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,我正在给一个甲方画的猫爪杯改第十八稿。
“喂,未未啊,忙什么呢?”
我听着她那小心翼翼又带着一丝雀跃的语气,眼皮就是一跳。
“忙。”我言简意赅,把数位笔往旁边一扔,捏了捏酸胀的眉心。
“哎呀,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呀。妈妈跟你说个事儿。”
来了。
我换了个姿势,整个人瘫在电竞椅里,做好了迎接疾风骤雨的准备。
“你王阿姨的儿子,沈哲,你还记得吧?就小时候老跟你一块儿在我俩单位大院里玩的那个。”
“不记得。”我斩钉截铁。
我妈在那头噎了一下,语气瞬间拔高:“你怎么会不记得!长得白白净净,学习又好,从小就比你懂事那个!”
哦,想起来了。
就是那个我玩泥巴,他在旁边背九九乘法表;我上树掏鸟窝,他在下面拉小提琴;我考试考六十一分欢天喜地,他考九十九分都要回家挨揍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
光是想想,都觉得童年充满了窒息感。
“他啊,从国外回来了,现在在金融街上班,年薪……哎呀,反正不得了!人又高又帅,多少小姑娘追着呢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表示在听。
“他妈妈,你王阿姨,昨天跟我搓麻将的时候还说呢,说沈哲也老大不小了,家里催得紧。我就想啊,你俩知根知底,这不正好嘛!”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果然。
“妈,我不想相亲。”
“什么叫相亲!”我妈的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“这叫介绍!知根知底!你王阿姨是我多少年的老姐妹了,她儿子能差到哪儿去?你看看你,一天到晚在家画那些猫猫狗狗,能画出个男朋友来?”
“我不需要男朋友。”
“你需要!”她不容置喙,“你二十七了林未!不是十七!你再这么挑下去,好的都被人挑走了,到时候你就等着哭吧!”
熟悉的配方,熟悉的味道。
每次催婚,都以我的年龄开头,以我的悲惨晚年结尾,中间穿插着七大姑八大姨家女儿嫁了金龟婿、儿子娶了白富美的成功案例。
我深吸一口气,感觉血管里的血都往脑门上冲。
“妈,我说了,我有我自己的打算。”
“你有什么打算?你的打算就是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?我告诉你林未,我跟你爸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!人家问我女儿在哪高就,我说在家画画,人家都以为你没工作!问你有对象没,我说没有,人家那眼神……我真是……”
她在那头开始哽咽。
又是这招。
一哭二闹三上吊,几十年了,她用得炉火纯青。
我闭上眼睛,感觉一阵无力感席卷全身。
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,你用尽了力气,对方却毫发无损,还把你黏得一身狼狈。
“行了妈,你别哭了。”我妥协了,“就见一面,行了吧?”
电话那头,哭声戛然而止。
“真的?哎哟我的好女儿!妈妈就知道你最懂事了!我跟你说,沈哲那孩子……”
她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,我把手机拿远了些,只觉得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噪音。
挂了电话,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只被甲方要求改了无数遍、笑得无比谄媚的猫,突然觉得,那只猫就是我。
生活,就是那个甲方。
而我妈,是甲方的甲方。
见面的地点是我妈和王阿姨定的,一家看起来就很“适合相亲”的茶餐厅,灯光昏黄,音乐轻柔,每个卡座之间都用绿植隔开,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暧昧气息。
我到的时候,沈哲已经在了。
他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,正低头看着手机。
确实,人模狗样。
我走过去,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。
他闻声抬头,看到我,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、练习过千百遍的社交笑容。
“林未?好久不见,变漂亮了。”
客套,疏离,像在跟一个不太熟的客户打招呼。
“你也是,变……成熟了。”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夸他的词。
服务员递上菜单。
他很绅士地让我先点。
我随便点了杯柠檬水。
他给自己点了杯手冲咖啡,然后开始跟我聊一些“安全”的话题。
“听我妈说,你现在是自由插画师?”
“嗯。”
“挺好的,时间自由。”
“还行。”
“我最近在看一个项目,跟文创产业有关,也许以后有合作的机会。”
“哦。”
气氛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座三室一厅。
他似乎也察觉到了,放下咖啡杯,身体微微前倾,试图表现出更亲近的姿态。
“其实,我们小时候关系挺好的,你还记得吗?有一次你爬树下不来,还是我叫大人来救你的。”
我看着他,很想问他,你记不记得,是你先把我骗上树,说上面有最甜的野果子,然后自己跑掉的?
但我没说。
成年人的世界,没必要去戳破那些无伤大雅的粉饰。
“是吗?不记得了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但很快又恢复如常。
“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,不太爱说话。”
我心想,我不是不爱说话,是跟你没什么好说的。
我们之间隔着的,何止是十几年的光阴。
隔着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,是两种被父母塑造出来的、截然相反的性格。
他是在赞美和期望中长大的天之骄子,每一步都走在既定的轨道上,精准,高效,不容有失。
我是在比较和打压下野蛮生长的杂草,叛逆,拧巴,浑身是刺。
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,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母亲是闺蜜,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。
“我妈……她们,对我们这次见面期望挺高的。”他终于还是把话题引到了正轨上。
“嗯,看出来了。”我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片。
“林未,”他看着我,眼神很诚恳,“我知道,这种方式可能有点唐突。但我们都到了这个年纪,父母的压力,你也懂。”
我没说话。
“我不是说要怎么样,但我觉得,我们可以试着接触一下。毕竟,我们有共同的……家庭背景,知根知底,相处起来应该会比较轻松。”
“轻松”两个字,从他嘴里说出来,格外讽刺。
我看着他,他也在看着我。
他的眼神里没有爱慕,没有好奇,甚至没有多少兴趣。
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式的平静。
就好像,他不是在相亲,而是在进行一场商业谈判。
双方条件匹配,背景合适,合作(结婚)可以为彼此(的家庭)带来收益(面子)。
那一瞬间,我突然觉得很没劲。
我不想再跟他掰扯什么三观不合、性格不适。
因为我知道,在他看来,那些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“合适”。
就像买一件衣服,材质、版型、价格都合适,至于喜不喜欢,那是次要的。
“行啊。”我突然笑了,“那就试试吧。”
他明显愣住了,似乎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答应了。
我看着他错愕的表情,心里涌起一股恶作ED剧般的快感。
你们不是都觉得这事儿靠谱吗?
你们不是都想看这出戏吗?
好啊。
我陪你们演。
我倒要看看,这场被精心编排的“门当户对”的大戏,最后能唱成什么样。
我答应“试试看”之后,我妈和王阿姨的快乐,简直要冲破天际。
她们迅速拉了个微信群,名字叫“幸福一家人”。
群里只有我们四个人。
每天早上,我妈和王阿姨会准时在群里发“早安”的表情包,附带各种“相亲相爱”的祝福语。
然后艾特我和沈哲。
“@沈哲 @林未,今天天气好,出去约会呀!”
“@沈哲,我们未未最喜欢吃城南那家的提拉米苏了,你懂的哦~”
“@林未,男孩子工作忙,你要多体谅,多主动关心人家!”
我通常的做法是,无视。
沈哲比我圆滑,他会礼貌地回复:“好的阿姨。”“谢谢阿姨提醒。”
然后,我们俩的手机,一片寂静。
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谁。
直到周末,我妈的电话又追了过来。
“林未!你跟小沈怎么回事啊?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?你是不是又给我阳奉阴违?”
“妈,我们工作都忙。”
“忙忙忙!忙是借口吗?再忙,发个微信的时间总有吧?你看看人家小沈,朋友圈都发了,说期待下一个周末。你呢?你的朋友圈里除了猫就是狗,还有甲方的催稿信息,你像个谈恋爱的样子吗?”
我点开沈哲的朋友圈。
最新一条是昨天晚上发的,一张手冲咖啡的照片,配文:“A lovely weekend.”
下面只有王阿姨一个人的点赞和评论:“儿子加油!”
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。
我们俩,就像两个被提线的木偶,在各自母亲的操控下,笨拙地表演着一场名为“恋爱”的滑稽剧。
“知道了,我等下就约他。”我敷衍道。
挂了电话,我给沈哲发了条微信。
“晚上有空吗?一起吃饭?”
他几乎是秒回:“好啊,你想吃什么?”
“随便。”
“那……我来定?”
“嗯。”
我们的对话,简洁,高效,像两个在对接工作的同事。
晚上,他开车来接我。
一辆黑色的宝马,车里有股淡淡的古龙水味。
他给我拉开车门,动作很绅士。
“想吃日料还是西餐?”他问。
“都行。”
他发动车子,熟练地汇入车流。
“那就去吃日料吧,新开了一家,听说还不错。”
“好。”
一路上,我们都没怎么说话。
他偶尔会没话找话地问我一句:“最近工作顺利吗?”
我说:“还行。”
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。
车里的音响放着一首我听不懂的英文歌,女歌手的声音慵懒又缠绵。
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霓虹灯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影。
这个城市这么大,这么热闹,可我却觉得,我和身边的这个男人,是两座孤岛。
日料店的环境很清雅。
我们坐在吧台,能看到厨师现场制作寿司。
沈哲很熟练地点了菜,清酒,刺身,天妇罗。
都是些价格不菲的菜品。
“尝尝这个,很新鲜。”他给我夹了一片蓝鳍金枪鱼。
我说了声“谢谢”,蘸了点酱油和芥末,放进嘴里。
确实,入口即化,油脂丰腴。
但我吃不出任何喜悦。
就像在完成一个任务。
吃饭,聊天,假装我们很熟。
“听我妈说,你不太喜欢现在的工作?”我没话找话。
他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,随即恢复自然。
“没有,挺好的。金融行业,虽然压力大,但回报也高。”他笑笑,“男人嘛,总要以事业为重。”
又是这种标准答案。
我突然觉得很无趣。
我不想再跟他探讨这些被包装过的、毫无破绽的人生。
我只想知道,面具之下,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“你以前……谈过恋爱吗?”我问得很直接。
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,眼神闪烁了一下。
“……谈过。”他喝了口清酒,似乎想掩饰什么。
“为什么分手?”我追问。
他沉默了。
吧台里,厨师正在用喷枪炙烤一块和牛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香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低声说:“性格不合。”
又是标准答案。
我笑了笑,没再问下去。
我知道,我再问,也问不出什么真话。
他不想说,或者说,他不敢说。
因为在我们这段被预设好的关系里,“过去”是一个危险的词。
它代表着不可控的变数,会破坏“知根知底”的完美设定。
那顿饭,我们吃了很久。
大部分时间,都是沉默。
结账的时候,他去刷卡。
我坐在位置上等他,无意中一瞥,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。
屏幕上弹出来一条微信消息。
备注是:SQ。
内容是:“你什么时候来拿东西?我不想再等了。”
SQ?
苏晴?孙倩?还是……
我不知道。
但我看到,沈哲回来的时候,脸色明显有些不自然。
他拿起手机,迅速地回了条信息,然后对我笑了笑。
“走吧,我送你回家。”
那个笑容,依旧无懈可击。
但我却从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里,看到了一丝裂缝。
回去的路上,我妈又打来了电话。
我按了免提。
“喂,未未啊,跟小沈在一起吗?”
“嗯。”
“哎哟,太好了!”我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欣慰,“玩得开心吗?小沈,阿姨跟你说,我们家未未就是脾气有点倔,你多担待啊!”
沈哲立刻接话:“没有没有,阿姨,林未很好,我们聊得很开心。”
他说谎的样子,脸不红心不跳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!你们年轻人多接触,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!对了,我跟你王阿姨商量了一下,觉得你们俩也老大不小了,要是觉得合适,要不……先把婚订了?”
我猛地转头看向沈哲。
他也在看我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。
车里的气氛,瞬间凝固。
订婚?
我妈可真敢想。
我们才见了两次面,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句。
“妈!”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,“你说什么呢?”
“哎呀你嚷嚷什么!”我妈不以为然,“我这是为你们好!先把名分定下来,大家心里都踏实。你王阿姨那边也没意见,就看你们俩了。小沈,你说呢?”
我看到沈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他握着方向盘的手,指节泛白。
我以为他会拒绝,会说“太快了”,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。
但他没有。
他沉默了几秒钟,然后,用一种我听不懂的、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的语气,说:
“我……我没意见。听阿姨们的安排。”
那一刻,我看着他英俊的侧脸,在城市的流光溢彩中明明灭灭。
我突然觉得,他比我想象的,还要可悲。
沈哲答应订婚后,一切都像按了快进键。
我妈和王阿姨的行动力,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。
三天之内,她们就敲定了订婚宴的酒店、日期、宾客名单。
甚至连我和沈哲的订婚礼服,她们都兴致勃勃地在网上选好了。
我看着微信群里她们发来的那些款式夸张、缀满蕾丝和水钻的礼服照片,感觉眼睛都要被闪瞎了。
我一句话都没说。
我妈私聊我:“未未,你怎么不说话?不喜欢吗?妈妈觉得这件香槟色的很好看,衬你肤色。”
我回她:“你喜欢就行。”
她很高兴,发来一个“妈妈爱你”的表情包。
我看着那个表情包,心里一片麻木。
我没有反抗,没有争辩。
因为我知道,没用。
在这场由她们主导的盛大演出里,我只是一个道具。
我的感受,我的意愿,从来都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之内。
她们要的,只是一个结果。
一个可以向亲朋好友炫耀的、光鲜亮丽的结果。
“我女儿订婚了,对象是知根知底的老姐妹的儿子,金融才俊,年薪百万。”
看,多有面子。
至于我们俩之间有没有感情,我们俩到底合不合适,谁在乎呢?
沈哲那边,也同样沉默。
我们依旧没有私下的联系。
只是偶尔,我妈会把她和王阿姨的聊天记录截图发给我。
“你看,小沈多懂事,他妈妈说什么他都听。”
“王阿姨说,小沈已经把订婚戒指买好了,卡地亚的,花了不少钱呢。”
“未未啊,你真是好福气,要懂得珍惜啊。”
我看着那些聊天记录,只觉得讽刺。
一个事事听妈妈话的“妈宝男”,一个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控的傀儡。
这就是我妈眼里的“好福气”?
订婚宴前一周,沈哲约我见面。
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我。
地点是一家咖啡馆。
他看起来有些憔悴,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。
“戒指买好了。”他把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推到我面前。
我打开看了一眼。
是那款经典的四爪钻戒,钻石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。
很漂亮,也很昂贵。
但我看着它,就像在看一块漂亮的石头。
“挺好看的。”我把盒子盖上,推了回去。
“你收着吧。”他说。
“订婚宴上再给我吧,走个形式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他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
“林未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……是不是觉得这一切很荒谬?”
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。
我抬眼看他。
这是我第一次,从他那张完美的面具上,看到一丝真实的情绪。
一丝疲惫,一丝挣扎。
“不然呢?”我反问。
他苦笑了一下,端起咖啡喝了一口。
“我妈……她很强势。”他说,“从小到大,我所有的事情,都是她安排好的。上哪个小学,哪个中学,大学学什么专业,毕业后进哪家公司……我习惯了。”
“所以,结婚也一样?”
他没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
“我不是没有反抗过。”他看着窗外,眼神有些飘忽,“我之前……有一个女朋友。”
我的心,轻轻一跳。
是那个“SQ”吗?
“我们在一起三年,感情很好。但是……我妈不同意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她嫌那个女孩家是外地的,父母是普通工人,觉得配不上我们家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门不当户不对。”
多么熟悉的理由。
“我跟她争取过,吵过,甚至想过跟她一起离开这个城市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,我妈以死相逼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块巨石,重重地砸在我心上,“她拿着刀,站在阳台上,说如果我敢走,她就从这里跳下去。”
咖啡馆里很安静,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流淌。
我看着他,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我一直觉得他懦弱,可悲。
但这一刻,我却从他身上,看到了一丝我自己的影子。
我们都是被亲情绑架的孩子。
只不过,他选择了顺从,而我选择了消极抵抗。
“所以,你妥协了。”我说。
“嗯。”他点了点头,眼圈有些发红,“我跟她分手了。我妈答应我,只要我跟她分手,以后再也不逼我了。”
“但她食言了。”
“是。”他闭上眼睛,脸上满是痛苦,“她遇到了你妈妈,然后,就有了现在这一切。”
我沉默了。
原来,这才是真相。
我不是他完成任务的目标,而是他用来安抚他母亲的工具。
而我,也一样。
我们俩,都是这场荒唐联姻的牺牲品。
“对不起,林未。”他睁开眼,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歉意,“把你卷进来。”
“没什么对不起的。”我说,“你情我愿……哦不,是咱俩的妈,一厢情愿。”
我难得地开了个玩笑。
他也扯了扯嘴角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那……订婚宴……”他迟疑地问。
“照常进行。”我说。
他惊讶地看着我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想看戏。”我搅动着面前的咖啡,看着那漩涡一圈圈散开,“我想看看,当她们费尽心机搭好的舞台,被我亲手拆掉的时候,她们会是什么表情。”
沈哲愣住了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震惊,有不解,还有一丝……隐秘的期待。
“你……想做什么?”
我朝他笑了笑,那笑容里,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,决绝和疯狂。
“到时候,你就知道了。”
订婚宴当天,我起得很早。
我妈比我起得还早。
她像个陀螺一样在家里转来转去,一会儿检查我的礼服,一会儿催我去化妆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
“哎呀,我的女儿今天可真漂亮,像个小公主。”
“未未,你今天可得给我争口气,让你王阿姨看看,我女儿不比她儿子差!”
“到了酒店,嘴甜一点,多叫人。尤其是你沈伯伯那边的亲戚,个个都非富即贵,要留个好印象。”
我坐在梳妆台前,任由化妆师在我脸上涂涂抹抹,一言不发。
镜子里的人,眉眼精致,唇红齿白,穿着一身香槟色的纱裙。
很美,但很陌生。
那不是我。
那是一个被精心打造出来的、用来取悦别人的娃娃。
我妈看着镜子里的我,满意得不得了。
“真好看,真好看。”她拿出手机,对着我一顿猛拍,“我要发个朋友圈,让他们都羡慕羡慕。”
我看着她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、虚荣的喜悦,突然觉得,我接下来的所作所为,一点都不过分。
酒店的宴会厅,被布置得金碧辉煌。
巨大的水晶吊灯,铺满玫瑰花瓣的红毯,香槟塔,甜品台。
一切都透着一股……土豪的气息。
我妈和王阿姨穿着同款的旗袍,像两只花枝招展的孔雀,在宾客间穿梭,接受着各种恭维和祝福。
“哎哟,刘姐,你可真有福气,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婿。”
“是啊是啊,王姐,你儿媳妇也漂亮,跟你儿子真是郎才女貌,天作之合啊!”
她们俩笑得合不拢嘴,嘴上谦虚着“哪里哪里”,脸上的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我挽着沈哲的胳膊,站在门口迎宾。
我们俩像一对没有灵魂的蜡像,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,对着每一个来宾点头致意。
沈哲的手心,全是冷汗。
他时不时地侧过头看我,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不安。
“你……真的要那么做?”他压低声音问我。
“不然呢?”我看着他,“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?”
他沉默了。
是啊,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了。
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。
要么,纵身一跃,摔得粉身碎骨,但至少,能换来片刻的自由。
要么,就这么被推着,走进那个名为“婚姻”的、华丽的牢笼,一辈子当个傀儡。
我选择前者。
司仪在台上用热情洋溢的声音宣布订婚仪式正式开始。
音乐响起,我和沈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缓缓走上舞台。
我妈和王阿姨坐在主桌,激动得眼眶都红了。
我能看到我妈不停地用纸巾擦着眼角,嘴里还跟旁边的亲戚炫耀着什么。
我爸坐在她旁边,表情有些复杂。
他不像我妈那么兴奋,只是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丝担忧。
司仪走着流程,说着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语。
“……现在,让我们有请英俊帅气的新郎,为他美丽动人的新娘,戴上这枚象征着永恒承诺的订婚戒指!”
沈哲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红色的丝绒盒子。
他打开盒子,单膝跪地。
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掌声。
我妈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,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。
沈哲抬起头看着我,他的手在抖。
他拿起那枚钻戒,慢慢地,朝我的无名指套来。
我看着他,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写满痛苦的脸。
我知道,只要我伸出手,这场戏就能完美落幕。
我妈会得到她想要的面子,王阿姨会得到她想要的儿媳,沈哲会暂时得到安宁。
而我,将会失去我自己。
就在戒指即将触碰到我指尖的那一刻。
我,后退了一步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音乐声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沈哲跪在地上,举着戒指,一脸错愕地看着我。
“林未?”他轻声喊我。
我没有理他。
我拿起司仪的话筒,清了清嗓子。
整个宴会厅,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我身上。
有疑惑,有不解,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。
我看到了我妈那张瞬间煞白的脸。
她张着嘴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仿佛在看一个怪物。
“妈。”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,“对不起,这个婚,我不能订。”
“林未!你疯了!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!”我妈尖叫起来,想要冲上台。
我爸一把拉住了她。
王阿姨也站了起来,脸色铁青。
“林未,你这是什么意思?你耍我们沈家玩吗?”
“王阿姨,”我转向她,语气平静,“我没有耍任何人。我只是觉得,有些事情,有必要在今天,当着所有人的面,说清楚。”
我顿了顿,目光扫过台下,最后,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沈哲身上。
“沈哲,你告诉大家,你真的想跟我订婚吗?”
沈哲的脸,白得像一张纸。
他嘴唇翕动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你不说,我替你说。”我冷笑一声,“你不想。你一点都不想。因为你心里,还装着另一个人。”
这句话,像一颗炸弹,在人群中炸开。
台下瞬间一片哗然。
“什么?还有别人?”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
“我就说嘛,这俩孩子看着就不对劲,一点交流都没有。”
王阿姨的脸,已经从铁青变成了猪肝色。
“你胡说!我们家沈哲不是那种人!你别想往他身上泼脏水!”
“我是不是泼脏水,你问问你的好儿子。”我看着沈哲,“或者,我们把当事人请上来,当面对质,怎么样?”
就在这时,宴会厅的大门,被推开了。
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,站在门口。
她没有化妆,长发披肩,脸色有些苍白,但眼神却异常坚定。
她不漂亮,至少,没有我今天这么“漂亮”。
但她身上有一种东西,是我没有的。
那是爱。
是那种,可以为了一个人,不顾一切的,勇敢的爱。
她的目光,越过所有的人,直直地落在了沈哲身上。
而沈哲,在看到她的那一刻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他手里的戒指,“哐当”一声,掉在了地上。
他看着她,眼神里有震惊,有愧疚,有痛苦,还有一丝……无法掩饰的爱意。
“苏……晴?”他喃喃地喊出那个名字。
SQ。
苏晴。
原来是她。
所有人都回头看向门口那个女孩。
我妈已经彻底傻眼了。
她指着那个女孩,又指指我,嘴唇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苏晴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。
她一步一步,坚定地,朝着舞台走来。
她走到沈哲面前,蹲下身,看着他的眼睛。
“沈哲,你告诉我,你爱她吗?”她问。
沈哲的眼泪,瞬间就流了下来。
一个在人前永远保持着完美形象的男人,此刻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摇着头,泣不成声。
“那我们之间,算什么?”苏晴又问。
她从口袋里,拿出一个东西,放在沈哲的手里。
那是一支……验孕棒。
上面,是清晰的两道杠。
“沈哲,你告诉我,这个孩子,算什么?”
全场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,惊得目瞪口呆。
我看着这一切,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快感,也没有报复的喜悦。
只有一种,尘埃落定的疲惫。
我知道,这场戏,该落幕了。
王阿姨第一个反应过来。
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,冲上舞台,一把推开苏晴。
“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!你从哪里冒出来的!你想讹我们家是不是?我告诉你,门都没有!”
她指着苏晴的肚子,破口大骂:“谁知道你这肚子里怀的是谁的野种!别想赖在我们沈哲身上!”
苏晴被她推得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。
一直跪在地上没有反应的沈哲,突然像被电击了一样,猛地站起来,一把将苏晴护在身后。
“妈!你够了!”他冲着王阿姨,发出了有生以来第一声怒吼。
王阿姨愣住了。
她大概从没想过,她那个一向温顺听话的儿子,会为了一个外人,这样对她大吼。
“孩子是我的。”沈哲看着他母亲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,“我要对她负责。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王阿姨指着他,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为了这么一个女人,要跟我作对是不是?我白养你这么大了!”
“妈,我不是跟你作对。”沈哲的眼泪还在流,但眼神却无比坚定,“我只是……不想再过你给我安排的人生了。我不想娶一个我不爱的人,也不想放弃我爱的人,和我的孩子。”
他说着,转过身,看向我。
他的眼神里,充满了深深的歉意。
“林未,对不起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
“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。”我说,“你最该说对不起的,是她。”
我把话筒,递给了苏晴。
苏晴接过话筒,看着台下那些或同情、或鄙夷、或看热闹的目光,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我今天来,不是来抢婚的,也不是来要什么名分的。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但很清晰,“我只是想来问沈哲一句话。”
她转向沈哲。
“我只想问你,从始至终,你有哪怕一刻,是真心想放弃我和孩子的吗?”
沈哲看着她,用力地摇了摇头。
“没有。”他说,“一刻都没有。”
“好。”苏晴点了点头,眼泪滑落,“有你这句话,就够了。”
她把话筒还给我,拉着沈哲的手,转身就要走。
“站住!”王阿姨尖叫着拦住他们,“你们不能走!今天这事儿没完!”
“你想怎么样?”沈哲冷冷地看着她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王阿姨一时语塞。
她能怎么样呢?
家丑已经外扬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。
她最看重的面子,已经被撕得粉碎,扔在地上,任人践踏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我妈,终于爆发了。
她挣脱我爸的钳制,冲到舞台边,指着王阿姨的鼻子,破口大骂:
“王秀兰!你看看你干的好事!你儿子在外面搞大了别人的肚子,你还想让他来骗婚!你把我女儿当什么了?垃圾回收站吗?”
王阿姨也不是省油的灯,立刻反唇相讥:
“刘淑芬你少在这里装无辜!要不是你天天催着,我能想出这个办法吗?你女儿嫁不出去,你比谁都急!”
“我女儿嫁不出去,也比嫁给你家这个烂人强!”
“你说谁是烂人!你女儿就好到哪儿去了?二十七岁的老姑娘,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,一天到晚在家鬼画符!”
两个几十年的老闺蜜,此刻,像菜市场里为了几毛钱争吵的泼妇,互相揭着对方的短,把最恶毒的话,都扔向了对方。
那些曾经用来炫耀的资本,此刻,都成了攻击对方的武器。
什么“知根知底”,什么“门当户对”,在彻底撕破脸的这一刻,都成了一个笑话。
台下的宾客们,看得目瞪口呆。
这场盛大的订婚宴,彻底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闹剧。
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切,突然觉得很想笑。
我走到舞台中央,拿起那枚掉在地上的钻戒。
然后,我走到我妈面前。
她还在跟王阿姨对骂,脸涨得通红。
“妈。”我轻声叫她。
她回过头,恶狠狠地瞪着我。
“你看你干的好事!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!”
“妈,”我把戒指,塞到她的手里,“这是你想要的。现在,它归你了。”
说完,我没再看她。
我脱下脚上那双磨得我脚后跟生疼的高跟鞋,光着脚,拎着我的裙摆,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,一步一步,走下了舞台。
我走过那些窃窃私语的人群,走过那些狼藉的餐桌。
我没有回头。
当我推开宴会厅沉重的大门,外面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时,我长长地,舒了一口气。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。
我自由了。
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。
我只记得,我光着脚,在马路上走了很久。
香槟色的礼服裙摆,沾满了灰尘。
精致的妆容,也被眼泪和汗水冲得一塌糊涂。
我像一个从童话故事里逃跑出来的、狼狈的公主。
不,我不是公主。
我只是林未。
回到家,我把自己扔进浴缸,放了满满一缸热水。
温热的水包裹着我,我才感觉自己那颗一直悬着的心,慢慢地,回到了原位。
手机一直在响。
我没有接。
我知道,那是我妈。
我不想听她的咆哮,不想听她的哭诉,也不想听她的指责。
至少,现在不想。
我在浴缸里泡了很久,直到水都凉了,才慢吞吞地爬出来。
换上我最喜欢的、宽松的T恤和短裤,我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。
电脑屏幕还亮着。
那只被我改了十八遍的猫爪杯,依旧在对我笑。
我坐下来,拿起数位笔,删掉了那个文件。
然后,我新建了一个画布。
我想画画。
画一个女孩,光着脚,穿着沾满灰尘的礼服,在阳光下奔跑。
她的脸上,没有精致的妆容,只有最灿烂的笑容。
我画了很久,画到天都黑了。
门外,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。
我妈回来了。
我没有动,依旧盯着电脑屏幕。
她走了进来,站在我身后。
我能感觉到她灼人的目光,落在我背上。
我以为,她会像往常一样,冲我大吼大叫。
但她没有。
她只是沉默地站着。
过了很久,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。
“林未……我的脸……我的脸全都被你丢光了……”她哽咽着说,“我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啊……”
我没有回头。
“妈,”我说,声音很平静,“面子,真的比我的幸福还重要吗?”
她没有回答。
她只是哭。
哭她那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虚荣心。
哭她那被戳破的、关于“美满人生”的幻想。
我叹了口气,转过身,看着她。
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。
头发乱了,妆也花了,那身精心挑选的旗袍,也显得那么滑稽。
“妈,从小到大,你都告诉我,要听话,要懂事,要成为你的骄傲。”
“我努力过。”
“我努力考上你希望的大学,努力找一份你认为体面的工作。但我不快乐。”
“我喜欢画画,你说那没出息。我喜欢一个人待着,你说我孤僻。”
“你总拿我跟别人比,跟沈哲比,跟所有你认为比我‘成功’的人比。”
“在你眼里,我好像从来没有做对过一件事。”
“我以为,只要我顺着你,只要我答应这场荒唐的订婚,你就会满意,你就会快乐。”
“但我发现我错了。”
“你的快乐,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。你的面子,需要用我的牺牲来成全。”
“妈,我也是个人,我不是你用来炫耀的工具。”
我说了很多。
把我这二十几年来,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、不甘、愤怒,都说了出来。
我妈愣愣地看着我,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。
她大概从没想过,她那个一向沉默寡言、只会消极抵抗的女儿,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话。
“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又说不出来。
“我明天会搬出去住。”我说,“我已经找好了房子。”
“你要走?”她瞪大了眼睛,“你要离开这个家?”
“不是离开。”我摇了摇头,“我只是想,换一种方式生活。一种……属于我自己的方式。”
“没有我,你能过得好吗?”她下意识地问。
我笑了。
“妈,我已经二十七岁了。”
说完,我转过身,继续画我的画。
我知道,我妈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理解我,接受我。
我们之间的鸿沟,不是一次争吵,一次摊牌,就能填平的。
这需要时间。
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。
但至少,我迈出了第一步。
第二天,我收拾好行李,叫了辆搬家公司的车。
我妈没有出来送我。
我走的时候,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背影萧索。
我爸递给我一个信封。
“这里面有点钱,你拿着。一个人在外面,别亏待自己。”他说。
我看着他,他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,头发也白了不少。
这些年,夹在我跟妈中间,他大概也很辛苦。
“爸,照顾好自己,也……照顾好她。”我说。
他点了点头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去吧。翅膀硬了,总要飞的。”
我租的房子,是一个老小区顶楼的阁楼。
面积不大,但有一个朝南的大窗户,阳光很好的时候,可以洒满整个房间。
我花了一周的时间,把这里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。
白色的墙壁,原木色的家具,墙上挂着我自己的画。
我买了很多绿植,把小小的阳台,变成了一个迷你花园。
我终于有了一个,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空间。
在这里,我不用再听我妈的唠叨,不用再看她的脸色。
我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,可以穿着睡衣在家晃荡一整天,可以把音乐开到最大声,跟着节奏乱舞。
我接了很多新的稿子。
有绘本,有广告插画,有游戏人设。
我忙得脚不沾地,但却前所未有地快乐。
因为我知道,我是在为自己而活。
我再也不用去画那些谄媚的猫爪杯了。
我妈偶尔会给我打电话。
一开始,她还是会忍不住数落我。
“你那破房子,又小又旧,能住人吗?”
“钱够不够花啊?别死要面子活受罪。”
“什么时候回来看看?家里冷冷清清的。”
我只是安静地听着,不反驳,也不争辩。
后来,她的语气慢慢软了下来。
“今天降温了,多穿点衣服。”
“我给你炖了鸡汤,你要不要回来喝?”
有一次,她给我发了条微信。
是一张照片。
照片里,是我以前的房间,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,我画的画,被她用相框裱了起来,挂在墙上。
照片下面,有一行小字。
“东西都给你留着呢。”
我看着那行字,眼睛突然就酸了。
我知道,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,向我示弱,向我表达她的爱。
虽然,这种爱,依旧笨拙,依旧带着控制欲。
但,她在改变。
这就够了。
至于沈哲和苏晴,我后来也听说了一些。
据说,那天之后,王阿姨大病了一场。
沈哲辞掉了金融街的工作,带着苏晴,回了苏晴的老家,一个南方的小城。
他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,苏晴就在店里做甜品。
有人在朋友圈里看到过他们的照片。
沈哲穿着简单的白T恤,围着围裙,在吧台后冲着咖啡。
他胖了一点,黑了一点,手上的名表,换成了一串普通的佛珠。
但他笑得很开心。
是那种,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,发自内心的,轻松的笑。
苏晴挺着大肚子,坐在窗边,温柔地看着他。
阳光洒在她身上,岁月静好。
我看着那张照片,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。
也许,对他们来说,放弃那些浮华的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有一次,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。
是沈哲打来的。
“林未,是我。”他的声音,听起来比以前沉稳了许多。
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……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。”他说。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,在那天,有那样的勇气。”他说,“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……一辈子都没有勇气走出那一步。”
“你不用谢我。”我说,“我不是为了你,我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我们都笑了。
电话那头,传来婴儿响亮的哭声。
“我儿子出生了。”他的声音里,充满了为人父的喜悦,“叫沈念安。思念的念,平安的安。”
“好名字。”我说。
“林未,”他顿了顿,认真地说,“祝你幸福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
挂了电话,我走到窗边。
外面,夕阳正缓缓落下,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。
楼下,有孩子在嬉笑打闹,有老人在散步聊天,充满了人间烟活的气息。
我的手机响了一下,是新的甲方发来的需求。
这一次,他们想要一个系列,关于“自由”。
我笑了。
拿起数位笔,在画布上,画下了第一个笔触。
那是一只鸟。
它挣脱了所有的束缚,正迎着风,飞向那片广阔无垠的天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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