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家咖啡馆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,吹得我裸露在外的脚踝一阵阵发麻。
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咖啡豆烘焙过度的焦苦味,混杂着邻桌女士身上过分甜腻的香水,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对面坐着的男人,叫陈默,介绍人发来的照片上,他穿着白衬衫,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,笑得挺温和。
但现在,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T恤,领口有点松垮,人也比照片里瘦削,眼底有藏不住的疲惫。
我们聊了些什么?
无非是工作、籍贯、爱好,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,按部就班地交换着彼此的数据信息。
他说他是程序员,我说是的,看出来了。
他问怎么看出来的。
我说,你点咖啡的时候,手指在桌上敲了三下,像在敲回车键。
他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,像是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。
那笑容很浅,像石子投进深潭,只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,很快就恢复了平静。
然后,就是长久的沉默。
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,邻桌压低了的谈笑声,咖啡机运作时发出的沉闷轰鸣,所有声音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,在我们的沉默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我用勺子搅着杯子里那杯没加糖的拿铁,看着奶泡一圈圈散开,最后和深褐色的液体融为一体,再也分不清彼此。
就像我和他,两个陌生人,被强行搅和在一起,最终还是要各自沉淀下去。
“时间不早了。”我看了看手机,屏幕的光照亮了我有点僵硬的脸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声音很低。
“那……今天就到这儿?”我试探着问,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。
“好。”他点头,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。
买单的时候,我们俩客气地推让了一下,最后还是他坚持付了钱。
走出咖啡馆,外面的热浪瞬间包裹了我,刚才被冷气冻得发麻的脚踝,现在又开始发烫。
城市夜晚的霓虹,像打翻了的颜料盘,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胡乱涂抹着。
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他站在路边,看着车流,忽然开口。
我本来想说不用,打车很方便。
但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也许是这城市的夜晚太寂寞,也许是刚才那杯苦咖啡的后劲还没过,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他的车很干净,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,只有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平安符,红色的穗子都有些发白了。
车里的味道也很好闻,不是那种廉价的空气清新剂,而是一种淡淡的、像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,很安稳。
我报了小区的地址。
他没说什么,沉默地发动了车子。
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,那些闪烁的灯光在我眼里变成了一条条模糊的光带。
车厢里很安静,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“呼呼”声。
这种安静比在咖啡馆里更让人窒息。
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,打破这种尴尬。
比如,谢谢你送我回家。
或者,你的车开得很稳。
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就在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路沉默到终点的时候,他忽然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不大,平平的,像是随口一问。
但那句话,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炸弹,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。
他说:“你还记得那只叫‘夏天’的猫吗?”
我的血液,在那一瞬间,仿佛全部凝固了。
手脚冰凉,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疯狂地收缩、抽搐。
我猛地转过头,死死地盯着他。
路灯的光从他脸上掠过,明暗交替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,骨节分明。
夏天。
猫。
这两个词,像两把生了锈的钥匙,撬开了我记忆深处一个被尘封了太久的盒子。
盒子打开的一瞬间,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画面、声音、气味,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,将我瞬间淹没。
我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香樟树林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我闻到了夏日午后,空气中弥漫着的青草、泥土和樟树叶混合在一起的独特香气。
我听到了教学楼里传来的读书声,操场上篮球砸地的“砰砰”声,还有少年们混着汗水的喧闹笑声。
以及,一只浑身湿透、瑟瑟发抖的小猫,在我掌心里发出的,微弱的、带着哭腔的“喵呜”声。
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。
因为我看到他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。
“你……”他似乎想说什么。
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我的声音干涩、沙哑,像砂纸摩擦过木板,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沉默地开着车。
车子拐了个弯,驶上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路。
路两旁的梧桐树长得很高,枝叶交错,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块状。
“因为那只猫,是我和你一起捡的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一样,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。
是我……和你一起捡的?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我努力地在记忆的废墟里搜寻,想要找到一张和他这张脸重合的面孔。
但是,我想不起来。
十年了。
整整十年了。
十年的时间,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,足以让一个人的容貌发生改变,也足以让一段记忆,被埋藏在最深的角落,长满青苔。
“你是谁?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。
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,红灯。
他转过头,第一次,真正地、认真地看着我。
他的眼睛很深,像那家咖啡馆里,我没喝完的拿铁。
“我叫陈默。”他说,“沉默的默。”
陈默。
陈默。
我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。
很普通,普通到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。
但当这个名字,和他此刻的眼神,和他刚才那句话联系在一起时,一个模糊的、瘦高的、总是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,慢慢地,慢慢地,从我记忆的深处浮了上来。
那个夏天,好像特别热,也特别长。
知了在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,把阳光都叫得有些焦躁。
我刚结束一场期末考试,心情烦闷,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,把我困在了图书馆的屋檐下。
雨下得很大,像天漏了个窟窿。
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,形成一道道细密的水帘。
我就是在那道水帘后面,看到了那只小猫。
它缩在一个废弃的纸箱里,浑身湿透了,毛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身上,看起来可怜极了。
它那么小,大概也就比我的巴掌大一点,眼睛还没完全睁开,闭着眼,发出“咪呜咪呜”的叫声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。
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就那么走了过去,把它从纸箱里抱了出来。
它在我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我把它揣进怀里,用自己的T恤给它取暖。
就在那时,我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。
“同学,你要养它吗?”
我回过头,看到了一个男生。
他很高,很瘦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色T恤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镜片上沾着几滴雨水。
他手里抱着一摞书,用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包着。
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。
陈默。
现在想来,他当时的样子,其实和今晚差不了太多。
只是那时候的他,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干净,不像现在,被生活磨砺出了一脸的疲惫。
“我……”我当时有些不知所措,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宿舍不让养宠物的。”他提醒我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低下头,看着怀里的小东西,它还在不停地发抖。
“如果不养,它可能会死。”他又说。
他的声音总是那么平淡,像在陈述一个事实,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能从那平淡里听出一丝不易察 ઉ 的温柔。
“那怎么办?”我抬头看他,有些无助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我知道一个地方,也许可以。”
雨停了。
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,像一块蓝色的玻璃。
空气里都是雨后青草的味道。
他带着我,穿过操场,绕过食堂,走到了一栋很老的教职工宿舍楼后面。
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小院子,长满了杂草,角落里有一个被遗弃的工具间。
“这里平时没人来。”他说着,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工具间里堆满了杂物,但还算干爽。
我们就这样,把那只小猫,偷偷地养在了这里。
我们给它找来一个更大的纸箱,铺上我不要的旧T恤,当做它的窝。
我们用省下来的零花钱,给它买羊奶粉,用针管一点一点地喂它。
我们每天轮流,趁着没人的时候,偷偷溜到这里来照顾它。
那段时间,成了我们两个人之间,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我们给它取名叫“夏天”。
因为我们是在那个夏天捡到它的。
也因为,我们希望它的生命,能像夏天一样,热烈而长久。
“夏天”很争气,一天天长大。
它的毛色是橘色的,像一小团温暖的火焰。
它的眼睛是碧绿色的,像夏天里最清澈的湖水。
它很黏人,尤其是黏我。
每次我去看它,它都会用小脑袋蹭我的手心,发出满足的“咕噜咕噜”声。
而陈默,总是安静地站在一旁,看着我和“夏天”玩闹,嘴角带着浅浅的笑。
他话很少,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,他在听。
我会跟他抱怨考试太难,食堂的饭菜太难吃,会跟他分享我看的某本小说,某部电影。
他总是听得很认真,偶尔会点点头,或者“嗯”一声。
我一度以为,他是个很无趣的人。
但后来我才发现,我错了。
他会记得我无意中说过的,想喝某个牌子的酸奶,然后第二天默默地买来放在我的课桌里。
他会知道我喜欢靠窗的位置,所以每次去图书馆,都会提前去帮我占好座。
他会在我为了赶论文熬夜的时候,给我送来一杯热牛奶,和一张写着“加油”的便签。
他做的所有事,都像是夏夜里的微风,不动声色,却能吹散人心头的燥热。
那段日子,现在回想起来,就像一场加了柔光滤镜的电影。
天总是很蓝,阳光总是很暖,连空气都是甜的。
而那间废弃的工具间,和那只叫“夏天”的猫,是我们俩的秘密基地,是我们逃离现实学业压力的乌托邦。
我以为,那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但夏天,总有结束的时候。
大四那年,我们开始忙着实习,忙着找工作,忙着准备毕业论文。
我们能去看“夏天”的时间,越来越少。
有时候,一连好几天都顾不上去。
每次去,都能看到“夏天”趴在窝里,用那双碧绿色的眼睛,委屈地看着我们。
我们都知道,毕业之后,我们不可能再把它留在这里。
我们必须给它找一个归宿。
我们开始在学校的论坛上发帖子,希望能有好心人收养它。
但问的人多,真正愿意收养的,一个都没有。
毕业的日子,一天天临近。
离别的伤感,和对未来的迷茫,像两张大网,把我们所有人都罩在里面。
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看“天”。
那天晚上,没有月亮,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。
“夏天”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,一反常态地安静,就那么静静地趴在我腿上。
“怎么办?”我摸着“夏天”柔软的毛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陈默坐在我对面,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。
然后,他才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我把它带走吧。”
“你?”我愣住了,“你带到哪里去?”
“我回家。”他说,“我家在乡下,有院子,可以养它。”
我看着他,他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,但他的眼神,却异常坚定。
“可是……”我还是有些犹豫。
“你放心,我会照顾好它的。”他打断了我。
那天晚上,我们聊了很多。
聊我们的未来,聊我们的梦想。
我说我想留在这座城市,找一份好工作,闯出自己的一片天。
他说他想回家,考个公务员,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
我们第一次发现,我们想走的路,原来那么不一样。
夜深了。
我抱着“夏天”,舍不得松手。
“以后,我会经常去看它的。”我说。
“好。”他点头。
“我们……也要经常联系。”我又说。
“好。”他还是点头。
我把“夏天”交给他。
在它的小脑袋上亲了又亲。
“夏天,你要乖,要听话。”
它好像听懂了,用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。
陈默抱着“夏天”,转身离开。
他的背影,在昏暗的路灯下,被拉得很长很长。
我站在原地,看着他越走越远,直到再也看不见。
我以为,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告别。
我以为,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。
但我没想到,那一次,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毕业后,我们像所有被现实洪流冲散的同学一样,迅速地断了联系。
我换了手机号,换了工作,换了住的地方。
他也没有再联系过我。
我曾经试着在社交软件上找过他,但他的账号,永远是灰色的。
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,也是最可怕的毒药。
它会抚平你所有的伤口,也会让你慢慢忘记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人和事。
我开始新的生活,认识新的人,经历新的事。
“陈默”这个名字,和那只叫“夏天”的猫,被我一起,打包锁进了记忆的箱底。
我甚至,快要忘记了他的长相。
直到今晚。
他的一句话,像一把万能钥匙,打开了我所有的记忆。
原来,我不是忘记了。
我只是,把它们藏得太深了。
红灯变成了绿灯。
车子重新启动。
我的眼泪,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。
一颗,两颗,像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也止不住。
我不想让他看见,别过头,假装看窗外的风景。
但模糊的泪眼里,所有的风景都变成了一团团扭曲的光晕。
“对不起。”身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。
我不知道他是在为什么道歉。
是为了这十年的不告而别?
还是为了今晚,轻易地揭开了我尘封的伤疤?
我摇了摇头,发不出声音。
车厢里,又恢复了安静。
只有我压抑着的、细微的抽泣声。
过了很久,我才终于平复下来。
“它……还好吗?”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。
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。
“它长大了吗?还是那么黏人吗?它……”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。
“它不在了。”他轻轻地说。
我的心,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“什么时候?”
“五年前。”
“怎么……”
“生病了。”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我能听得懂的悲伤,“是猫传腹,治不好了。”
我的眼泪,又一次决堤。
这一次,我没有再掩饰,任由它肆意地流淌。
原来,我们的“夏天”,早就结束了。
在五年前,那个我不知道的冬天,或者春天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又说了一遍,“我应该告诉你的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
告诉我又怎么样呢?
除了多一个人伤心,什么也改变不了。
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,已经停了下来。
我抬头一看,发现这里并不是我家的小区。
而是一个公园的门口。
这个公园,我很熟悉。
是我们大学旁边那个。
我们曾经无数次,在晚饭后,来这里散步。
“下车走走?”他熄了火,转头问我。
我点了点头。
夜晚的公园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和远处传来的几声虫鸣。
我们沿着那条熟悉的石子路,慢慢地走着。
路两旁,还是那些我们熟悉的香樟树。
空气中,还是那种熟悉的、混合着青草和樟树叶的味道。
一切好像都没变。
又好像,什么都变了。
“你……为什么会来相亲?”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我妈逼的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她说我再不结婚,她就没脸见列祖列宗了。”
我也笑了,眼泪还没干,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难看。
“那你呢?”他反问我。
“也差不多。”我说,“年纪到了,身边的人都结婚了,自己再单着,就好像成了异类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,笑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苦涩。
我们都变成了,曾经最不想成为的那种,被生活推着走的,无趣的大人。
“当年……你为什么不联系我?”我还是没忍住,问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十年的问题。
他停下脚步,看着我。
公园里的路灯,光线很柔和,照在他脸上,让他眼里的疲惫,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了。
“我弄丢了你的联系方式。”他说,“毕业的时候,手机坏了,存的号码都没了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别的同学?”
“我问了。”他说,“但他们都说不知道。你好像……毕业后就和所有人断了联系。”
是啊。
我好像,是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。
那时候,我一门心思地想留在这座城市,想证明自己。
我觉得过去的那些人和事,都会成为我的牵绊。
所以我决绝地,斩断了所有和过去有关的联系。
现在想来,那时候的自己,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。
“我后来……也回学校找过你。”他又说。
“找我?”
“嗯。”他点头,“我考上了我们市的公务员,就在我们大学所在的区。我想,也许能碰到你。”
我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。
“那你……找到了吗?”
他摇了摇头。
“没有。”
“我那时候,已经搬走了。”我说。
“我知道。”
我们就这样,站在香樟树下,说着这些迟到了十年的话。
晚风吹来,带着一丝凉意。
我忽然觉得,这十年,就像一场漫长的梦。
现在,梦醒了。
“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?”他问。
“不好不坏。”我说,“工作很忙,没什么时间想别的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他说。
我们又陷入了沉默。
但这一次的沉默,和在咖啡馆里,在车里的时候,完全不一样。
这一次,没有尴尬,没有窒息。
只有一种淡淡的,像水一样的情绪,在我们之间,静静地流淌。
那是遗憾。
是怀念。
也是一种,失而复得的,小小的庆幸。
“其实,今天去相亲之前,我就知道是你。”他忽然说。
“什么?”我有些惊讶。
“介绍人把你的照片发给我的时候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。”他说,“你没怎么变,就是……看起来比以前累。”
我的心,又被戳了一下。
是啊,怎么会不累呢?
在这座钢铁森林里,为了生存,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梦想,谁不是在拼命地奔跑?
跑到最后,都忘了自己当初,为什么要出发。
“那你为什么……在咖啡馆的时候,不认我?”我问。
“我怕。”他说。
“怕什么?”
“怕你已经不记得我了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脆弱的东西,“怕我认了你,会让你觉得尴尬。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原来,他和我一样。
我们都在害怕。
害怕被遗忘,害怕被拒绝。
我们都被这十年,磨平了棱角,变得小心翼翼。
“我记得。”我说,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,“我一直都记得。”
他笑了。
这一次的笑,和在咖啡馆里的那个,完全不一样。
这一次,他的眼睛里,有了光。
像天上的星星,落进了他的眼底。
“走吧,我送你回家。”他说。
“好。”
我们往回走。
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,他忽然停下脚步。
“这个,给你。”
他从口袋里,掏出一个东西,递给我。
是一个小小的、用木头雕刻的小猫。
雕工很粗糙,但能看出来,雕的是一只橘猫。
那只猫的形态,和“夏天”,一模一样。
“这是……”我拿着那只木雕小猫,手在发抖。
“我雕的。”他说,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“‘夏天’走后,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就想着,雕一个它,放在身边,好像它还在一样。”
“雕得不好,你别嫌弃。”
我再也忍不住,蹲在地上,放声大哭。
我把那只木雕小猫,紧紧地攥在手心。
它的棱角,硌得我手心生疼。
但这点疼,和我心里的疼比起来,又算得了什么呢?
我哭的,不仅仅是那只叫“夏天”的猫。
我哭的,是我们逝去的青春。
是我们错过的十年。
是我自己,那个曾经鲜活、热烈,如今却变得麻木、疲惫的自己。
他没有来扶我,也没有安慰我。
就那么静静地,站在我身边。
像十年前,在那个废弃的工具间里一样。
等我哭够了,他才递给我一张纸巾。
“好了,不哭了。”他的声音很温柔,“都过去了。”
是啊。
都过去了。
回不去的,不仅仅是那只猫,还有那段时光。
我擦干眼泪,站起来。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“谢什么?”
“谢谢你……还记得。”
他没再说话,只是看着我,笑了笑。
回到车上,他重新发动了车子。
这一次,他没有问我家在哪里。
而是直接,开向了我小区的方向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?”我有些好奇。
“我来过。”他说。
“来过?”
“嗯。”他看着前方,“我找到你公司,偷偷跟过你一次。”
我的心,又是一阵悸动。
“什么时候?”
“上个星期。”
原来,这场相亲,不是偶然。
是他,处心积虑的,一场重逢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心里五味杂陈。
有感动,有心酸,也有一丝,说不清道不明的甜。
车子很快就到了我家楼下。
我解开安全带,准备下车。
“陈默。”我叫住他。
“嗯?”
“明天……有空吗?”我鼓起我这十年来,所有的勇气,问出了这句话。
他愣了一下,随即,笑意从眼底,一点点地,蔓延到整个脸上。
“有。”他说。
“那……一起吃个饭?”
“好。”
我下了车,站在路边,看着他的车子掉头,然后,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。
我低头,摊开手心。
那只木雕的小猫,还静静地躺在我手心。
我把它凑到鼻尖,仿佛还能闻到,上面残留着的,阳光和香樟树的味道。
回到家,我没有开灯。
就那么坐在黑暗里,坐了很久。
然后,我拿出手机,翻出那个介绍人的微信。
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。
“谢谢您,我们……很合适。”
发完之后,我把手机扔到一边,走到窗前。
窗外,是这座城市,永不熄灭的灯火。
我知道,这个夜晚,和之前的无数个夜晚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明天太阳升起,我还是要挤着拥挤的地铁,去面对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,和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麻烦。
但是,我又觉得,好像有什么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那个被我锁在箱底的,曾经的自己,好像被重新唤醒了。
那个会为了一只流浪猫而心软,会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而迷茫,会相信夏天永远不会结束的自己。
她回来了。
我摸了摸口袋里,那只木雕的小猫。
它的身体,已经被我的体温,捂得有些温热。
你好,夏天。
你好,陈默。
还有,你好,我自己。
很高兴,我们又重逢了。
第二天,我特意起了个大早。
打开衣柜,看着里面清一色的黑白灰,我第一次觉得,有些刺眼。
我翻箱倒柜,终于在最里面的角落里,找到了一条很多年前买的,橘色的连衣裙。
那是大学毕业那年,我用自己挣的第一笔实习工资买的。
那时候,我觉得自己穿上它,就像“夏天”一样,是一团温暖的火焰。
后来,工作越来越忙,穿衣风格也越来越“职业”,这条裙子,就被我遗忘了。
我把它拿出来,还好,没有过时。
我穿上它,站在镜子前。
镜子里的人,好像和昨天,有点不一样了。
眉眼间,少了一丝疲惫和麻木,多了一丝,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。
也许,那叫“生气”。
陈默约我见面的地方,是一家很小的日料店。
藏在一条很深的小巷子里,不仔细找,根本发现不了。
店里很安静,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忙活。
我到的时候,陈默已经在了。
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,看起来比昨天精神了很多。
他看到我,眼睛亮了一下。
“你今天……很好看。”他说,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你也不错。”我笑了笑,在他对面坐下。
我们没有像昨天那样,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。
我们聊了很多,关于这十年。
他告诉我,他回到家乡后,顺利地考上了公务员,工作很稳定,但也很枯燥。
他说,他一直没有谈恋爱,不是不想,而是觉得,遇不到那个能让他有“夏天”感觉的人。
他说,他每年夏天,都会回学校看看。
他会去那个废弃的工具间,坐在那里,待一个下午。
他说,他一直在等我。
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语气很平淡,就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。
但他的眼神,却像一团火,灼得我不敢直视。
我告诉他,我这些年,换了三份工作,搬了五次家。
谈过两场不咸不淡的恋爱,最后都无疾而终。
我说,我好像得了一种病,叫“爱无能”。
我对所有人都提不起兴趣,觉得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,无色无味。
我说,我快要忘了,心动是什么感觉了。
说到最后,我的声音,又有些哽咽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伸过手,轻轻地,握住了我的手。
他的手心很干燥,很温暖。
像那个夏天,阳光晒过的香樟树叶。
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心里那块结了很久的冰,好像,开始融化了。
吃完饭,我们没有急着回去。
而是在那条小巷子里,慢慢地走着。
巷子两旁,有很多有趣的小店。
卖旧书的,卖手工艺品的,卖自己酿的果酒的。
我们在一家卖多肉植物的店门口停下。
我被一盆长得像小兔耳朵的多肉吸引了。
“喜欢?”他问。
我点了点头。
他便走进去,把它买了下来。
“送给你。”他把那盆多肉递给我,“希望它能给你的生活,添一点绿色。”
我接过那盆多肉,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。
“谢谢。”
我们继续往前走。
走到巷子口的时候,看到一个街头艺人在唱歌。
他抱着一把旧吉他,唱的是一首很老的民谣。
歌词很简单,旋律也很平淡。
但不知道为什么,听着听着,我的眼睛就湿了。
“怎么了?”他察觉到了我的异样。
我摇了摇头。
“没什么,就是觉得……这首歌很好听。”
他没再问,只是陪我一起,站在那里,静静地听着。
直到那首歌唱完。
回去的路上,我们聊起了那只木雕小猫。
我问他,是不是学过木工。
他说没有,就是自己瞎琢磨的。
他说,刚开始的时候,总是雕不好,不是把猫耳朵雕断了,就是把猫尾巴雕歪了。
他说,他雕了整整一个冬天,才雕出了我手里的这一个,最像“夏天”的。
我听着,心里又是一阵酸涩。
我无法想象,在那些我不知道的日日夜夜里,他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,一遍又一遍地,用刻刀,在木头上,刻下他对一只猫,和一个人的思念。
“陈默。”我看着他,“你是不是……一直都喜欢我?”
这个问题,我问得很突兀。
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他显然也没想到我会这么问,愣了一下。
车里的空气,瞬间变得有些暧昧。
他没有看我,只是目视前方,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那一声“嗯”,很轻很轻。
却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原来,不是我自作多情。
原来,那些我曾经以为是错觉的温柔,都是真的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。
只能低下头,假装摆弄那盆多肉。
我的脸,一定很红。
红得像傍晚的火烧云。
他把我送到楼下。
这一次,我没有马上上楼。
我们俩就那么站在车边,谁也没有说话。
过了很久,我才鼓起勇气,抬起头。
“那……我们现在,算是在一起了吗?”
问完这句话,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我怎么会问出这么……这么不矜持的话?
他看着我,先是愣了一下,然后,笑了。
笑得特别开心,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。
“你说呢?”他反问我。
然后,他伸出手,把我拉进怀里,紧紧地抱住。
他的怀抱,很温暖,很结实。
带着一股,和他车里一样的,阳光的味道。
我把脸埋在他胸口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。
一下,一下,那么清晰,那么真实。
我感觉,我那颗沉寂了很久的心,也跟着,一起跳动了起来。
我们就在小区的路灯下,拥抱了很久。
直到有邻居路过,我们才不好意思地分开。
“我上去了。”我说,脸烫得厉害。
“好。”他点头,眼睛里还带着笑意。
我转身往楼上走,走了几步,又忍不住回头看他。
他还在原地,看着我。
见我回头,他朝我挥了挥手。
我也朝他挥了挥手。
然后,转身,跑上了楼。
回到家,我把那盆多肉,放在了窗台上,阳光最好的位置。
又把那只木雕小猫,放在了我的床头。
我看着它们,傻傻地笑了。
我觉得,我好像,又重新活过来了。
我和陈默,就这样,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。
我们的恋爱,没有轰轰烈烈,没有花前月下。
平淡得就像我们俩的性格。
我们会在周末,一起去逛超市,买一大堆菜,然后回家,一起做饭。
他的厨艺很好,尤其是红烧肉,做得比我妈做的还好吃。
我们会在晚饭后,一起去那个公园散步,聊一些有的没的。
我们会一起去看电影,看展览,会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,做着普通的事。
但就是这些普通的事,却让我觉得,无比的安心和幸福。
和他在一起,我不用伪装,不用逞强。
我可以做最真实的我。
他懂我所有的脆弱和敏感,也包容我所有的小脾气和坏习惯。
有时候,我也会问他,他到底喜欢我什么。
他说,他也不知道。
他说,从大学第一次见到我,在屋檐下抱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猫,眼神里又倔强又无助的时候,他就觉得,这个女孩,好像和他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他说,这种感觉,很玄妙,说不清楚。
但就是这种感觉,让他记了我十年。
我也说不清楚,我到底喜欢他什么。
是喜欢他十年如一日的执着?
还是喜欢他不动声色的温柔?
好像都是,又好像都不是。
我只知道,和他在一起,我那颗漂泊了很久的心,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。
我们在一起半年后,他向我求婚了。
没有鲜花,没有钻戒。
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咖啡馆。
他坐在我对面,从口袋里,掏出一个小盒子。
打开,里面不是戒指,而是另一只木雕小猫。
这只小猫旁边,还依偎着一只,雕得更大一些的。
“我希望,以后,能有一个家。”他说,看着我,眼神真诚又热烈,“一个有你,有我,可能还会有很多只‘夏天’的家。”
“你,愿意吗?”
我的眼泪,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我看着他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愿意。”
我们的婚礼,办得很简单。
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几个最好的朋友。
婚礼上,我穿着白色的婚纱,他穿着黑色的西装。
我们站在台上,交换戒指。
我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。
我们都在对方的眼睛里,看到了未来的样子。
婚后,我搬到了他家。
他家真的有一个很大的院子。
院子里,种着一棵很高大的香樟树。
夏天的时候,满院子都是那种,我熟悉的味道。
我们领养了两只流浪猫。
一只橘色的,我们叫它“夏天”。
一只白色的,我们叫它“秋天”。
它们都很可爱,也很调皮。
每天把院子弄得鸡飞狗跳。
但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追逐打闹的样子,我总会觉得,生活,真好。
我辞掉了那份让我身心俱疲的工作,在家里做起了自由撰稿人。
收入虽然不如以前稳定,但我却觉得,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。
陈默很支持我。
他说,只要我开心,做什么都行。
有时候,我写稿写到深夜,他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,然后,静静地陪在我身边,看他那些枯燥的编程书。
我们很少说话,但我们都知道,对方就在身边。
这种陪伴,比任何甜言蜜语,都更让我觉得心安。
去年冬天,我怀孕了。
陈默比我还紧张,把我当成国宝一样供着。
不让我做这个,不让我做那个。
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。
我胖了二十斤,他却说,我这样才好看。
我们的孩子,在今年夏天出生了。
是个男孩,长得很像他。
我们给他取名叫“陈念”。
思念的念。
我希望他,能永远记住,我们之间,这段跨越了十年的,思念和重逢。
现在,我正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,写下这些文字。
陈默在屋里给宝宝换尿布,动作笨拙,但很认真。
“夏天”和“秋天”,在我的脚边打盹。
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洒在我身上,暖洋洋的。
空气中,弥漫着青草、泥土、香樟树叶,和淡淡的奶香味。
我看着眼前的一切,忽然觉得,有些不真实。
我常常会想,如果十年前,我们没有在那个雨天相遇。
如果十年前,我们没有一起捡到那只叫“夏天”的猫。
如果十年后,我们没有在那场尴尬的相亲中重逢。
那么,我们现在,会是什么样子?
也许,我还在那座冰冷的写字楼里,日复一日地,做着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。
也许,他还在那个枯燥的单位里,年复一年地,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。
我们可能会在父母的催促下,和另一个陌生人相亲,结婚,生子。
然后,把那个曾经的少年和少女,连同那个短暂而热烈的夏天,一起,永远地,埋葬在记忆的深处。
我们差一点,就错过了彼此。
也差一点,就错过了,这样好的,现在。
想到这里,我总会觉得后怕,又觉得庆幸。
幸好,我们都没有放弃。
幸好,我们都还记得。
幸好,我们最终,还是找到了彼此。
宝宝好像睡醒了,在屋里发出了“咿咿呀呀”的声音。
陈默抱着他,走了出来。
他走到我身边,坐下,把宝宝递给我。
“看,他又尿了。”他无奈地笑着。
我接过宝宝,他小小的,软软的,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。
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看着我。
我低头,亲了亲他的额头。
“小坏蛋。”
陈默伸出手,把我,和宝宝,一起揽进怀里。
我们三个人,依偎在一起。
头顶,是繁茂的香樟树。
身边,是打盹的猫咪。
远处,是城市的喧嚣。
而我们,在这里,拥有了,全世界。
我抬头,看着陈默。
阳光下,他的侧脸,轮廓分明。
眼角的细纹,是他被岁月雕刻过的痕迹。
但他的眼神,还和十年前一样。
干净,温柔,像一汪深潭,能把我整个人,都吸进去。
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低下头,看着我。
“怎么了?”
我摇了摇头,笑了。
“没什么。”
就是忽然觉得,很幸福。
原来,幸福不是找到一个完美的人。
而是,找到那个,能让你找回自己的人。
谢谢你,陈默。
谢谢你,带着那个夏天,和那只猫,穿过十年的漫长时光,重新回到我的生命里。
让我知道,原来,我也可以,被这样温柔地爱着。
让我知道,原来,生活,也可以是,这样美好的样子。
这个夏天,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。
阳光很好,风很温柔。
而我,爱的人,就在身边。
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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