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七点,镜湖大桥上华灯初上。
这座横跨镜湖的景观大桥,是这座城市的名片。晚饭后,市民们都喜欢来这里散步,吹吹湖风,看看晚霞。桥上人来人往,情侣们依偎着低语,孩子们踩着滑板嬉笑追逐,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。
周建国也夹在人群中,他双手背在身后,迈着退休老人特有的缓慢步子。他刚在桥头的小馆子吃了一碗面,正准备绕着湖边走一圈消消食。
他走到桥中央,凭栏远眺。湖面倒映着城市的霓虹,波光粼粼,煞是好看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这声叹息,轻得几乎要被湖风吹散。
然而,就是这声叹息,仿佛触动了某个致命的开关。
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年轻男子,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。他像是被这声叹息点燃了引线的炸药,猛地几步上前,一言不发,抬起右脚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踹在了周建国的后腰上。
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。
周建国瘦小的身体,像一片枯叶,毫无反抗之力地翻过了半人高的护栏。
“噗通!”
一声沉闷的落水声,在桥上众人的惊呼声中显得异常清晰。湖面上激起一圈涟漪,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。
桥上瞬间陷入了死寂,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恐慌。 “有人掉下去了!” “快救人啊!” “是他!是他踹下去的!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行凶的年轻男子身上。他站在那里,甚至没有逃跑的意思,只是冷冷地看着湖面,脸上是麻木和嫌恶交织的表情。
有人壮着胆子冲他吼道:“你为什么推他!你们认识吗?”
年轻男子缓缓转过头,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语气,说了一句让所有人脊背发凉的话: “不认识。看他不顺眼而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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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.
死者,周建国,六十六岁,红星机械厂退休钳工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。
他的人生履历,简单得像一张白纸。在工厂干了一辈子,五十多岁时老伴因病去世,唯一的儿子周浩在外地工作,他便一个人守着厂区那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,过了十多年的独居生活。
在邻居们的记忆里,老周是个沉默寡言、与世无争的人。你不跟他说话,他能一天都不开口。他没什么爱好,不抽烟不喝酒,也不像其他老人那样喜欢聚在一起下棋打牌。他最大的消遣,就是每天去镜湖边上走一走。
“老周这人……可怜啊。”楼下的张大妈跟警察说,“老伴走得早,儿子又指望不上,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面。平时在楼道里碰到,想跟他多聊两句,他也总是摆摆手就上楼了,唉。”
这样一个存在感极低,甚至有些边缘化的老人,没人能想通,他会以这样一种惨烈而荒诞的方式,结束自己平静的一生。
而那个将他踹下桥的凶手,孙平,二十六岁,无业游民。
他几乎没做任何反抗,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和愤怒的市民当场按住。面对警察的讯问,他的回答简单、直接,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坦然。
“为什么踹他?” “看着烦。” “他跟你有什么冲突吗?” “没有。他走路慢,挡着路了。还站在那唉声叹气,一副要死的样子,我就成全他。”
他的供词,让所有办案的警察都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。这是一个典型的反社会人格,将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,以最极端、最残忍的方式,发泄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弱者身上。
这起发生在城市地标、众目睽睽之下的恶性案件,迅速通过网络发酵,引爆了全城的怒火。 “严惩凶手!” “随机杀人,必须死刑!” “我们的城市怎么了?连在桥上散步都不安全了吗?”
舆论的压力,市民的恐慌,像一座大山,压在了市刑侦支队队长李伟的肩上。
但李伟看着卷宗,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案情本身似乎清晰得不能再清晰:一个对社会充满戾气的年轻人,随机选择了一个目标,实施了一起毫无逻辑的暴力犯罪。有目击者,有监控录像,有凶手的亲口供词。从证据链上来说,这案子几乎可以算是破了。
可他当了二十年刑警,一种来自职业的直觉告诉他,真相,绝不会这么简单。
“看他不顺眼”,这个动机,太轻了。轻得像一片羽毛,根本无法支撑起“杀人”这么沉重的后果。
02.
审讯室里,孙平翘着二郎腿,脸上挂着无所谓的冷笑。他瘦高的个子,眼窝深陷,脸色因为长期的昼夜颠倒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。
“姓名。” “孙平。” “年龄。” “二十六。” “职业。” “没职业,啃老,社会垃圾,你们想怎么写都行。”
他的态度,嚣张得近乎挑衅。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,哪怕是在审讯室里。
李伟没有被他激怒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。 “你是什么时候到的镜湖大桥?” “不记得了,下午吧。本来想去那跳桥的,嫌水脏,没跳。” “那你为什么一直跟着周建国?”
孙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。 “我没跟着他,是他自己走我前面的。他那走路的姿势,一步三晃,看着就让我恶心。我这人吧,就是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装可怜。”
李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。他在撒谎。监控显示,在周建国上桥之前,孙平已经在桥上徘徊了近一个小时。而当周建国出现后,他的行动路线,就明显地开始围绕着周建国。
他不是随机选择,他是有预谋地在“等”一个人,或者说,在等一个“类型”的人。
警方的外围调查,也迅速勾勒出了孙平失败的人生轨迹。 他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,由母亲刘玉芬独自抚养长大。从小学习就不好,勉强读完一个职业中专,出来后换了十几份工作,每一份都干不过三个月。眼高手低,吃不了苦,还总抱怨社会不公。
最近一年,他彻底成了无业游民,靠着母亲微薄的退休金和四处打零工度日。案发前三天,他因为拖欠房租,被房东赶了出来,一直流浪街头。
一个被社会边缘化的“失败者”,一个对世界充满怨恨的“巨婴”。 他杀人的动机,似乎越来越清晰,也越来越符合逻辑了。
可李伟的疑虑,却不减反增。
另一边,对死者周建国的社会关系调查,却陷入了困境。 他没有朋友,没有社交,唯一的直系亲属,就是他那个远在南方大城市工作的儿子,周浩。
“我们必须尽快联系上他的儿子。”李伟对下属说,“处理后事,也需要他回来。另外,我们也要从他儿子口中,了解一下周建国生前有没有什么异常。”
然而,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,却进行得异常艰难。
03.
警方通过周建国遗物中的一部老年手机,找到了他儿子周浩的电话号码。
然而,那个号码拨过去,永远都是冰冷的机械女声:“您好,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……”
一遍,两遍,十遍……一整天过去了,始终无法接通。
“会不会是设置了黑名单?”年轻的警员小王猜测。 “有可能。”李伟皱起了眉头。一个儿子,会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拉黑吗?
他们又通过户籍系统,查到了周浩的身份证信息和他所在的公司。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接到警方的电话后,表示非常惊讶。
“周浩?他上个星期就已经离职了啊。”HR回答道。 “离职?去哪里了知道吗?” “不太清楚,他走得很突然,就说家里有急事,连工资都没结清就走了。”
家里有急事? 案发前一个星期,周浩就辞职了,理由是“家里有急事”。可他并没有回家,甚至连电话都打不通。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
这太不正常了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,在李伟心中蔓延开来。这个失联的儿子,会不会和案件有什么关联?
“查!”李伟下达命令,“给我查周浩所有的通讯记录、出行记录、消费记录!我要知道他这一个星期,到底去了哪里,见了什么人!”
与此同时,对凶手孙平的家庭背景调查,也有了新的进展。 警方找到了孙平的母亲,刘玉芬。这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憔悴女人。得知儿子杀人后,她当场就晕了过去。
在医院醒来后,她对着警察,声泪俱下地哭诉着自己这些年的不易,和对儿子的失望。 “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……生出这么一个讨债鬼……” “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,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,我容易吗我……”
在刘玉芬的口中,孙平的父亲,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形象。一个不负责任、抛妻弃子的男人。她说,他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联系了,甚至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。
两条看似毫无关联的调查线,在各自的轨道上,艰难地向前推进着。一边,是神秘失联的受害者之子;另一边,是面目模糊的行凶者之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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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.
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,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。
失联的周浩,竟然主动给警局打来了电话。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沙哑,带着浓浓的鼻音。他说自己前几天手机坏了,刚修好,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,才知道父亲出了事。
他在电话里泣不成声,说自己正在买回家的机票,最快明天就能赶到。
这个电话,暂时打消了警方对他的怀疑。或许,他真的只是因为巧合,才在那几天失联了。
李伟却觉得,这个电话,打来的时机太“巧”了。早不来,晚不来,偏偏在警方开始调查他的时候,他就出现了。
“继续查他的行踪,不要放松。”李伟对下属说。
审讯室里,对孙平的审问依旧在继续。 或许是几天的监禁磨掉了他的锐气,他的态度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嚣张,但依旧守口如瓶。对于“为什么偏偏选中周建国”这个问题,他始终用“看着不顺眼”来搪塞。
李伟决定换一个角度。 “你父亲,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他看似随意地问道。
提到“父亲”,孙平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那种玩世不恭之类的表情。那是一种混杂着怨恨、不屑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渴望的复杂情绪。
“我没父亲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“他就是个懦夫,一个人渣。在我记事起,他就没存在过。”
“你想过找他吗?”
“找他干什么?”孙平冷笑一声,“求他回来?还是去给他养老送终?他最好是死在外面那个臭水沟里,别让我看见。”
他的话语里,充满了最恶毒的诅咒。
李伟看着他,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,变得越来越清晰。 一个对父亲充满了极致怨恨的儿子,一个被儿子拉黑、常年得不到探望的孤独父亲。
这两种形象,在李伟的脑海里,开始不受控制地重叠、交织。
他被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吓了一跳。不,不可能,这世界上,哪有这么巧合,有这么残忍的事情。
05.
第二天下午,周浩赶到了刑侦支队。
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休闲装,戴着金丝眼镜,看起来文质彬彬。与照片上那个瘦小的退休工人周建国,几乎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。
他表现出了一个儿子应有的悲痛。在看到父亲遗物时,他捂着脸,肩膀剧烈地抽动着。他向警方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和父亲最后一次通话的情景,抱怨自己工作太忙,疏于对父亲的关心,言辞恳切,悔恨万分。
他的一切表现,都无懈可击。
李伟接待了他,一边安抚着他的情绪,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。
“周先生,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您。我们想了解一下,您父亲生前,有没有和什么人结过怨?或者有什么异常的行为?”
“没有。”周浩摇了摇头,推了推眼镜,“我爸那个人……您们也了解了。一辈子老实本分,不可能得罪人。至于异常……他一个人生活久了,是有点孤僻,但也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“他有没有跟你提过,他身体有什么不舒服?”
“提过,老年人嘛,总有些老毛病。他说他有时候会心慌,腿脚也没力气。”周浩叹了口气,“我总说带他去大城市好好检查一下,可我这边……唉,总也抽不开身。”
他们的对话,就像一场普通的例行问话。
但就在周浩准备起身离开时,李伟突然叫住了他。
“周先生,您和您父亲的父子关系,似乎并不太好?”
周浩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,他转过身,脸上带着一丝不解和警惕。 “李队长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没什么,”李伟的目光,像手术刀一样,剖析着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肉,“我只是觉得很奇怪。令尊的手机通话记录显示,在过去的一年里,您一共给他打过三次电话,平均通话时长,不到三十秒。而他给您打过去的上百个电话,百分之九十,都被您挂断了。”
周浩的脸色,瞬间变得有些难看。 “我工作很忙,我爸那个人,说话又总是颠三倒四的,我……”
“是吗?”李伟打断了他,“可我们查到,您所谓的‘家里有急事’而辞职,其实是因为投资失败,欠下了一大笔债务。您这次回来,与其说是为了奔丧,不如说是为了处理令尊那套老房子的继承权吧?”
这番话,如同一记重拳,狠狠地打在了周浩的脸上。他的伪装被彻底撕开,脸上血色尽褪,眼神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愤怒。 “你……你们凭什么调查我的隐私!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!”
“有没有关系,我们很快就会知道。”李伟冷冷地看着他。
送走周浩后,李伟立刻叫来了小王。
他把两份档案,重重地拍在桌上。一份,是死者周建国的。另一份,是凶手孙平的。
“去查!”李伟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,“给我查二十多年前,红星机械厂所有的人事档案!尤其是,周建国和刘玉芬(孙平的母亲)这两个人,在同一个时间段内的所有记录!看看他们之间,到底有没有过交集!”
小王领命而去。
办公室里,只剩下李伟一个人。他站在窗前,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,心跳得厉害。他知道,自己正在接近一个难以想象,甚至有些违背人伦的真相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办公室的门,被猛地推开了。
小王冲了进来,他的脸上,是前所未有的,混杂着震惊、荒谬和一丝恐惧的复杂表情。他跑得太急,甚至忘了敲门。
“李……李队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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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声音都在发抖,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已经泛黄的、从档案室深处翻出来的旧纸。
李伟的心,猛地沉了下去。他知道,他那个最大胆,也最不敢相信的猜测,应验了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朝小王伸出了手。
小王将那张纸递了过来。
李伟的目光,落在了那张表格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