起伏的丘陵和一汪汪清澈的水田。空气里,似乎已经能嗅到那股熟悉的、混杂着泥土与水汽的芬芳,穿透了厚重的车窗玻璃,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。
他身上那身崭新的五五式将帅礼服,由上好的藏青色毛哔叽制成,版型挺括,线条流畅。领口和袖口绣着金色的松枝叶,肩上,两颗璀璨的将星在车厢柔和的灯光下,反射着威严而沉稳的光芒。这身军装,是国家给予一名战士的至高荣誉,是他用二十多年的枪林弹雨和赤胆忠心换来的。可洪学智宽厚的大手,却下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一个看不见的地方。他仿佛能感觉到那里有一个粗糙的补丁,那是二十多年前离家前夜,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,用最结实的麻线,一针一线给他补上的。那针脚又密又丑,像一条蜈蚣趴在裤子上,却也最暖和,陪着他走过了长征的雪山草地,也陪着他度过了无数个浴血奋战的日夜。
通过洪学智的内心独白和回忆,详细介绍他的背景。他出身赤贫,是大别山深处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佃农的儿子,从小放牛,十几岁就提着一把大刀参加了商南起义。从一个懵懂的放牛娃,到红军的团长、师长,再到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战场上的高级指挥员,最后成为共和国最年轻的开国上将之一。
他的脑海里,此刻正交织着两个截然不同,却又同样深刻的画面:一边是几天前,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里,授衔仪式上那庄严的军乐,共和国元帅们亲自将闪亮的将星佩戴在他肩上的荣耀瞬间。那将星重逾千斤,不仅仅是军衔,更是责任,是国家的嘱托;另一边,却是离家那天清晨,天还蒙蒙亮,母亲颤颤巍巍地从揣了许久、已经捂热的怀里,掏出两个冰冷干硬的红薯,塞进他单薄的行囊里,嘴里反复念叨着:“石头,在外头要吃饱,别饿着。”那两个红薯,是他离家后头两天的口粮,或许,也是当时家里最后的余粮了。
这个巨大的身份反差让他对这次探亲充满了复杂的感情。他渴望让母亲看到自己的成功,看到她的“石头”如今出人头地,让她为自己骄傲。
他又害怕,这身崭新的、闪耀着光芒的将帅礼服,会与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,与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显得格格不入,甚至会刺痛那份他最珍视的淳朴亲情。
“将军,”随行的警卫员小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他看了看手表,轻声提醒道,“还有一小时就到金寨了。刚刚接到电报,县里的同志们都准备好了,在站台迎接您呢!”
洪学智从深沉的思绪中回过神,他“嗯”了一声,点了点头,目光却依然凝视着窗外。那片连绵起伏的大别山,山峦的轮廓在薄雾中越来越清晰,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,也像母亲倚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,盼儿归来的剪影。
二十多年了,枪声、炮声、冲锋号声,一度是他生活中唯一的背景音,可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刻,当他从战火的噩梦中惊醒,耳朵里清晰回响的,总是离家那天,娘跟在身后,追着他的小名一声声地喊:“石头……石头……在外面要好好的……”
他答应过娘,等革命胜利了,一定回来接她去过好日子。如今,胜利是胜利了,可自己成了“将军”,这个词离那个叫“石头”的放牛娃太远了,远得他自己都有些陌生。他不知道,娘看到他这副模样,会是高兴,还是会觉得生分。
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嘹亮的汽笛,速度缓缓地慢了下来。站台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放大,已经能看到攒动的人头和招展的红旗。
火车在一片震耳的喧嚣声中稳稳停靠在金寨县城的站台。车门刚一打开,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。县委书记李伟带着一众干部在站台热情迎接。“欢迎洪将军衣锦还乡!”“您是我们金寨人民的骄傲!”的口号声、锣鼓声、鞭炮声混杂在一起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一群穿着崭新的花布袄、梳着羊角辫的小学生,手里挥舞着自制的、颜色鲜艳的纸花,一张张小脸蛋在秋日的寒风中冻得通红,却依旧扯着稚嫩的嗓子使劲地喊着欢迎的口号。
县城街道明显是精心打扫过的,地面洒了水,显得干净利落。沿街的墙壁上,刷着崭新的、红底白字的标语。最显眼的位置,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,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宋体字写着:“热烈庆祝我县荣获全地区粮食生产‘先进集体’称号!”
洪学智在震耳的喧嚣中走下火车,一眼就看到了为首的那个中年干部。他大约四十多岁,身材微胖,梳着那个年代干部标准的二八分头,头发用头油抹得锃亮。他满脸堆着无比热情的笑容,快步上前,不等洪学智站稳,便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,用力地摇晃着。
“洪将军!可把您给盼回来了!我是县委的李伟,我代表全县三十万父老乡亲,热烈欢迎您回家!”李伟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,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。
洪学智在与李书记握手时,感受着对方手心的温热和力量,也感受着这份略显夸张的热情。他微笑着,客气地问:“李书记,看这气象,锣鼓喧天的,今年乡亲们的收成肯定不错吧?”
李书记像是听到了最想听、也最准备回答的问题,他立刻松开手,挺直了腰板,拍着胸脯,满面红光地回答:“托党的福,托将军您的福!今年是大丰收!我们金寨县人民,在党的领导下,响应中央号召,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,不光提前并超额完成了国家粮食征购任务,还一举拿下了全地区粮食生产的‘先进集体’这面光荣的红旗!乡亲们如今是家家有余粮,户户有存款,都说还是社会主义好啊!您这次回来,可要好好看看家乡翻天覆地的新面貌啊!”
他的话语铿锵有力,充满了自豪感,引得周围的干部们纷纷点头附和。
然而,就在这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之中,洪学智不经意间的一瞥,目光却越过前面那些笑容满面的干部,落在了欢迎队伍的边缘。
那里,一个端着茶水壶,准备给领导们续水的老乡,瘦得两颊深陷,眼窝黑黢黢的,身上的旧棉袄洗得已经发白,好几处都露出了里面灰黄的棉絮。当洪学智的视线投过去时,那老乡的身体像是被针扎了一下,猛地一颤,立刻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低下头,端着茶盘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,险些将上面的茶杯弄掉。
这个微小的细节,像一根看不见的细针,轻轻地、却又准确地刺了洪学智一下,在他心底埋下了一丝说不清、道不明的疑虑。这眼神,不像是丰收后该有的喜悦和踏实,倒像是一种……深深的畏惧和闪躲。
繁琐的欢迎仪式过后,县里安排了一辆擦得锃亮的嘎斯吉普车送洪学智回乡。一路上,李书记坚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,他侧着身子,滔滔不绝地向后座的洪学智汇报着县里的各项“政绩”,从新修了多长的砂石路,到全县建了几个扫盲识字班,再到农业生产上取得了多么惊人的“放卫星”式的高产量。
车子驶出县城,道路两旁的景象却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。县城周边的“样板田”还算整齐,可越往山里走,田地里的景象就越发不对劲。收割过的稻田里,剩下的稻茬又黄又短,稀稀拉拉,完全不像能产出“卫星”的丰产田的样子。
地里甚至能看到大片裸露着、已经龟裂的泥土,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。路上偶尔遇到的行人,也多是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,面带菜色,神情漠然,看到挂着军牌的吉普车呼啸而过,眼神里带着一丝麻木和不易察觉的躲闪。
车子行至半途,通往山区的土路被前几天的秋雨冲刷得泥泞不堪,吉普车几次险些陷进深深的泥坑里,前进变得异常困难。洪学智决定下车步行。
“李书记,就到这儿吧。”他开口说道,语气平和但坚决,“剩下的路不远了,我自己走回去,顺便活动活动筋骨,也想看看小时候走过的路。”
李伟还想坚持,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家门口,但看到洪学智那不容商量的态度,只好作罢。他满脸遗憾地握着洪学智的手,一再叮嘱他晚上一定要到县里,好让他“代表全县人民为将军接风洗尘”。
送走了县里的车队,山路一下子安静下来,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。洪学智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,这熟悉的、混合着腐殖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,让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。没走多远,他遇到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伯,正从田埂上慢悠悠地走来。他一眼就认出来了,那是他儿时最好的伙伴“狗蛋”的爹,张大伯。
他心中一暖,热情地上前几步,大声打招呼:“张大伯,是我,学智啊!”
那老伯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在阳光下眯了半天,才认出眼前这个穿着一身笔挺军装、身材高大的男人,就是当年那个成天光着脚丫子满山跑的“石头”。他先是一愣,随即脸上绽放出混杂着惊喜、敬畏和局促的表情,他下意识地想上来握手,却又看到自己满是泥巴的手,于是在同样满是泥巴的裤腿上使劲地擦了又擦,才敢伸过来。
“哎呦!是学智回来了!我的天老爷,都成这么大的官了!瞧瞧这身衣服……真精神!真给咱们山里人长脸!”
洪学智紧紧拉着他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,掌心全是厚厚的老茧和深深的裂口。他亲切地问:“大伯,您身子骨还硬朗啊!家里都好吧?狗蛋呢?他现在在哪儿?我听李书记说今年收成好,粮食肯定够吃吧?”
听到最后一句问话,张大伯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僵了一下,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瞬间褪去,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。他下意识地、不着痕迹地抽回手,避开洪学智那坦诚而关切的眼睛,含糊地答道:“够吃,够吃……感谢政府照顾着呢,饿不着,饿不着……”那语气,和他脸上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完全对不上。说完,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急事,慌张地找了个借口:“那个……学智啊,你先回,你娘肯定盼着你呢!我……我那块地里还有点活没干完,我得赶紧过去。”
话音未落,他便扛着锄头,几乎是逃也似地沿着田埂快步离开了,头也不回,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。
望着张大伯仓皇离去的背影,洪学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。这种欲言又止、刻意躲闪的态度,让他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。
这和他预想中“家家有余粮”的景象,差距太大了。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,加快了脚步,家的方向就在前面不远的山坳里,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母亲,也想从母亲那里,找到答案。
02
越靠近那个生养他的小山村,洪学智的脚步就越是沉重。
记忆中,那条通往村子的小路两旁,春天是烂漫的野花,夏天是繁茂的灌木,秋天则是沉甸甸的狗尾巴草。可现在,路两旁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和被牛羊啃食得不成样子的杂草根。
终于,在一个山坡的转角处,他远远地望见了自家那几间歪歪斜斜的茅草屋。屋顶的茅草像是新换过不久,在秋风中还泛着青黄色,倔强地抵抗着萧瑟。
可那几面用黄泥混合着稻草夯成的墙壁,却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斑驳不堪,一道道裂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,爬满了墙体。西边的那面墙,甚至已经有了明显的倾斜,靠着几根手臂粗的木桩勉强撑着,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吹倒。
这景象和他二十多年前离开时,几乎一模一样,又似乎,什么都变得更加衰败和陈旧了。他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,那身代表着无上荣耀的将服,此刻在他自己看来,也变得格外不合时宜,甚至有些刺眼。
他停下脚步,默默地脱下身上那件崭新的将官大衣,叠好,递给身后的警卫员小王,郑重地嘱咐道:“小王,你就在村口等我。没有我的命令,不要进村,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话。”
他只穿着里面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、却让他感觉更自在的旧布军装,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、牲畜粪便和草木腐烂味道的空气,那是他童年记忆里最熟悉的“家的味道”。他整理了一下衣领,朝着家的方向,一步步走去。
院子的篱笆墙是用竹子和荆棘扎成的,已经多处朽坏,露出了一个个大窟窿。推开那扇会发出悠长“吱呀”呻吟的柴门,一股浓烈的烟火气夹杂着草木灰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低矮昏暗的茅屋里,一个瘦小佝偻的背影正蹲在灶台前,用一根烧得半黑的木棍,费力地拨弄着灶膛里的火苗。灶膛里烧的不是干透的柴禾,而是夹杂着湿树叶和稻草的杂物,冒出的浓烟呛得她不停地剧烈咳嗽,整个茅屋里都烟雾缭绕。
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,老人用满是黑灰的袖子擦了擦被烟熏出的眼泪,缓缓地、有些吃力地回过头,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错愕。她的眼睛因为常年的劳作和昏暗的光线,已经不那么好使了,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。她眯着眼,努力地看了半天,似乎想从门口那个高大而又熟悉的身影里,找出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影子。
“娘!”洪学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奔涌了二十多年的情感,声音颤抖而哽咽,双膝一软,重重地跪在了生养他的这片潮湿而坚实的泥土地上。
这一跪,他仿佛卸下了肩上所有的将星和荣耀,也卸下了所有的身份和职务,变回了二十多年前,那个即将远行、跪别母亲的儿子“石头”。
这声穿透了烟雾和岁月而来的“娘”,像一道划破长空的惊雷,瞬间劈开了老人浑浊的记忆。她瘦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,手中紧握着的烧火棍“啪”地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快步上前,伸出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、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,颤抖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、肩膀,仿佛要通过这真实的触感,来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。
“是……是学智?是我的儿……石头?”她的声音干涩沙哑,带着无法置信的哭腔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风中颤抖的树叶。
“娘,是我,是我回来了!”洪学智抬起头,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,他紧紧握住母亲那冰凉的手。
“我的儿啊……你可算回来了!”确认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后,老人再也支撑不住,一把抱住洪学智的头,将他的脸埋在自己满是烟火味的怀里,放声大哭起来。
那哭声里,有二十多年漫长而绝望的思念,有担惊受怕、夜不能寐的煎熬,有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对儿子生死的牵挂。母子俩就这样在烟熏火燎的灶房里,在弥漫的尘埃中,紧紧相拥,抱头痛哭,用最原始的方式,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思念和情感。
哭了许久,母亲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。她擦干脸上的泪水,拉着洪学智站起来,上上下下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……瘦了,黑了,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。”
洪学智将带来的那些在他看来已经是极好的补品——高级饼干、水果罐头、麦乳精,还有几匹崭新的、厚实的蓝布棉布,一一从帆布包里拿出,堆在了那张腿脚已经不稳的破旧八仙桌上。“娘,这些都是给您带的。以后您就跟我去北京,住大房子,吃白面馒头,再也不用受这份罪了。”
母亲看着那些她连见都没见过的、包装精美的“洋玩意儿”,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,但更多的却是局促和不安。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,嘴里念叨着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,人回来了比啥都强,乱花这个钱干啥……家里啥都有,啥都不缺。”
很快,晚饭就端上了桌。看着桌上的“饭菜”,洪学智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,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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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学智心里一沉,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。他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涩,端起那只碗口已经有了缺口的粗瓷碗,强笑着,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道:“娘,咱家就吃这个?我回来的时候,听县里的李书记说,今年是大丰收,乡亲们家家都有余粮啊。”
母亲正在给他盛粥的手明显地顿了一下,眼神也飞快地闪躲了一下,但她随即很快恢复了平静,脸上堆起笑容,一边把粥递给他,一边夹了一大筷子腌菜疙瘩到他碗里,催促道:“快吃,快吃,赶了这么远的路,肯定饿坏了。丰收是丰收了,可国家建设要紧,咱们得多给国家做贡献不是?咱们农民,不能光想着自己那点口粮。这粥啊,有粮食味儿,挺好,挺好,养人。”
她刻意表现出的那种满足和轻松,反而像一根更尖锐、更冰冷的钢针,深深地、狠狠地扎进了洪学智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他默默地喝着粥,注意到一个让他心碎的细节:母亲吃饭时,总是小心翼翼地只用勺子舀着上面那层清汤寡水的粥水喝,碗里为数不多的几粒玉米碴子和小米,她一粒也舍不得碰,还时不时地用勺子,把沉在自己碗底的米粒,偷偷地撇到他的碗里,嘴上还不停地说着:“你吃,你多吃点,你在外头费心费力,是干大事的人。娘不饿,娘喝点汤水就行了。”
一顿饭,洪学智吃得五味杂陈,那寡淡的稀粥,在他嘴里却仿佛有千斤重,又苦又涩,堵在他的喉咙里,怎么也咽不下去。
他躺在儿时睡过的、铺着干稻草的木板床上,听着窗外凄厉的秋风,一夜无眠。
03
第二天一大早,天刚蒙蒙亮,洪学智便起了床。他以“离家太久,想见见当年的老邻居、老长辈”为由,独自一人在村里四处走动。
他特意没有让警卫员小王跟着,也没有穿那身太过显眼的军装,只是换上了一身从北京带来的、普通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,脚上穿着一双布鞋,看起来就像一个在外工作多年、今回乡探亲的普通庄稼汉。
然而,他所看到的景象,让他愈发心惊肉跳。记忆中那个鸡犬相闻、炊烟袅袅、充满生气的村庄不见了。整个村子显得异常萧索和死寂。
除了几户人家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稀稀拉拉的青烟,大部分的院落都静悄悄的。村里的主路上,几乎见不到一个正当壮年的青壮劳力,偶尔遇到的,也多是些步履蹒跚、脸上刻满风霜的老人,和一些面黄肌瘦、眼神怯怯的孩子。
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相似的、被饥饿长期折磨后留下的、不健康的浮肿和蜡黄,眼神里也缺少生气,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和空洞。
他走进儿时最好的玩伴王二狗的家。王二狗的媳妇正抱着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,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发呆。
看到洪学智进来,她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慌忙站起来,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,低着头,小声喊了一声:“学智哥回来了。”
“弟妹,二狗呢?没在家啊?”洪学智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亲切自然。
“他……他跟村里好多年轻人,都响应政府号召,去邻县修水库了,说是为国家大建设做贡献。”王二狗媳妇低着头,声音细若蚊蝇。
洪学智走进那间低矮潮湿的茅屋,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酸腐味的气味扑面而来。屋里光线昏暗,除了几件破旧的家具,几乎家徒四壁。他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的那个大水缸改装的米缸,缸口敞开着,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一层灰色的缸底。灶台也是冰冷的,锅里没有一丝热气。
“弟妹,家里生活还好吧?孩子看着好像没什么精神。粮食还够吃吗?”洪学智故作轻松地、拉家常似地问道。
听到这句熟悉的问话,王二狗媳妇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,她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,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,用一种几乎是背书般的、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语调回答道:“好,挺好的。感谢党和政府,日子有盼头。孩子就是……就是前几天着了点凉。”
他一连走了七八户人家,上至村里的族长老辈,下至当年的同辈伙伴,看到的景象大同小异,得到的回答也惊人地一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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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村上下,仿佛有一张无形的、密不透风的网,所有人都被牢牢地罩在里面。他们对他这个“大将军”恭敬有加,嘘寒问暖,却又敬而远之。
当话题一旦触及到“粮食”、“收成”这些最根本、最现实的问题时,所有人都会立刻变得警惕、闪躲和疏离,然后用同样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来搪塞。这份整齐划一的“幸福”,这份万众一心的沉默,比声嘶力竭的哭诉和抱怨更让洪学智感到窒息和恐惧。
他为之奋斗牺牲二十多年,就是为了让这些和他血脉相连的乡亲们能挺直腰杆,说自己想说的话,过自己想过的日子。可现在,他们似乎连说一句真话的勇气都没有了。
警卫员小王是个心思活络的城市青年,参军前在北京长大,从未见过农村如此贫困的景象。他遵从将军的指示,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,只说自己是跟着“洪大哥”回来串亲戚的晚辈。
他热心地帮着东家挑水,西家扫地,用从北京带来的糖果很快就和村里的孩子们混熟了。
这天下午,小王神色凝重地找到了正在院子里,对着一棵枯树独自思考的洪学智。
“将军,”他走到洪学智身边,压低了声音,脸上带着一丝不忍和愤怒,“我……我有点事想跟您汇报。”
“说吧,有什么发现?”洪学智抬起头,他知道小王一定听到了什么。
小王犹豫了一下,嘴唇动了动,才下定决心说道:“刚才,我跟村东头那几个孩子在土坡上玩,给了他们几块水果糖。有个扎羊角辫、叫小丫的女孩,大概六七岁的样子,她拉着我的衣角,仰着那张蜡黄的小脸,悄悄问我:‘解放军叔叔,你吃的白面馒头是什么味道的?甜不甜?’”
“我还没来得及回答,她就自己小声说:‘我阿爹说,那是观音土做的,白白的,跟面粉一样,但不能多吃,吃了会长死人,肚子会变得跟鼓一样硬,然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。’”
小王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学给洪学智听时,洪学智正在喝着母亲刚刚烧开的一碗热水。听到“观音土”这三个字,他那只端着搪瓷缸的、在战场上稳如磐石的手,猛地一抖,“咣当”一声,整个搪瓷缸重重地掉在了地上,滚烫的热水溅了一地,也溅在了他的裤腿上,可他却仿佛毫无知觉。
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,随即又转为煞白。一股彻骨的寒意,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冰冷,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。
观音土!
那是什么东西?!那是大灾之年,老百姓走投无路,把草根、树皮都吃完了,才会去山里挖来果腹的白泥巴!那东西没有任何营养,吃下去根本不消化,只会在肠子里结成硬块,把人的肚子活活胀死!
县委大院门口那面鲜艳夺目的“先进集体”锦旗,和孩子们口中那能吃死人的“观音土”,这两个词像两把烧得通红的、带着倒刺的烙铁,在他脑中疯狂地冲撞、翻搅、灼烧,激起一阵阵滔天的怒火和剧痛。
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村民们为何沉默,为何躲闪,为何恐惧。这不是简单的缺粮,这不是普通的困难,这是一场正在发生的、正在吞噬着他乡亲们生命的、却被人为地、无耻地用谎言层层包裹起来的——大饥荒!
他意识到,要撕开这层厚厚的、沾满罪恶的谎言,关键,或许就在自己最亲近、最想保护、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命保护着他的那个人——母亲的身上。
04
从那天起,洪学智不再四处询问了。他知道,在那种无形而又巨大的恐惧压力之下,任何正面的询问都只会得到更多的谎言和更深的伪装。他改变了策略,也收起了自己外露的情绪,变得沉默而又细致。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离家多年、心怀愧疚的儿子那样,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伴着自己的母亲。
他每天陪着母亲说话,不再问村里的事,不再提粮食的话题。他给她讲北京天安门的雄伟壮丽,讲在朝鲜战场上,志愿军战士们如何在冰天雪地里用热血和生命保家卫国,讲他见到的毛主席、周总理等中央首长的音容笑貌……
他用最温暖的亲情,用那些充满了希望和荣耀的故事,试图去融化母亲内心那道因苦难和恐惧而凝结成的坚冰。
在这样日夜的朝夕相处中,他更加细致地观察到了许多之前被自己忽略的、令人心碎的细节。他发现,母亲每次吃完那少得可怜的饭食后,嘴角时常会残留一些不自然的、像粉末一样的白色痕迹,一闪而过。
他好几次看到,母亲在没人的时候,会用手指去抠刮自己的牙齿,她的牙龈也有些不正常的红肿,像是被什么极其粗糙的硬物反复磨损过。
而且,她那个每天下午都要独自出门一趟的习惯,变得更加规律。她总是在申时左右,也就是下午三四点钟,找各种各样的借口。有时说是去后山坡拾些干透的柴火,可回来时,背篓里却总是空空如也,只有几根湿漉漉的树枝;有时说是去自家的菜地里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菜叶子,可家里的菜地他去看过,早就被翻得连一根草根都找不到了。每次她回来时,神色总是显得有些慌张和异常的疲惫,嘴唇发白,额头上渗着细汗,两手却常常是空的。
这天下午,天色愈发阴沉,凛冽的北风刮得更紧了,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是鬼哭。洪学智对母亲说,自己连日赶路,又见了许多乡亲,说了太多话,身子乏了,想在里屋好好睡个踏实的午觉。
他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躺下,盖上那床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、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被子,并且很快就发出了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,仿佛真的已经睡熟了。
实际上,他的眼睛却像黑夜里的猎豹,透过门板上一道细小的、因木头干裂而形成的裂缝,一动不动地、警惕地注视着外屋的一举一动。
母亲在院子里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,她先是把水缸挑满了水,又把院子扫了一遍。然后,她像往常一样,悄悄地、蹑手蹑脚地走到里屋门口,把耳朵贴在门板上,侧耳倾听了许久里面的声响。
当她听到儿子那平稳而有力的鼾声后,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。
她转身,动作迅速而熟练地走到院子西墙的墙角,从一堆胡乱堆放的乱柴底下,摸出了一把刀刃已经卷了口、砍柴用的小短刀。
她将短刀小心翼翼地掖在腰间的旧布袄里,用衣襟盖好,然后再次左右张望了一下,确认村里和路上都没有人注意,才佝偻着身子,像一个做贼的人,悄悄地走出了院门,顺着屋后那条不起眼的小路,往后山的方向走去。
洪学智的心,在这一瞬间猛地一揪,几乎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甚至没有叫上在院外不远处警戒的警卫员小王。他像一只敏捷而无声的猎豹,屏住呼吸,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,从低矮的后窗直接跳了出去,远远地、悄悄地跟了上去。
秋日的山林,落叶满地,踩上去发出“沙沙”的清脆声响。这声音在寂静的山野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为了不被发现,他不得不放慢脚步,利用一棵棵大树和一块块岩石作为掩护,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侦察兵,小心翼翼地、远远地跟着母亲那瘦弱而蹒跚的背影。他看着母亲,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,那么沉重,仿佛她瘦小的身躯上,背负着千斤的重担。她的目的地,是后山深处一片人迹罕至的老榆树林。
林子里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洪学智躲在一棵粗壮的、长满青苔的松树后,屏住了自己的呼吸。
他看见母亲熟练地走到一棵看起来比她年纪还要大的老榆树下,那棵树的下半截树干,已经被人用刀斧剥得斑斑驳驳,露出了里面黄白色的树芯。
母亲又一次像做贼一样,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,确认这片荒凉的山林里只有她一个人。然后,她从怀里掏出那把小短刀,吃力地、一点一点地从树干上撬下一块巴掌大的、干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老树皮。
然后,让他肝胆欲裂、心如刀绞的一幕出现了。
她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,疲惫地坐了下来。她先是用那双满是裂口的手,仔细地擦了擦树皮上沾染的泥土和绿色的苔藓,然后,便将那块带着泥土和苦涩汁液的、粗糙不堪的树皮,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。
她费力地、慢慢地、用尽全力地咀嚼起来。
那“咔嚓……咔嚓……”的、令人牙酸的轻微声响,在死一般寂静的山林里,却显得无比刺耳,无比清晰。每一个声响,都像一记用尽全力的重锤,狠狠地、无情地砸在洪学智的心脏上,砸得他头晕目眩,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翻腾、碎裂。
他看到母亲的腮帮子吃力地鼓动着,那干硬如石的树皮,正无情地磨着她那本就不多的、早已松动的牙齿。她的眼角,有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,顺着脸颊上深深的皱纹,流到嘴角,混着那些难以下咽的树皮碎屑,一起被她艰难地、痛苦地咽进了肚子里。
05
看到那一幕,洪学智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,紧接着,又如同沉寂了亿万年的火山,积蓄了无尽的能量,轰然一声,猛烈地喷发。他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变得血红,无数血丝从眼球深处迸射出来,布满了整个眼白。
那不是别人!那是生他养他、含辛茹苦将他带大、他离家二十年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亲娘啊!一个共和国开国上将的母亲,一个他以为正在安享“大丰收”喜悦的老人,竟然躲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里,像最卑微的牲口一样,啃食着又干又硬的树皮充饥!
巨大的、无以复加的悲痛,难以言喻的、深入骨髓的羞辱,以及焚心煮骨的、无边无际的愤怒,像决堤的长江之水,像崩塌的巍峨泰山,瞬间吞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情感。他打了半辈子仗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,身上留下了十几处伤疤,面对过敌人的枪林弹雨和生死考验,可他从未像此刻这样,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刺痛。这比任何一颗子弹打在身上,都要痛上一千倍,一万倍!
他再也忍不住了。他从那棵大树后一步步地走了出去。他高大的身躯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,脚下的枯叶被他踩得“咯吱”作响,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。这突如其来的声响,惊动了正沉浸在自己悲苦世界里、艰难吞咽着树皮的母亲。
母亲猛地回过头,当她看到儿子那张因为极度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时,脸上的表情,在短短的一秒钟内,经历了从惊愕,到羞愧,再到一种被当场抓住了最难堪秘密的极度慌张和恐惧。
她下意识地、本能地,想把手里剩下的那半块带着牙印的树皮藏到身后,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,是什么会给儿子丢脸的罪证。
“娘……”洪学智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从喉咙最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,“您……您在吃什么?”
母亲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她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所有的坚强、所有的伪装、所有的谎言,都在儿子那双通红的、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的注视下,瞬间崩溃,土崩瓦解。眼泪“唰”地一下就下来了,像断了线的珠子,滚滚而落。她再也伪装不下去了,用那只沾满泥土和树皮屑的手背,胡乱地抹着汹涌而出的泪水,哭着说出了那个她用生命去守护、却最终还是被揭穿的、残酷的真相。
“儿啊……是娘对不住你……是娘没用……娘给你丢人了……”她泣不成声地、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为了争那个杀千刀的‘先进集体’的虚名,县里……县里派下来的干部,把各村的粮食征购任务定得天高。他们挨家挨户地搜,翻箱倒柜地查,把……把我们的口粮、来年的种子粮,甚至……甚至喂猪喂鸡的那些糠麸饲料都……都给收走了。交完了国家的公粮,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,能饿死老鼠……”
“村里人谁也不敢说实话啊……说了就要被拉到祠堂门口去批斗,给你戴上‘破坏生产’、‘对新社会不满’、‘给政府抹黑’的大帽子……为了不饿死,大家伙儿只能……只能背着人,偷偷摸摸地去挖野菜、捋树叶、啃树皮……还有……还有几户人家,实在没东西吃了,连观音土都……都吃上了……”
“娘怕啊……娘怕影响你的前途,怕给你这个当大官、当将军的脸上抹黑,让人家戳你的脊梁骨,说你洪学智的娘在家里都快饿死了……所以,就……就一直死死地瞒着……儿啊,你别怪娘……”
听完母亲这番血泪交织的哭诉,洪学智一言不发。他脸上的悲伤和痛苦已经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、如钢铁般冰冷的平静。
那是暴风雨来临前,大海深处最可怕的死寂。他走上前,轻轻地、用不容置疑的力量,扶起了已经哭得浑身发抖、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母亲。他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,仔细地、温柔地,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嘴角残留的树皮碎屑。
他凝视着母亲那张苍老而布满泪痕的脸,一字一句地,用一种无比清晰、却又无比沉重的声音说道:“娘,您别哭了。不是您对不住我,是儿子不孝,是儿子回来晚了。”
说完,他松开手,猛地一转身,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,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。他的背影挺得笔直,像一杆即将出鞘、锋芒毕露的标枪,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铺满枯叶的山路上,发出决绝而有力的声响。
警卫员小王正在院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,见将军一个人从后山回来,神色不对,急忙迎了上来:“将军,您……您这是怎么了?老太太呢?”
洪学智根本看也没看他,眼神如刀,迸射出骇人的寒光,嘴里只吐出几个字,每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:“备车!去县委大院!”
夜幕以惊人的速度降临,给巍峨的大别山区笼上了一层厚重如铁的黑暗。吉普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疯狂地颠簸、跳跃,两道雪亮的车灯像两把锋利无比的军刀,狠狠地划破了沉沉的黑夜,将前方的黑暗撕开一道口子。车里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发动机在声嘶力竭地轰鸣,和后座上洪学智那沉重如风箱般的呼吸声。
警卫员小王紧紧地握着冰凉的方向盘,手心和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。他从后视镜里,偷偷地、心惊胆战地看了好几次后座上的将军。在仪表盘微弱的绿光的映照下,将军的脸如同一块被千年寒冰冻住的生铁,棱角分明,每一个线条都透着森然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。他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可怕的神情,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、仿佛随时都会毁天灭地的平静,比任何咆哮和怒吼都更令人感到恐惧。
车子像一头发疯的野兽,咆哮着冲进了已经陷入沉睡的金寨县城,在寂静的街道上留下一串刺耳的回响。它没有丝毫减速,一个急转弯,径直开到县委大院那扇朱漆大门前。
院内,一栋二层的苏式小楼灯火通明,每一个窗口都透出明亮的光,与周围的黑暗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。隔着老远,就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喧闹的祝酒声、肆无忌惮的划拳声和爆发出的哄堂大笑声。
门口站岗的哨兵看到一辆军车以如此疯狂的气势冲到门前,急忙上前,厉声喝道,试图阻拦。可当车门“砰”地一声被推开,洪学智那高大的、带着一身山野寒气和泥土尘埃的身影从车里走下来时,他那冰冷如刀、仿佛能杀人的注视,让那个年轻的哨兵不自觉地向后猛退了一步,举起的手臂也僵在了半空中,嘴里的话更是被硬生生地噎了回去。
洪学智大步流星,对哨兵的阻拦视若无睹,径直走向那座灯火最亮、也最喧闹的小楼——县委小食堂。
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一个尤其响亮、带着浓重醉意的声音在高声喊道:“……来!同志们!让我们共同再敬李书记一杯!这次咱们县,能够在全地区这么多县的竞争中脱颖而出,被评为独一无二的‘粮食生产先进集体’,顺利超额完成国家任务,这全是靠李书记您领导有方,指挥得当啊!”
紧接着,是一阵阿谀奉承的附和声和杯盘碗盏碰撞的清脆声响。
洪学智站定在小食堂那扇雕着精美花纹的木门前。门缝里,不仅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,更飘散出诱人的、浓郁的酒肉香气。
那香气,与他脑海里母亲啃食榆树皮时那令人牙酸的“咔嚓”声,与那股混杂着泥土的苦涩汁液味道,形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荒谬、最残酷、最血淋淋的对比。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那吸入肺腑的冰冷空气里,仿佛都带着家乡泥土的苦涩和榆树皮的干硬。
他抬起穿着厚重高腰军靴的右脚,凝聚了全身的力气,和心中所有的悲愤与怒火,对着那扇紧闭的、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,猛地一脚,狠狠地踹了上去。
“哐当——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仿佛平地里响起一个惊雷。那扇平日里被擦得油光发亮、象征着权力和体面的坚固门板,在巨大的力量冲击下,门锁瞬间崩裂,门板向内撞开,狠狠地砸在墙壁上,发出痛苦的呻吟,木屑四溅。
门内,所有的喧嚣、所有的笑声、所有的音乐声、所有的划拳声,都在这一瞬间,戛然而止。
整个世界,仿佛都在这一刻,被彻底按下了静音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