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
“王大爷！赵阿姨！大家听我说一句！”
年轻的导游李天宇张开双臂，用尽全力拦在几十位兴高采烈的老人面前，他的声音在呼啸的海风中显得有些单薄。
“前面那块礁石真的不能去！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‘疯狗浪’，太危险了！”
被称为王大爷的老人，是这群游客里的领头人，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。
“小李啊，你就是太紧张了。”
“我们这么多人，站远一点拍张照就回来，能有什么危险？”
“就是，我们大老远来一趟，不就是为了看大浪拍石头嘛！”旁边几位阿姨也跟着附和。
01
李天宇今年二十八岁，干导游这行已经五年了。
他不是本地人，出生在内陆一个贫困的小山村。
他是村里飞出的第一个大学生，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。
大学毕业后，为了能在大城市里扎下根，他做过很多工作。
送过外卖，跑过销售，最后才因为性格踏实、能说会道，进入了旅游行业。
干导游很辛苦，风吹日晒，作息不规律，还要处理各种游客的突发状况。
但李天宇很珍惜这份工作。
因为这份工作，他才凑够了首付，在这个海滨城市里买下了一套小小的房子。
因为这份工作，他才能让妻子安心在家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，不用为奶粉钱发愁。
女儿出生后，李天宇的责任感变得更强了。
每次带团，他都把“安全”两个字，看得比天还大。
特别是带老年团，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
他知道，这些老人辛苦了一辈子，晚年想出来看看世界，他们的子女把人交到自己手上，就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。
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。
他的手机里，存着好几个天气预报的APP，每次出团前，他都会反复确认目的地的天气状况。
他的背包里，常年备着急救包，里面有速效救心丸、降压药、创可贴和纱布。
有一次带团去爬山，一位老人因为血糖低，在半山腰突然晕倒了。
当时所有人都慌了神，是李天宇临危不乱，立刻从包里拿出备好的葡萄糖和巧克力，给老人喂下，并且及时拨打了救援电话。
事后，老人的子女专程给他送来了一面锦旗，上面写着“尽职尽责，情暖人心”。
李天宇把这面锦旗挂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。
他觉得，这比他拿任何销售冠军的奖杯，都更让他感到骄傲。
他对待每一个游客，都像是对待自己的家人。
他也天真地以为，只要自己尽到了全部的责任和善意，就能避免所有意外的发生。
但他不知道，有时候，人性的固执，比任何自然灾害都更可怕。
02
这次他带的团，是一个名为“夕阳红”的老年摄影爱好者团。
团里的大爷大妈，一共三十多位，平均年龄超过六十五岁。
他们大多是退休的老同事、老邻居，凑在一起报了个高品质的纯玩团。
这些老人，和李天宇以前接待过的普通老年团不太一样。
他们精神矍铄，活力十足，每个人都背着“长枪短炮”的专业相机，对摄影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。
从行程的第一天开始，李天宇就领教了他们的“厉害”。
他们不爱听景点讲解，也不爱逛纪念品商店。
他们唯一感兴趣的，就是拍照。
为了拍到日出时那第一缕光线，他们可以凌晨三点就爬起来，跑到山顶上吹几个小时的冷风。
为了拍到一只停在花蕊上的蝴蝶，它们可以趴在草丛里半天一动不动，任凭蚊虫叮咬。
领头的是一位姓王的退休干部，大家都叫他王大爷。
王大爷嗓门大，性格也强势，在团里很有威望。
他的摄影技术在众人里最好，总喜欢对别人的构图和用光指点一二。
他也最不爱听李天宇的安排，总觉得导游的那些“安全提醒”是束缚了他们的“艺术创作”。
“小李啊，我们这把年纪了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，心里有数。”这是王大爷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
李天宇对此很头疼。
他理解老人们的爱好和热情，但有时候，这种热情会让他们忽略掉潜在的危险。
他只能一遍又一遍，不厌其烦地在行程开始前、在旅游大巴上、在每个景点门口，反复强调安全注意事项。
“各位大爷大妈，拍照的时候，一定不要只看取景器，要注意脚下的路。”
“悬崖边、水池旁，请一定保持安全距离。”
大多数老人还是听劝的，但以王大爷为首的几个“摄影发烧友”，总对此嗤之以鼻。
李天宇在他们眼里，成了一个有点啰嗦、胆小怕事的年轻人。
行程的第五天，他们来到了本次旅行的最后一站，也是最受期待的一站。
一个以海边礁石和壮阔海浪而闻名的自然风景区。
出发前一晚，李天宇在酒店房间里，反复查看第二天的天气。
所有的APP都显示，受远海台风外围的影响，明天下午，景区附近海域将出现“涌浪”和“疯狗浪”的风险。
看着手机上那刺眼的红色预警，李天宇的心里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。
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。
03
他们要去的地方，当地人称之为“魔鬼湾”。
这个名字的由来，是因为这里的海岸线地形特殊，海底的礁石结构复杂。
平时风平浪静的时候，这里的风景美不胜收。
碧蓝的海水拍打着形态各异的黑色礁石，激起千层雪白的浪花，是摄影师眼中的天堂。
可一旦天气不好，海况变差，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吃人的魔窟。
毫无征兆的“疯狗浪”，有时候能掀起七八米高，巨大的力量足以将礁石上的人和物瞬间卷入大海。
这些年来，已经有不少不听劝阻的游客，在这里丧命。
景区管理处也在沿海区域，用红色的油漆，划出了一条醒目的安全线，并且竖起了几十块“禁止跨越，珍爱生命”的警示牌。
在开往景区的大巴车上，李天宇拿着话筒，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，向老人们介绍着“魔鬼湾”的情况。
“各位叔叔阿姨，我再三强调一遍。”
“今天的天气情况非常特殊，海浪的危险性极高。”
“一会儿到了之后，我们所有的活动，都必须在红色的安全线以内进行。”
“安全线以外的任何礁石，都绝对不能踏上去，一步都不行！”
他甚至从网上找了几个之前游客被海浪卷走的视频，播放给大家看。
车厢里，老人们看着视频里那恐怖的画面，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，脸上露出了凝重的表情。
李天宇看到这情景，心里稍稍松了口气。
他以为，这样的警示教育，应该能起到作用了。
然而，当他们到达“魔鬼湾”，看到那惊涛拍岸、乱石穿空的壮丽景象时，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些敬畏之心，瞬间就被创作的激情所取代了。
海风卷着咸湿的水汽扑面而来，巨大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在黑色的礁石上，发出雷鸣般的巨响。
这充满了原始力量的美景，让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。
他们纷纷拿出相机，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。
一开始，大家还都遵守着规定，在安全线以内活动。
但很快，王大爷就不满足了。
他指着远处一块紧靠海边的、位置绝佳的巨大礁石说：“不行，这个角度太普通了，拍不出气势。”
“要拍，就得去那块石头上拍，才能拍出惊涛骇浪的感觉！”
他这一提议，立刻得到了身边几个“发烧友”的响应。
他们跃跃欲试，开始不顾一切地向着那条红色的安全线走去。
李天宇的噩梦，开始了。
04
“王大爷！不能过去！”
李天宇第一时间冲了过去，张开双臂，拦在了王大爷和其他几位老人的面前。
“我求求你们了，那块石头看着近，但浪随时能打上来，太危险了！”
王大爷皱起了眉头，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。
“小李，你怎么又来了？我们就是过去拍一张，五分钟就回来，你放心。”
“五分钟也不行！一分钟也不行！”李天宇的态度异常坚决，“今天谁都不能越过这条线！”
他的强硬，彻底激怒了王大爷。
“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？我们是来旅游的，不是来坐牢的！”王大爷的嗓门大了起来，“我们自己的人身安全，自己负责，不用你管！”
“我是你们的导游，我就必须对你们的安全负责！”李天宇急得脸都红了。
眼看着双方僵持不下，越来越多的老人被吸引了过来。
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劝说李天宇。
“小李啊，就让他们去吧，老年人就这点爱好了。”
“是啊，你看他们相机都那么好，不让他们拍，多可惜。”
这些话，像一把把刀子，扎在李天宇的心上。
他不明白，为什么生命安全，在这些人眼里，竟然比不上一张照片重要。
眼看着王大爷带着十几位老人，就要绕过他，强行走向那块礁石。
李天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他想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事故视频，想到了自己在家等待他平安归来的妻子和女儿。
他知道，一旦这些人出了事，他的人生，也就彻底完了。
情急之下，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。
他“扑通”一声，双膝跪在了地上。
他跪在了那片湿漉漉的、冰冷的沙地上，跪在了那十几位执迷不悟的老人面前。
“各位大爷，各位阿姨！”
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，充满了绝望的乞求。
“我李天宇给你们跪下了！”
“我求求你们，别过去了！就当是可怜可怜我，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！”
“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，我这辈子都完了！”
这一跪，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老人们的脸上，露出了尴尬和不知所措的神情。
有几位阿姨心软了，停下了脚步。
但王大爷，却觉得自己的面子被当众下了，恼羞成怒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干什么！快起来！”他色厉内荏地吼道，“你这是在威胁我们吗？”
说完，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，头也不回地绕过跪在地上的李天宇，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块死亡礁石。
“走！我们快去快回！别理他！”
在他的带领下，又有十二位老人，犹豫了一下，也跟着走了过去。
他们跨过了那条用生命划出的红线。
他们兴高采烈地爬上礁石，摆好姿势，拿出了相机和手机，准备记录下这“壮丽”的一刻。
跪在地上的李天宇，绝望地看着他们的背影，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。
而海平线的尽头，一道比之前所有浪头都更加巨大的、如同水墙一般的阴影，正在无声地、飞速地向着海岸扑来。
05
悲剧的发生，往往只在瞬息之间。
甚至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反应的时间。
前一秒，那十三位老人还站在礁石上，迎着海风，兴奋地笑着，互相招呼着，寻找最佳的自拍角度。
后一秒，一道巨大的、超乎所有人想象的疯狗浪，就如同从海中苏醒的巨兽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，狠狠地拍了过来。
那浪头，足足有三层楼高。
它轻易地就越过了所有的礁石，将那块巨大的平台，连同上面那十三个鲜活的生命，瞬间吞没。
整个过程，安静得可怕。
没有惨叫，没有呼救。
只有一声震耳欲聋的、仿佛能撕裂天地的巨响。
当那道巨浪退去时，海面上翻涌着浑浊的白色泡沫。
而那块刚刚还站满了人的礁石上，已经空无一人。
仿佛刚才那热闹的景象，只是一场幻觉。
时间，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。
所有在安全线以内目睹了这一切的人，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，僵在了原地。
他们的脸上，还凝固着上一秒的、看热闹的表情。
直到一个阿姨，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，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人呢？！老王他们人呢！”
人群瞬间炸开了锅。
恐慌，哭喊，尖叫，乱成一团。
跪在地上的李天宇，缓缓地抬起头，他看着那块空荡荡的礁石，整个人都傻了。
几秒钟后，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，猛地从地上弹起来，发疯似地就要往海里冲。
“救人！快救人啊！”
几个离他近的游客，死死地把他抱住。
他拼命地挣扎，哭喊，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形。
最终，他瘫倒在沙滩上，用拳头狠狠地砸着地面，发出了绝望的、如同困兽一般的哀嚎。
几分钟后，景区的救援队和海警的快艇，呼啸而至。
搜救工作，在风浪越来越大的海面上，艰难地展开了。
天色，渐渐暗了下来。
探照灯的光束，在黑色的、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来回扫射。
救援人员穿着救生衣，身上绑着安全绳，在湿滑的礁石间，在冰冷的海水里，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幸存者的踪迹。
但所有人都知道，在那样恐怖的巨浪之下，生还的希望，是何等的渺茫。
一个多小时过去了，一无所获。
一个年轻的救援队员，正拿着手电筒，在被海浪冲刷过的岸边，仔细地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线索。
忽然，他的光束，照到了缠在礁石缝隙里的一堆海草上。
在海草的包裹中，似乎有一个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东西。
他走过去，用手扒开湿滑的海草。
他将那个东西拿了出来。
当他看清楚手上拿的是什么时，这个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的、意志坚强的年轻队员，身体猛地一颤。
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。
他立刻打开对讲机，用带着哭腔的、颤抖的声音，向不远处的队长呼叫。
“队长……队长你快过来！”
“快来看这个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