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川
财务部的打印机咔嗒作响，吐出一张张墨迹未干的报表。
叶诚将最后一份凭证归类放好，动作精准得如同钟表机芯。
窗外是这个城市寻常的午后，阳光透过百叶窗，在他斑白的鬓角划下明暗交替的线条。
十年了，他熟悉这里每一张桌椅的纹路，甚至空调送风的轻微噪音。
总监杨杰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后，人影晃动，隐约传来压低的谈话声。
叶诚端起那个用了多年的搪瓷杯，呷了一口早已温凉的茶，目光平静地扫过办公室。
年轻会计何晓萌正对着屏幕蹙眉，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敲打。
财务经理苏玉璇端着新泡的咖啡，步履轻盈地走向总监办公室，裙摆带起一阵香风。
一切都和往常一样，却又隐隐透着不同寻常的气息。
一场风暴正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悄然酝酿，而叶诚，似乎早已嗅到了风中的咸涩。
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桌上那盆绿萝的叶片，指尖拂过一丝尘埃。
01
周一早晨九点整，财务部的晨会准时开始。
杨杰站在投影幕布前，西装笔挺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“上个季度的财报大家都看到了，集团对成本控制提出了更高要求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，目光缓缓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。
当视线掠过叶诚时，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。
叶诚坐在靠窗的位置，笔记本摊开，钢笔在指尖轻轻转动。
阳光透过玻璃窗，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投下淡淡的光晕。
“每个部门都要拿出具体方案，特别是人力成本这一块。”杨杰继续说道。
苏玉璇立即接话：“杨总放心，我们财务部一定带头落实，做出表率。”
她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。
叶诚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数字，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何晓萌偷偷瞄了一眼，发现那似乎是某个科目的代码。
“老叶，你有什么建议吗？”杨杰突然点名，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。
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叶诚身上，他缓缓抬起头，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。
“成本控制很重要，但有些历史遗留问题的处理需要特别谨慎。”
他的声音平和沉稳，像山涧溪流冲刷多年的鹅卵石。
杨杰嘴角扯出一个弧度：“具体是指哪些问题？”
叶诚的目光与杨杰对视一瞬，随后垂下眼帘：“按流程办事就好。”
会议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，同事们陆续离开会议室。
何晓萌快步跟上叶诚：“叶老师，刚才您说的历史遗留问题是？”
叶诚停下脚步，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，熟练地打开档案室的门。
“都是些陈年旧账，你刚来两年，还不必接触这些。”
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特殊气味，一排排铁柜整齐排列。
叶诚走到最里侧的一个柜子前，手指轻轻拂过标签上的灰尘。
何晓萌注意到那个柜子的锁孔有明显经常使用的痕迹。
“叶老师，这个柜子好像很少看见别人打开过。”
叶诚没有回答，只是轻轻拉了下柜门，锁舌发出清脆的咔嗒声。
他转身时，窗外正好传来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。
02
回到工位，叶诚习惯性地先检查桌面物品的摆放顺序。
笔筒、计算器、文件夹，每样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。
他打开电脑，登陆财务系统，开始审核上周末积压的报销单。
手指在键盘上轻盈跳动，时不时停顿下来，用红笔在纸质单据上做标注。
何晓萌端着一杯刚泡的茶走过来：“叶老师，这笔市场部的招待费好像有问题。”
叶诚接过单据，眼镜片后的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个数字。
“发票号码连号，但开票日期相差一周，确实不合常理。”
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，翻到某一页做了个记号。
何晓萌好奇地瞥了一眼，发现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各种缩写和代码。
“这是...”
“工作笔记而已。”叶诚合上本子，语气平淡无波。
处理完报销单，他开始核对银行流水账单。
当看到某笔五年前的往来款时，他的动作微微一顿。
这笔账目挂在“其他应付款”科目下，备注栏只有一个模糊的缩写“ZJH”。
金额不大不小，刚好卡在需要特别审批的临界点上。
叶诚起身走向碎纸机，将几张作废的凭证处理掉。
经过苏玉璇办公室时，他听见里面传来愉快的谈笑声。
“杨总放心，这次团建活动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...”
叶诚的脚步没有停留，径直走向茶水间续水。
在茶水间，他遇见了正在冲咖啡的行政部主管。
“老叶，正好遇到你，下个月物业要调整停车费收费标准了。”
叶诚接过通知单仔细查看：“比去年上涨了15%。”
“是啊，杨总要求各部门自行消化这部分成本增长。”
叶诚点点头，在通知单背面快速写下几个数字。
“按照现行预算，市场部和销售部的停车费补贴需要调整。”
他将写好的便签递给行政主管，动作自然流畅。
回到座位时，发现内线电话的提示灯在闪烁。
接起电话，是杨杰的声音：“老叶，来我办公室一趟。”
03
杨杰的办公室朝南，采光极好，红木办公桌擦得锃亮。
苏玉璇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，正在翻阅一份文件。
“老叶，坐。”杨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，语气比晨会时缓和许多。
叶诚依言坐下，腰背挺直，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。
苏玉璇笑着递过一份报表：“叶师傅，这个季度的应收账款周转率有点异常。”
叶诚接过报表，目光直接落在最后几行数据上。
“主要是昌达集团那笔账，按合同应该是下个月才到期。”
杨杰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：“但财报显示这个月就要确认收入。”
“那是财务软件默认设置的问题，”叶诚从口袋掏出老花镜戴上，
“昌达的合同有特殊条款，需要手动调整确认时点。”
他在纸上快速画出时间轴，标注出几个关键日期。
苏玉璇凑近观看，香水味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中。
“这么复杂的条款，叶师傅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。”
叶诚笔下未停：“十年经手的每份重要合同都在这里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，语气依然平静无波。
杨杰突然转变话题：“老叶，你觉得现在财务部的工作效率如何？”
叶诚摘下眼镜，仔细擦拭镜片：“流程标准化程度比以前高很多。”
“但有些老员工习惯了旧方法，反而影响整体效率。”苏玉璇接口道。
窗外传来急促的警笛声，由远及近，又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。
叶诚将眼镜重新戴好，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格外沉静。
“效率应该建立在准确性的基础上，这是财务工作的基本原则。”
杨杰与苏玉璇交换了一个眼神，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“好了，你先去忙吧。”杨杰最终摆了摆手。
叶诚起身离开，关门时听到苏玉璇压低的声音：“...确实太固执了，现在的自动化系统完全可以...”
后面的字句被厚重的木门隔绝，走廊里只剩下空调的嗡鸣。
04
三天后的下午，人力资源部的小李出现在财务部门口。
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，表情略显拘谨。
“叶老师，能麻烦您来一下会议室吗？”
叶诚正在归档上个月的税务申报表，闻言动作顿了顿。
何晓萌从格子间探出头：“需要我帮忙继续整理吗？”
叶诚轻轻摇头，将最后一沓文件放入标有“2013-14”的档案盒。
他跟着小李走向会议室，脚步依然从容不迫。
人力资源总监已经等在会议室里，面前放着几份文件。
“老叶，请坐。”他推过一份装订好的协议，“公司最近在做架构调整。”
叶诚接过文件，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补偿金计算部分。
他的手指顺着数字栏缓缓移动，偶尔在某处稍作停留。
人力资源总监轻咳一声：“根据您在公司的服务年限...”
“我了解相关规定。”叶诚打断他，从衬衫口袋取出钢笔。
钢笔是老式的英雄牌，笔尖已经有些磨损，但握柄处光亮温润。
他在签名处流畅地写下自己的名字，字迹工整如印刷体。
人力资源总监显然没料到如此顺利，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。
“交接期安排两周，您看...”
“按公司规定办就好。”叶诚合上文件，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回到财务部时，苏玉璇正站在他的工位旁。
“叶师傅，杨总让我暂时接手您的工作。”
她的笑容比平时更加明媚，眼角细纹都舒展开来。
叶诚点点头，开始整理桌面物品，动作依然有条不紊。
何晓萌站在不远处，双手紧紧攥着衣角，眼眶微微发红。
下班铃声响起时，叶诚已经将个人物品收进一个纸箱。
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抽屉，确认没有遗漏任何公司财物。
窗外夕阳西斜，给办公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。
05
接下来的两周，叶诚严格按照交接清单进行操作。
每天早晨九点，他都会准时出现在苏玉璇办公桌前。
“这是近五年的重要合同备案，红色标签的是有特殊条款的。”
苏玉璇接过厚厚一摞文件，随手放在办公桌角落。
“叶师傅，不用这么详细，现在系统里都有电子版。”
叶诚的手停在半空，随后轻轻放下下一本档案册。
“电子版可能缺少某些手写批注和附件。”
他翻开其中一页，指着一行铅笔小字：“比如这个调整项。”
苏玉璇瞥了一眼：“这种细节以后可以慢慢了解。”
午休时分，叶诚继续整理往来单位的联系方式。
何晓萌端着饭盒走过来：“叶老师，这个供应商的账期为什么是45天？”
叶诚接过清单，在某个名字旁画了个星号：“这是唐总亲自定的。”
“为什么呀？”
“当年他们帮公司渡过了一个难关。”叶诚的声音很轻。
苏玉璇端着咖啡经过：“老规矩该改改了，现在都是标准化管理。”
叶诚没有说话，只是将那个星号涂成了实心圆点。
交接最后一天，杨杰亲自来检查进度。
“都交接清楚了吗？”他问苏玉璇，眼睛却看着叶诚。
苏玉璇笑着点头：“叶师傅很配合，所有资料都移交了。”
杨杰转向叶诚：“老叶，这些年辛苦你了。”
叶诚正在给一盆绿萝浇水，闻言放下喷壶。
“分内之事。”他顿了顿，“有份备忘录在档案室第三柜...”
苏玉璇插话：“系统里都有记录，叶师傅就别操心啦。”
叶诚点点头，继续专心修剪绿萝的枯黄叶片。
下班前，他将一串钥匙放在苏玉璇桌上。
包括那个标着“第三柜”的钥匙，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。
06
离职当天，叶诚比平时来得更早。
晨曦微露，办公室空无一人，只有保洁阿姨在擦拭地面。
“叶会计今天这么早？”阿姨热情地打招呼。
叶诚微笑回应，将最后几件私人物品放入纸箱。
一个褪色的相框，里面是财务部十年前的全家福。
那时杨杰还是副总监，苏玉璇刚入职，站在最边缘。
相片中的叶诚站在老总监身旁，笑容腼腆而真诚。
他将相框用软布仔细包好，轻轻放入箱底。
何晓萌来时，叶诚正在给办公室的植物浇水。
“叶老师，这些花草...”
“每周一次水，琴叶榕要多晒太阳。”叶诚轻声嘱咐。
同事们陆续到来，有人避开目光，有人上前道别。
苏玉璇拿来离职交接单：“叶师傅，在这里签字就好。”
叶诚扫了一眼表格，在指定位置签下名字。
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。
杨杰出现在门口：“老叶，我送你到电梯口。”
叶诚抱起纸箱，重量比想象中轻很多。
经过财务部大门时，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。
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工位上，电脑屏幕漆黑如墨。
电梯门缓缓关闭，将十年的光阴隔绝在外。
何晓萌追到电梯间，声音带着哽咽：“叶老师，那个昌达集团的账...”
叶诚从箱子里取出一个信封：“如果遇到困难，打这个电话。”
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，像倒计时的钟表。
回到家中，叶诚将纸箱放在玄关柜上。
妻子接过他的外套：“晚上包饺子，三鲜馅的。”
阳台上的茉莉花开得正好，香气淡淡飘散。
叶诚给花浇了水，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。
手机屏幕亮起，是几个未接来电，来自陌生号码。
他没有理会，只是静静看着夕阳西沉。
07
叶诚离职第三天，昌达集团的电话打到财务部。
“我们的付款通知已经发了一周，为什么还没处理？”
接电话的新会计手忙脚乱地查找邮件记录。
苏玉璇接过电话：“王经理放心，我马上查一下系统。”
她在电脑前操作半天，额头渗出细密汗珠。
“系统显示这笔款下个月才到期...”
对方语气强硬：“特殊条款写得很清楚，逾期要付违约金！”
杨杰闻声走来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苏玉璇压低声音：“昌达的账，叶师傅之前负责的。”
杨杰皱眉：“交接时没提到这件事？”
“流程文件里没有特别标注...”苏玉璇的声音越来越小。
最终财务部紧急安排付款，但还是产生了违约金。
唐德海正好经过：“这笔额外支出是怎么回事？”
杨杰勉强笑道：“系统提醒设置有问题，小失误。”
唐德海点点头，没再深究，转身走进电梯。
苏玉璇长舒一口气，悄悄删除了一封邮件。
那是叶诚离职前发的提醒邮件，标记为“低优先级”。
当天下午，税务局来人进行例行检查。
要求提供三年前某个项目的完税证明。
新来的会计在系统里搜索半天，一无所获。
“可能是在纸质档案里。”苏玉璇想起叶诚的话。
档案室第三柜的钥匙却怎么也找不到。
杨杰不耐烦地说：“先找电子版应付一下。”
税务人员离开时，脸色明显不太好看。
深夜十点，财务部依然灯火通明。
何晓萌偷偷翻看叶诚留下的工作笔记。
在某一页角落发现一行小字：“特殊事务备忘-ZJH”。
她拍照存下，将笔记本放回原处。
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，城市笼罩在雾气中。
08
第七天早晨，唐德海突然召集财务部开会。
“集团要一份近五年研发投入的专项分析报告。”
杨杰立即部署：“玉璇带人加班，明天早上必须完成。”
苏玉璇分配任务时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新会计很快发现问题：“2019年的数据对不上账。”
“差多少？”杨杰的声音陡然提高。
“固定资产购置和费用摊销金额相差十七万。”
会议室空气瞬间凝固，唐德海的脸色沉了下来。
“怎么回事？”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