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
“老李，你当年那二十万，要是现在还在，咱们儿子首付不就够了？”饭桌上，妻子王美玲又在念叨。
李建国埋头扒着碗里的饭，没有吱声。心里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。
是啊，十年了，为了那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善款，他和老婆吵了十年，也后悔了十年。他甚至都快忘了那个孩子的模样，只记得他拿到钱时，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。
他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烂在肚子里，烂一辈子了。
可就在今天，他的手机“叮”地响了一下。他本以为是推销短信，可当他拿起来看了一眼，人当场就傻了。
01
李建国，今年四十八，在城西开了家不大不小的五金店。说是老板，其实也就是个看店的，里里外外全靠他和老婆王美玲两个人撑着。
街坊邻里都说他老李是个老好人，谁家水管坏了，灯泡不亮了，只要来他店里问一声，能帮的他都会帮。有时候遇到手头紧的，赊点账，他也从不催。老婆总骂他死脑筋，不会算账，迟早把店给开黄了。
他听了也不生气，嘿嘿一笑就过去了。钱这东西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，够花就行。人活一辈子，图的不就是个心安理得吗？
李建国这人没啥大本事，年轻时在工厂里当过几年工人，后来厂子效益不好，就拿着那点买断工龄的钱，开了这家五金店。日子过得不咸不淡，算不上大富大贵，但也饿不着冻不着。
他唯一的骄傲，就是他的儿子，学习争气，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。这小子从小就懂事，知道家里不容易，学习上从没让父母操过心。
可一提起儿子，李建国就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另一个“儿子”。一个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，却花了他半辈子积蓄的“儿子”。
这事儿在他心里压了整整十年，像块石头，搬也搬不走，扔也扔不掉。
每当夜深人静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，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张年轻、黝黑、带着点倔强的脸。
那张脸的主人叫张远。
十年前，就是为了他，李建国背着老婆，偷偷取出了家里存折上所有的积蓄——二十万。
这笔钱，在十年前，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，不亚于一笔天文数字。那是他和老婆一分一毛，从牙缝里省出来的，准备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用的。
他至今都记得，当他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交到张远手上时，那孩子的手抖得有多厉害。
“叔叔，这钱……”张远的嘴唇哆嗦着，眼圈通红，一句话都说不完整。
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故作轻松地说：“拿着，好好上学，别辜负了你的才华。以后有出息了，多做点对社会有用的事，就算报答我了。”
那时候的李建国，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和感激而闪闪发光的眼睛，心里充满了满足感。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，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。
他甚至幻想着，将来张远大学毕业，事业有成，会带着一份体面的礼物回来看他，然后两人像亲父子一样，坐在一起喝杯酒，聊聊人生。
可他万万没有想到，这一别，就是十年。
十年里，张远像人间蒸发了一样，杳无音信。
而他，也从一个踌躇满志的“善人”，变成了一个被现实打脸的“傻子”。
02
这事儿还得从十年前那个夏天说起。
那时候，李建国的儿子刚上初中，正是花钱的时候。他和老婆两个人起早贪黑地守着五金店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
但他这人有个毛病，就是心软，看不得别人受苦。
店里经常会来一些附近的农民工，买点零碎东西。有时候他们忘了带钱，说下次给，他总是摆摆手说算了。几块钱的事，人家在外面拼命也不容易。
老婆王美玲为此没少跟他吵，说他这是打肿脸充胖子，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，还管别人。
他嘴上应付着，但心里总觉得，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。
有一天，他照常在店里看电视，本地新闻里正在播一个“圆梦大学”的公益项目，报道那些考上大学却交不起学费的贫困生。
一连看了好几个，他心里都挺不是滋味。这些孩子，一个个都那么优秀，却因为家里穷，可能就上不了学，一辈子的命运可能就这么改写了。
就在这时，张远的脸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。
画面里的他，站在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前，皮肤黝黑，嘴唇干裂，但那双眼睛，却亮得惊人。记者问他，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什么心情。
他说：“高兴，也发愁。学费太贵了，我爸妈身体不好，我……”他说到一半，就说不下去了，一个一米八的小伙子，扭过头去，偷偷抹眼泪。
李建国的心咯噔地一下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击了。
那种眼神，他太熟悉了。那里面有渴望，有不甘，还有一种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的无力感。
那一刻，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，一个念头疯狂地从心底冒了出来：我要帮他！
接下来的几天，李建国像是着了魔一样。他悄悄给电视台打了电话，要来了张远的联系方式。他了解到，张远考上的是一所全国顶尖的大学，学的是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，一年学费加生活费，至少要五万。
四年下来，就是二十万。
二十万！
当他算出这个数字的时候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他翻箱倒柜，把家里所有的存折都找了出来，一张张地加，一遍遍地算。最后的结果是，二十一万三千。这是他和老婆结婚十几年来，所有的家当。
如果把这钱拿出去，他儿子的大学学费怎么办？将来他结婚买房怎么办？他和老婆的养老怎么办？
一连好几天，他吃不下饭，睡不着觉。
一边是前途光明的贫困生，一边是自己家里的现实困境。他的内心天人交战，左右为难。
他不敢跟老婆商量，他知道她肯定不会同意。在她看来，这简直是疯了。
那天晚上，他一个人在店里喝闷酒。广播里，正放着一首老歌：“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，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……”
他听着听着，眼泪就下来了。
他猛地一拍桌子，下定了决心。
钱没了可以再挣，一个孩子的未来要是耽误了，那可能就真的没了！
第二天一大早，他瞒着老婆，揣着家里所有的存折，走进了银行。
03
李建国约了张远在市里的一个公园见面。
他比电视上看起来更高，也更瘦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，脚上是一双快要开胶的运动鞋。见到李建国，他显得很拘谨，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。
李建国没让他叫叔叔，而是说：“以后就叫我李大哥吧。”
他把那个用好几层报纸包着的布包递给张远，告诉他这里面是二十万，够他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。
张远当场就愣住了，死活不肯收。
“叔叔……不，李大哥，这太多了，我不能要！我不能要！”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李建国把布包硬塞进他怀里，板着脸说：“让你拿着就拿着！这不是给你的，是借给你的！等你以后毕业挣钱了，再还给我。”
他这么说，只是想让张远能心安理得地收下这笔钱。其实他心里压根就没想过让他还。
张远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，突然“扑通”一声，就给李建国跪下了。
“李大哥，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！我张远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，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！”
李建国赶紧把他拉起来，心里一阵酸楚。多好的孩子啊，要不是被逼到绝路，怎么会给人下跪？
从那天起，李建国就多了一个牵挂。
张远去了大学后，一开始还经常跟他联系。每个月都会给他写一封信，汇报他的学习情况和生活近况。他说学校的饭菜很好吃，老师同学也很好，他还拿了奖学金。
每一封信，李建国都小心翼翼地收好，反复地看。老婆不在家的时候，他就拿出来，一边看一边笑，心里比吃了蜜还甜。
他觉得他这二十万，花得值！
逢年过节，张远还会给他寄一些学校当地的特产，不贵重，但情意重。
他跟张远通信，从来不留家里的地址，都是寄到他的五金店。他怕被老婆王美玲发现。
头两年，一切都很好。
转折发生在他大三那年。
那年暑假，张远说要跟同学一起去做社会实践，不回家了。从那以后，他的信就渐渐少了。从一个月一封，变成两三个月一封，到最后，半年都没有一封信。
李建国给他写信，也石沉大海，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。
他心里开始有点慌了。他安慰自己，张远肯定是学习太忙了，顾不上写信。
直到张远大学毕业那年，李建国给他寄了一封信，祝贺他毕业，顺便问问他将来的打算。
那封信，就像一颗扔进大海的石子，连个回响都没有。
他彻底和张远失去了联系。
他开始胡思乱想。是不是出什么事了？生病了？还是遇到了什么困难？
他跑到邮局，想按照以前信封上的地址给他寄点东西，邮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他，那个地址早就作废了。他又想去学校找他，可偌大的城市，人海茫茫，他能去哪儿找？
时间一天天过去，一年，两年，三年……
希望慢慢变成了失望，失望又慢慢变成了绝望。
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，张远是不是故意躲着他？是不是觉得他这个“恩人”是个累赘？他是不是早就拿着他的钱，过上了好日子，把他这个傻乎乎的五金店老板忘得一干二净了？
这个念头一出来，他的心就凉了半截。
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当年的善举，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。
04
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。
李建国资助张远的事情，最终还是被老婆王美玲知道了。导火索，是他儿子考上大学那年。
十年过去，物价飞涨，生意却越来越难做。旁边开了大型的建材超市，他这小小的五金店，生意被抢走了一大半，只能靠着做熟客生意和一些零敲碎打的维修活儿勉强维持。
那天晚上，夫妻俩在昏暗的灯光下算着账。下个月的店面租金，儿子的生活费，还有一笔拖了很久的进货款，加在一起，像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王美玲拿着计算器，按了半天，最后烦躁地往桌上一摔，发起了火。
“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！里里外外都是要钱的！儿子上次打电话还说，想换个新电脑，课程要用，我都没敢答应他！”
李建国沉默地抽着烟，烟雾缭绕中，他的脸显得更加愁苦。
王美玲看着他那不吭声的样子，心里的火气更盛了，她猛地提高了音量：“李建国！我问你，咱们家那笔二十万的存单呢？你当初不是说给儿子上大学用的吗？现在儿子都上大学了，钱呢？”
李建国知道瞒不住了，只好把心一横，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。
王美玲听完，先是愣住了，随即气得浑身发抖，她指着李建国的鼻子，声音尖利得刺耳：“你真是疯了！李建国你疯了！那是二十万！不是两千块！那是咱们家半辈子的心血！你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，就给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野小子？”
“他不是野小子，他是个好孩子……”李建国小声辩解道，声音毫无底气。
“好孩子？”王美玲冷笑一声，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，“好孩子会拿了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？十年了！连个屁都没有！李建国，你就是个傻子！彻头彻尾的大傻子！”
她一边骂，一边哭，哭得撕心裂肺。
李建国看着她那个样子，心如刀割。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因为他没法反驳。
从那天起，“二十万”就成了这个家最大的禁忌和矛盾的根源。
每次交店租的时候，王美玲就会说：“要是那二十万在，我们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地求房东宽限几天吗？”
每次儿子打电话回来说钱不够花的时候，她挂了电话就会对着李建国阴阳怪气：“你自己的儿子舍不得给钱花，对外人倒是大方得很呐！”
这些话，就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，反反复复地扎在李建国的心上。
他从一开始的愧疚、辩解，到后来的麻木、沉默。他知道，说什么都没用。事实就摆在眼前：他付出了二十万，换来的是一场空，和一个濒临破碎的家。
他后悔了。他不是圣人，他只是个想让家庭过得好一点的普通男人。他后悔当初的冲动，后悔没有跟老婆商量，后悔让自己的家人跟着他一起承受这份压力和窘迫。
05
今天下午，店里又是一个客人都没有。
李建国坐在柜台后面，无神地看着门口。上午，老婆王美玲又为了儿子的婚房首付跟他大吵了一架。儿子在城里谈了个女朋友，女方提出，没有房子就别想结婚。
可这房价，一天一个价，凭他们五金店这点收入，不吃不喝干二十年也买不起。
“你要是拉不下脸去跟亲戚借，就把你那二十万要回来啊！去找啊！你不是有他地址吗？”王美玲临出门时，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。
李建国的心被狠狠地攥了一下，疼得他半天没缓过劲来。
他呆坐在椅子上，满脑子都是钱。下个月的房租，儿子的首付，还有早上供应商打来催货款的电话……每一件都像一座山，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感觉自己的人生真是失败透顶。当年的善心，如今看来，更像是一场天大的笑话，不仅没换来好报，反而把自己拖进了泥潭。
就在他心灰意冷，万念俱灰的时候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“叮”的一声轻响。
他眼皮都没抬，本能地以为又是哪条垃圾短信。现在的骗子也多，各种短信链接，一点就中招。
他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，准备随手删掉。
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删除键的那一刻，他的目光凝固了。
那是一条银行的官方服务号发来的转账提醒短信。这种短信他再熟悉不过了，每个月店里流水进账时都会收到。
可今天这条，却有些不一样。在转账信息的下面，还有一行短短的附言。
只有六个字：“恩人，我回来了。”
李建国的心脏猛地一跳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！
恩人？
这两个字，像一把生锈的钥匙，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那个尘封已久的匣子。十年来，除了那个消失的张远，还会有谁这么称呼他？
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。是激动？是委屈？还是愤怒？他说不清楚。十年了！整整十年了！他终于出现了！
他的手指颤抖着，点开了那条完整的转账信息，想看看他到底给自己转了多少钱。是当年那二十万吗？还是说，只是象征性地转一点，为了告诉他他还记得自己？
然而，当他的目光扫到那一串数字时，他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，瞬间一片空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