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请勿与现实关联
礼堂里死一般地寂静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苏婉晴身上。
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。
陈劲的心脏仿佛被人攥住了。
他想喊,想说不是她。
可她看着厂长,声音不大,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厂长,布不是他拿的。”
她顿了一下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“那批布……是我偷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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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一九八五年的夏天,像一口罩在纺织厂头上的巨大蒸锅。
热气从地上升腾起来,带着一股机油和尘土的腥味。
一车间的房顶很高,吊着几十个昏黄的灯泡,光线穿过漫天飞舞的棉絮,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了。
一百多台织布机一字排开,像一排钢铁巨兽,不知疲倦地嘶吼。
那轰鸣声钻进人的耳朵,再钻进骨头缝里,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随时都会散架。
陈劲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。
他手里的纱线,又断了。
这已经是他今天上午弄断的第五次,或许是第六次,他已经记不清了。
他负责的那台17号织布机,是车间里最老的一批,脾气比谁都大。
随着嗡的一声闷响,机器像一头被掐住脖子的老牛,挣扎了一下,不动了。
整个车间的噪音海洋里,仿佛瞬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、尴尬的窟窿。
车间王主任听到了这不和谐的静止。
他那双沾满油污的解放鞋踩在水泥地上,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,由远及近。
王主任不高,但很壮,像个矮墩墩的铁桶。
他走到陈劲面前,一张黑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更黑了。
“陈劲!你到底是来上班的还是来拆机器的?”
他的嗓门是经过机器噪音长期锻炼的,一开口就盖过了周围好几台机器的轰鸣。
“一上午断几回线了?厂里的纱线是你家地里种出来的棉花搓的?不要钱啊?”
陈劲二十二岁,个子有一米八,此刻却在矮他一头的王主任面前缩着脖子。
他的脸涨成了紫红色,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流,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羞的。
他刚从乡下招工进厂三个月,在乡下,他是挑水劈柴的好手,一把子力气。
可到了这精细的机器面前,他那身力气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,浑身不自在。
周围的工友们,特别是几个年轻的女工,都朝这边看,有人在偷偷地笑。
那笑声虽然很轻,但在陈劲听来,比王主任的骂声还要刺耳。
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,飘向了车间另一头。
那个角落,仿佛是另一个世界。
苏婉晴的3号机转得飞快,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永动机。
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也遮不住那窈窕的身段。
她的身体随着机器的节奏有规律地晃动,两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。
她的手指,在无数根绷紧的纱线之间灵巧地穿梭,像两只白色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。
即使偶尔有纱线断裂,她的动作也快得让人看不清。
只见她手指一勾一绕,机器只是轻微地停顿一下,断掉的线头就已经接好,重新欢快地运转起来。
她是这个车间公认的厂花,但更响亮的名头是技术标兵。
她那张白净的脸,在油污和棉絮构成的灰色世界里,像一块无瑕的美玉。
陈劲看着她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。
他不是没想过去请教。
刚来的时候,他就鼓起勇气问过一次,机器老是卡线怎么办。
苏婉晴当时连头都没抬,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多看,多练。”
那声音冷得像冬天车间外的铁栏杆。
从那以后,陈劲再也不敢去自讨没趣。
工友张胖子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兄弟,算了吧,那朵花不是咱们能摘的。”
“你没看见吗?厂办马主任的儿子,那个叫马卫东的,天天跟苍蝇似的围着她转,人家苏婉晴正眼瞧过他一下吗?”
02
那个叫马卫东的男人,陈劲早就注意到了。
他是厂办马主任的独生子,在厂里是个特殊的存在。
他不用像陈劲他们一样,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吃灰流汗。
他在后勤科有一张自己的办公桌,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报纸,喝喝茶,给各个车间打打电话。
他总是穿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,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手腕上那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。
头发用蛤蜊油抹得油光锃亮,能照出人影。
每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,马卫东都会准时出现在一车间的门口。
他不会进来,就倚在门框上,摆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。
他的目光,像一把钩子,死死地钩在苏婉晴的身上。
有一次,他提着一个网兜,里面装着两瓶橘子罐头,想在下班时塞给苏婉晴。
在那个年代,橘子罐头是只有探望病人才舍得买的奢侈品。
苏婉晴却看都没看一眼,绕过他,径直走向存车处。
马卫东提着罐头,在众目睽睽之下,脸一阵红一阵白,最后悻悻地走了。
这件事让车间的女工们议论了好几天。
有人说苏婉晴不识抬举,有人却说她有骨气。
陈劲觉得她有骨气。
这个月,厂里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。
一笔出口到东欧的纺织品订单砸了下来,数量大,要求高,时间还特别紧。
厂长亲自到每个车间开了动员大会,红着眼睛敲着桌子,说这是厂子打开国际市场的关键一仗,只许胜不许败。
为了激励大家,厂里宣布,这个月实行超产竞赛。
产量最高的班组,每人奖励五十块钱。
个人产量最高的,单独奖励三百块现金,年底的“先进工作者”荣誉证书和奖状也直接发给他。
三百块!
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,在所有工人的心里炸开了花。
那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将近一年的工资。
整个车间都沸腾了,每个人看机器的眼神,都像是看着一座金山。
陈劲的心也沸腾了,却是被一盆冷水浇过之后,滚烫的沸腾。
前天,他收到了他娘从乡下寄来的信。
信纸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,被揉得皱巴巴的,上面还有几个油印子。
信里说,家里准备盖新房,砖瓦都备好了,就差买水泥和木料的钱。
他爹在砖窑厂累坏了腰,干不了重活了。
信的最后,他娘用颤抖的笔迹问他,在厂里习不习惯,能不能省出点钱寄回家。
陈劲捏着那封信,在宿舍的硬板床上,翻来覆去烙了一晚上饼。
他太需要那笔奖金了。
可就凭他这三脚猫的技术,别说争第一,能不拖丙字班的后腿就谢天谢地了。
丙字班的班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实人,姓赵。
赵班长把他叫到车间后面的水池边,递给他一支烟。
“小陈啊,”赵班长叹了口气,“不是我当哥的要说你,实在是……压力太大了。”
“甲班和乙班,现在每天的产量都比我们多出快一百米布。”
“大家都指着这笔奖金给家里添补点家用,你……”
赵班长没把话说完,但意思陈劲全明白了。
如果他再这样下去,为了整个班组的利益,赵班长只能跟王主任申请,把他调到后勤去干搬运的活。
那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摸机器的机会,在这个厂里,就等于被判了死刑。
那个晚上,陈劲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,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个人的影子。
是苏婉晴。
她那双在纱线间飞舞的手,成了他在绝望的黑暗中,看到的唯一一点光。
03
第二天下午,车间里的温度仿佛又升高了几度。
陈劲的工装已经能拧出水来,紧紧地粘在后背上,又湿又痒。
他的神经绷得像一根琴弦。
越是紧张,手下就越是出错。
只听“刺啦”一声,一大把纱线因为没有及时续上,被滚轴绞成了一团乱麻。
机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叫,再次停摆。
王主任的骂声,像条件反射一样响了起来,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。
“我看你小子是存心来捣乱的!滚!给我滚到一边去!别碰这机器了!”
陈劲被骂得狗血淋头,他垂着头,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。
他感到一阵灭顶的绝望。
他完了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扛着麻袋,在仓库里搬运棉纱的未来。
就在这时,他看到了不远处的苏婉晴。
她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,朝他这边望了一眼。
那一眼很短暂,没有什么情绪,但陈劲却像个溺水的人,抓住了一根稻草。
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邪火,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他想,横竖都是一死,还不如死得壮烈一点。
他擦了一把手心的汗,在周围工友们不可思议的目光中,迈开长腿,大步流星地朝苏婉晴走去。
车间的轰鸣声像一道巨大的墙,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去。
他走到苏婉晴的3号机旁边,看着她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对着她的耳朵吼道:
“苏婉晴同志!”
这一声喊得太大,连苏婉晴都被吓得肩膀一缩。
“你要是肯手把手教我,我就赖上你了!”
这句话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。
周围几台机器旁边的工友,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,停下了手里的活计。
他们张着嘴,眼睛瞪得像铜铃,傻傻地看着陈劲。
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,在公开场合说这种半是请求半是耍流氓的话,无异于当众脱光了衣服。
苏婉晴的机器,在她脚下猛地停住了。
她停机的动作是如此果断,以至于那一片巨大的噪音海洋里,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寂静的口子。
她缓缓地抬起头。
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,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上。
因为常年在高温车间工作,她的脸颊总是泛着健康的红晕。
她用沾着棉絮的手背,在脸上胡乱地蹭了一下。
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,像两把探照灯,直直地射向陈劲。
那眼神里,有惊讶,有恼怒,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,一种让陈劲无所遁形的审视。
她就那么看着他,一秒,两秒,五秒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
陈劲的心跳得像擂鼓,他已经做好了被她扇一个耳光,或者被她扭送到王主任那里去的所有准备。
就在他快要撑不住,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。
苏婉晴的嘴角,忽然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,像是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。
她同样提高了声音,那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被棉絮磨砺过的沙哑,穿透了残存的噪音。
“你敢?”
她顿了一下,看着陈劲那张憋得通红的脸,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民政局现在还没下班!”
04
周围的人彻底傻眼了。
男工们张大了嘴,女工们则捂住了脸,但都从指缝里偷偷地看。
谁也想不到,这个被誉为“冰山厂花”的苏婉晴,会说出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。
这像是一句冷冰冰的拒绝,又像是一句火辣辣的挑战。
更像是一句只有成年人之间才懂的,带着巨大风险的玩笑。
陈劲也愣住了,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认错的话、恳求的话,全被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。
他的脸“轰”地一下,红得像厂门口迎风招展的红旗。
他不知道那是羞的,还是被巨大的惊喜砸晕了。
他站在那里,像个傻子一样,只会咧着嘴笑。
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,陈劲感觉自己像踩在云彩上。
王主任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,但也没再骂他,只是让他去一边清理废纱。
工友们看他的眼神全都变了,有羡慕,有嫉妒,也有等着看好戏的。
马卫东在车间门口等了半天,看到苏婉晴下班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,反而朝陈劲这边走过来,他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水来。
陈劲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工具,准备找个地缝钻进去,苏婉晴已经站到了他面前。
“跟我来。”
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,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。
陈劲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,紧张又兴奋,乖乖地跟在她身后。
他们一前一后,走到了车间最里面的一个角落,这里堆放着几台报废的机器。
苏婉晴靠在一台生了锈的织布机上,抱着胳膊,冷冷地看着他。
“我先跟你说清楚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但很有力。
“我不是在帮你,我只是不想我们丙字班这个月的奖金,因为你一个人泡了汤。”
“从今天开始,每天下班之后,留下来一个小时,我教你。”
“但是,”她加重了语气,“你要是学不会,或者偷懒耍滑,就自己跟王主任说,申请去扫厕所。”
陈劲心里乐开了花,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,只能像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。
从那天起,陈劲的“地狱式”加练开始了。
苏婉晴是一个比王主任还要严厉一百倍的老师。
她不骂人,但她那冷冰冰的眼神,比任何骂人的话都让陈劲感到压力。
她让陈劲从最基础的接线头开始练起。
一根纱线,要用最快的速度,打一个最小最结实的结。
一个小时,陈劲要重复上千次这个动作。
没过两天,他的手指就被粗糙的纱线磨得又红又肿,指尖上全是细小的口子,一碰就钻心地疼。
苏婉晴看到了,只是从自己的工具箱里,扔给他一小瓶红药水。
“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,没人生下来就会。”她淡淡地说。
她说话从来不留情面。
“手腕不要抖!你是在接线,不是在筛糠!”
“眼睛要跟着纱走,不是跟着你的手走!你的手会骗你,纱不会!”
“你脑子是榆木疙瘩做的吗?这个要点我跟你讲了三遍了,怎么还记不住?”
陈劲被她训得抬不起头,但他心里一点也不怨。
他发现,当苏婉晴专注于工作时,她整个人都在发光。
她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,而那些纱线,就是她手下的兵。
他看得入了迷,常常忘了自己手上的疼痛。
05
在那些只有两个人的傍晚,车间显得格外空旷和安静。
白天里嘶吼的机器都睡着了,只有几盏照明灯还醒着,洒下柔和的光。
棉絮不再飞扬,而是静静地落在地上,像一层薄霜。
他们之间的距离,也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中,不知不觉地拉近了。
有一次休息的时候,陈劲鼓起勇气问她,为什么技术这么好,还这么拼命。
苏婉晴沉默了很久,久到陈劲以为她不会回答了。
她看着远处窗外的夜色,轻声说:“我娘身体不好,常年要吃药。我弟弟还在读高中,马上要考大学了。”
“家里……指望着我。”
陈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。
他终于明白了,她那身冰冷的外壳下,包裹着的是多么沉重的责任。
他也开始在苏婉晴面前,展现出自己的另一面。
他手上的功夫虽然差,但脑子转得快。
他从小就喜欢拆拆装装,对机器的原理有种天生的敏感。
他听机器运转的声音,就能大概判断出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。
一天晚上,苏婉晴的3号机出了个怪毛病,总是纺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地跳线,布面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瑕疵。
白班的维修老师傅来看了半天,换了两个零件,还是没解决。
苏婉晴急得满头大汗,这意味着她一天的产量都有可能报废。
陈劲在旁边看了很久,一直在听那台机器的声音。
他忽然说:“婉晴,你停一下机。”
他第一次这么叫她,苏婉晴愣了一下,但还是踩下了踏板。
陈劲钻到机器下面,捣鼓了半天,然后从一个不起眼的传动轴上,卸下来一个磨损严重的轴承。
“是这里,”他说,“轴承磨损了,间隙太大,转起来的时候会晃动,所以纱线就绷不紧了。”
他从废料堆里找了一个尺寸相似的旧轴承,又找了片薄铁皮垫进去,重新装了上去。
机器再次启动,运转的声音变得顺畅了许多。
一连纺了十几米布,再也没有出现跳线的问题。
苏婉晴看着他,那双清亮的眼睛里,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惊讶和赞赏。
从那以后,她看他的眼神,明显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。
她不再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帮助的笨学生。
他们之间的关系,也从单纯的师徒,开始变得微妙。
陈劲从家里带来了他娘晒的地瓜干,会偷偷塞给她一把。
苏婉晴嘴上说着“我不爱吃零食”,但第二天,陈劲总能看到她的工具箱里放着地瓜干的包装纸。
有一次陈劲的手被飞速转动的梭子划了一道大口子,血流不止。
他正手忙脚乱地想用脏兮兮的袖子去捂,苏婉晴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到水池边,用清水冲干净伤口,然后从自己的小布包里,拿出干净的手帕,仔细地为他包扎好。
她的手指冰凉,动作却很轻柔。
陈劲的心,在那一刻,跳得比车间的机器还要响。
这一切,都像一根根针,扎在了不远处的马卫东的眼睛里。
他追求苏婉晴,不仅因为她漂亮,更因为她是厂里的技术标兵,是荣誉的象征。
在他看来,苏婉晴就像一件挂在橱窗里的最漂亮的衣服,只有他这样的干部子弟才配拥有。
现在,这件他自认为唾手可得的“衣服”,竟然被一个他瞧不起的乡下穷小子给“染指”了。
妒忌和羞辱,像毒蛇一样,日夜啃噬着他的心。
他开始在厂里到处散播谣言,跟相熟的人说,陈劲就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,想骗苏婉晴这样单纯的女孩,占她的便宜。
他还跟自己的爹,马主任哭诉,说陈劲不知好歹,撬他的墙角。
马主任本来就看不起陈劲这种没背景的工人,听了儿子的话,更是火冒三丈。
他利用手里的职权,给仓库打了招呼。
于是,一批最难纺、杂质最多的劣质棉纱,被专门调拨给了丙字班。
他要让陈劲在月底的评比中,出最大的丑,让他在苏婉晴面前,彻底抬不起头来。
06
月底的先进工作者评选大会,在工厂的大礼堂如期举行。
礼堂是几十年前苏联专家援建的,穹顶很高,能容纳全厂上千名职工。
主席台正上方,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,上面用白油漆写着“比学赶帮超,争当生产标兵”的口号。
主席台上,厂长、书记、工会主席,还有马主任等一众厂领导,坐成一排。
台下的工人们,都穿上了自己最干净的衣服,像过节一样。
所有人都觉得,这个月的个人先进,非苏婉晴莫属。
这个结果,毫无悬念。
这个月,苏婉晴个人的产量,不仅再次打破了她自己保持的厂史记录,更重要的是,她还创造了一个“奇迹”。
她把丙字班那个出了名的“吊车尾”陈劲,硬生生地给带了出来。
面对马卫东暗中使坏分配来的劣质棉纱,整个丙字班都叫苦不迭,断线率直线上升。
就在大家快要放弃的时候,陈劲却把自己关在车间里,对着那堆破烂纱线研究了整整两天。
他发现,这种纱线虽然韧性差,但如果把机器的转速调慢,同时增加一个步骤,用手辅助绷紧纱线,断线率就能大大降低。
他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“慢速精纺法”。
虽然速度慢了,但因为不用频繁地停机接线,整体效率反而提高了。
他把这个方法教给了全班的工友。
月底一统计,丙字班的总产量,竟然奇迹般地从垫底冲到了全车间第二名。
而陈劲个人的产量,也一跃进入了全车间的前十。
这件事让所有人都对陈劲刮目相看,也让苏婉晴“点石成金”的本事,成了厂里的一段佳话。
马卫东的阴谋,彻底破产了。
大会开始了。
厂长拿着厚厚的发言稿,先是照例总结了这个月的生产情况,然后特别表扬了创造奇迹的丙字班。
最后,他清了清嗓子,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,准备宣布分量最重的个人先进工作者名单。
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,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名字。
陈劲坐在丙字班的区域里,手心里全是汗。
他感觉比自己上台领奖还要紧张。
他的目光,一直追随着主席台旁等候区里的苏婉晴。
她今天没有穿工装,而是换上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淡蓝色碎花衬衫,长长的麻花辫上,还系了一个小小的红绳蝴蝶结。
她静静地站在那里,像一朵即将绽放的兰花。
就在厂长的嘴巴张开,即将念出那个名字的千钧一发之际。
“等等!”
一个尖锐而不和谐的声音,划破了礼堂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惊讶地循声望去。
是厂办的马主任,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,表情严肃得像要去参加追悼会。
他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,不顾厂长投来的询问目光,径直走到了主席台中间的话筒前。
“厂长,各位同志,”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,“在宣布这个光荣的结果之前,我必须向大家通报一个刚刚发现的、性质极其严重的恶性问题。”
他的话,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,让台下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诡异。
“我们厂,在前天晚上,丢失了一批准备用于出口订单的高档的确良布料。”
“这批布料价值上千元,是我们厂的脸面产品!这件事的性质,已经不是简单的偷窃,而是明目张胆地盗窃国家财产!是犯罪行为!”
台下顿时像炸开了锅,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。
八十年代,“盗窃国家财产”这顶帽子,足以压垮任何人。
马主任停顿了一下,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全场情绪的感觉。
他锐利的眼神,像探照灯一样在台下的工人群中来回扫视。
最后,他的目光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,准确无误地锁定了坐在人群中的陈劲。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抬起手指着陈劲的方向,用一种宣判的口吻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经过我们保卫科同志的连夜调查和摸排,这些被盗的布料,就在我们厂的青年工人,陈劲的宿舍床底下,被当场搜出!”
这句话,像一颗真正的炸弹,在礼堂里轰然炸响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,瞬间从马主任身上,转移到了脸色惨白的陈劲身上。
陈劲彻底懵了。
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,什么也听不见了。
他的大脑一片空白,像一台死机的机器。
床底下?布料?他什么都不知道。
这是陷害!这是一个赤裸裸的、恶毒无比的陷害!
他想站起来,想大声喊“我没有”,但他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卫科干事,已经分开了人群,面无表情地向他走来。
他们高大的身影,像两座移动的山,带着巨大的压迫感。
周围的工友们,下意识地向两边退缩,为他们让开一条路。
那些刚才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同事,此刻看他的眼神,充满了恐惧、鄙夷和幸灾乐祸。
陈劲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。
就在保卫科的人走到他面前,即将抓住他胳膊的那一刻。
一个清脆但无比坚定的声音,响彻了整个礼堂。
那声音不大,却像一把锋利的刀,瞬间切开了所有的嘈杂和混乱。
苏婉晴。
她排开了挡在身前的人,一步一步从人群中走出,走到了通往主席台的中央过道上。
她停下脚步,脸色白得像一张刚从机器上下来的棉布,没有一丝血色。
但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,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,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镇定。
她没有看已经呆若木鸡的陈劲。
她的目光,越过所有人的头顶,直直地看着主席台上的厂长和一众领导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胸口微微起伏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“厂长,布不是他拿的。”
听到这句话,陈劲的心猛地一松,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,以为她要为自己作证。
所有人都以为,她会说出什么惊天的内幕。
苏婉晴停顿了一下,整个礼堂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她再次开口,声音依然不大,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,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那批布……是我偷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