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壮游中国】无想五洲春茶香氤氲南京的流风余韵

◆《日本华侨报》总主笔 蒋丰

11月12日，借赴南京参加江苏省海外联谊会六届二次常务理事会之便，我提前一日从东京飞抵金陵。因为心中又动了寻茶之念，想来个“一日游”——“茶旅”。

说是“茶旅”，其实我心下是有些赧然的——不过是一日之内，走访了两处茶馆罢了，如何担得起一个“旅”字？然而，那份闲适的心境与点滴的体味，却如初沸的茶烟，袅袅地盘桓于心间，教我忍不住想将这番情致记述下来。

行前，我托一位年轻小友在网络上略作打探。年轻人手指轻灵，瞬息便有了回音：距我下榻的酒店二百七十七米处，有一家“无想茶事”；三公里外的玄武湖公园内，则藏着一座“五洲春茶楼”。此外，尚有“十七间”“阅炉江南”“云深茶社”“青枙如初”“韬园茶庭”等等，诸般名目，如珠玉纷陈，琳琅满目。我听罢，心头不由泛起一声轻轻的喟叹：南京，毕竟是六朝古都！连这茶馆的名号，都浸润着如此的文墨气息与出尘之想。

我决意先去那“无想茶事”茶馆。倒不全因它距离所住酒店最近，实是被那名字里蕴藏的禅意深深吸引。“无想”二字，看似空空，却仿佛道尽了“茶禅一味”的玄妙机锋。

有趣的是，这茶馆竟坐落于一所住宅小区的入口处，悄然占着一楼的一隅。在公寓区内开一间饭馆，算不得稀罕事，而能经营一间茶馆，则多少透露出主人的财力与不凡的品位。推门而入，果然未曾令我失望。门面朴拙得近乎农家小户，内里却别有洞天。原木的温润肌理与素白的粉墙，巧妙地隔出了几方私密的天地，其间隐隐传来细碎的笑语声，似是白领女子，又似闲居的太太，语音轻软，并不扰人。

一位热情的妇人迎上前来，自称是此间的“打理人”，温言问我是否需要包间。我自幼便偏爱那开放空间的“大堂”气氛，便婉谢了她的好意，独自拣了厅堂一角安然坐下。长案之后，立着一架书。目光流连于那些书脊之上，心里与手上便都痒了起来。赶忙点了一盏熟普，这才定下心来，细细品看周遭。壁上悬着一幅茶画，题曰“抱朴守拙”，笔意古拙，深得我心。另有“喫茶去”“不真”“山院虚寂”几条横幅与竖幅，墨色沉静，气韵流动。馆内回旋着古朴的乐音，若有若无；素雅的陶制茶器，默然陈设，静候知音。更有一只花猫，肥肥实实，在馆内自在穿行，神情坦然，全不认生。霎时间，窗外的城市喧嚣仿佛被彻底隔绝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
那位“打理人”在一旁闲闲说道，这原是一家连锁的茶馆，如今在南京城内，已有了四处分号。“老板是个做大事的人，”她谦和地笑道，“我只是帮他打理罢了。”

我捧着手中温热的茶盏，心中一时默然。当“茶馆”也成为“大事业”的一环时，这究竟是风雅的普及，还是禅意的商化？转念一想，或许本不必作此分别。能在滚滚红尘中，辟出这一方让心灵小憩的“无想”之境，让忙碌的现代人得以暂忘营营，哪怕只是换取片刻的清欢，也不失为一种慈悲的“大事业”了。这氤氲的茶香，缭绕的何止是古都的悠长余韵，更是在这急促的世代里，为无数疲惫的灵魂，温柔地撑开了一方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隙。于是，心有所感，随即吟出一首《无想茶事》：

竹炉汤沸隐云楼，

叶底时光沉复浮。

忽见窗光移盏影，

一泓秋水注冰瓯。

回酒店午睡小憩后，想到上午已然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，下午不妨继续“再偷半日浮生闲”。于是，信步打车，前往那位于玄武湖公园内的“五洲春茶楼”。

进得公园，旧日回忆便漫上心头。依稀记起初中二年级时，第一次从北京来到此地的景象；又回想起新婚燕尔，南方旅游时，曾在此处的携手同游。如今放眼望去，玄武湖波光潋滟，就在那水光交汇处，寻见了飞檐如雁展翅的“五洲春茶楼”。我在湖畔的小桌前安然坐下，指尖轻轻抚过那盏透明的玻璃杯，看着杯中的“雨花茶”在沸水里缓缓舒展——这是南京独有的珍品，松针形的茶条已然根根躺平，但我依然觉得她犹如中山陵前的雪松，自有一股挺秀的风姿。茶汤渐渐染上澄碧之色，恰似将玄武湖的秋水凝于杯中，那特有的清洌香气漫过唇齿，仿佛把钟山的烟雨、石象路的斑斓秋叶、秦淮河的迷离灯影，都融汇在了这一盏之中。凭窗远眺，仿佛看见1928年的茶烟，正悠然漫过居正先生题写的匾额，李烈钧那副“居安思危”的楹联，似在檐角风中低语。六朝兴废，早已化作湖底沉沙，唯有这雨花茶的清香如初，将千年的时光，都泡成了一盏透亮莹润的江南春色。我兴之所至，又随手写下一首《品茗五洲春》：

六朝云气入瓯轻，

玄武波光共茗生。

欲问居安思危语，

一春茶雨落花声。

此番金陵“茶旅”，两处茶馆，一内一外，一隐一显，恰似人生的两种境遇，时代的双面写照。“无想茶事”藏于市井烟火深处，是于闹中取静的修行，它似乎在告诉人们，心远地自偏；而“五洲春茶楼”坐拥湖光山色，是于开阔处见历史的沉淀，它好像提醒人们，居安当思危。从“无想”的内观，到“五洲春”的远望；从个人品茗的幽独清欢，到连接着世纪风云的湖光茶烟，我这两个“半日之闲”，偷得的又何尝只是闲暇？至少，应该是一段与古老城市灵魂对话的旅程。

南京，这缭绕不散的茶香，早已不仅是茶香，它是六朝流风余韵的呼吸，是古都文脉在杯中的一次苏醒，温柔地注入了行旅者匆匆的时光里，历久，弥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