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午战败,马关春帆楼。空气中满是战胜者的傲慢与战败者的屈辱。
席间,伊藤博文将酒杯轻晃,笑问李鸿章:“我实在不解,堂堂大清,疆域、人口十倍于我日本,为何竟如此不堪一击?”
面对这锥心羞辱,李鸿章没有暴怒,也未曾辩驳。
在一片死寂中,他只缓缓吩咐老仆:“去,把我的那本‘海防账’拿来。”
一本陈旧的账簿,如何能回应一场国战的胜败?
里面又究竟记载了何种惊天秘密,能让盛气凌人的伊藤博文在看清一页后,收起所有轻蔑,向这位他眼中的败军之将,深深鞠躬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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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甲午年的冬天,似乎要将整个天下的骨头都冻得酥脆。
北京城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之下,那不是天气,是人心。
败了。
彻彻底底地败了。
曾经被亿万国民引以为傲,被朝廷当做定海神针的北洋水师,那支耗尽了国库岁入,用真金白银堆砌起来的铁甲舰队,如今成了一堆冰冷的钢铁废墟,静静躺在威海卫港那屈辱的海底。
消息传来的那一天,整个京城都死了一样寂静。
随即,便是冲天的喧哗与攻讦。
太和殿的汉白玉台阶上,似乎还残留着主战派官员们唾沫横飞的激昂。
他们曾说,倭寇乃蕞尔小邦,我天朝大军一出,必将其碾为齑粉。
如今,这些声音都变成了尖锐的指责,指向了同一个人。
而那些曾经主张议和的官员,此刻也仿佛找到了宣泄口,痛斥着战事的鲁莽与指挥的无能。
烂摊子就摆在那里,冒着腐烂的臭气,却无人敢上前收拾。
最后,所有人的目光,无论是怨毒的,还是期盼的,都落在了东郊贤良寺那座寂寥的府邸里。
李鸿章。
这个名字,曾是大清的荣耀。
他创办洋务,建工厂,修铁路,派学童。
他一手缔造了北Y水师,如同亲手养大了一群钢铁的麒麟。
如今,这个名字,成了所有失败与屈辱的代名词。
圣旨下来的时候,他正在书房里。
没有批阅公文,没有会见宾客。
他只是用一块柔软的蜀锦,一遍又一遍地,擦拭着书案上那艘“定远”舰的船模。
黄铜的栏杆,乌木的甲板,每一处细节都复刻得惟妙惟肖。
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微缩的炮管,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它们第一次试射时,那震动大地的轰鸣。
宣旨的太监声音尖细,带着一丝程式化的悲悯。
李鸿章没有立刻接旨。
他只是站着,背对着那明黄的绸缎,整个身躯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。
良久,他才缓缓转过身,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,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他叩首,接旨,谢恩。
动作标准得像一本教科书,却也僵硬得像一具木偶。
“卖国贼”的低语,早已不是秘密。
它像无形的藤蔓,从京城的街头巷尾,爬进了高官府邸的朱漆大门,缠绕在他出行的每一条路上。
他府里的下人,走路都低着头,生怕与主人对视。
他都清楚。
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出发去天津码头的那一日,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墨来。
没有“长亭外,古道边”的离愁别绪。
没有“劝君更尽一杯酒”的殷切祝福。
甚至没有像样的送行队伍。
只有几位总理衙门的同僚,和寥寥几个门生故吏,站在萧瑟的寒风里,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“保重”。
这场景,与他数十年前出使西洋,万人空巷,黄龙旗招展的盛况,形成了锥心刺骨的对比。
老仆李才,跟了他一辈子,此刻正手脚麻利地做着最后的整理。
在一只已经用了三十多年的樟木皮箱的夹层里,李才极为小心地塞进了一本用粗布带捆扎的册子。
那册子的皮面已经磨得发亮,边角卷曲,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张。
它看上去,就像乡下土财主用来记流水账的账簿,充满了烟火气,与这趟决定国运的行程格格不入。
李鸿章的目光,不经意间扫过了那本账簿。
他的眼神,在那一瞬间,变得极其复杂。
像是一片浑浊的湖水,投入了一颗石子,泛起了无人能懂的涟漪。
有痛楚,有无奈,有不甘,甚至还有一丝决绝。
最终,万千思绪,都化作了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,被凛冽的海风吹得无影无踪。
“开船吧。”他淡淡地说道。
巨大的明轮开始转动,搅起满江的浑水。
轮船的烟囱喷出浓重的黑烟,像一条绝望的黑色巨龙,扭曲着,挣扎着,向着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升去,最终消散不见。
李鸿章没有待在温暖的船舱里。
他独自一人,披着一件厚重的灰鼠皮大氅,凭栏而立,一站就是几个时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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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望着那片熟悉的、让他又爱又恨的海洋。
这片海,曾是他所有梦想的摇篮。
他清晰地记得,为了从德国伏尔铿造船厂订购“定远”和“镇远”,他曾与朝中的顽固派们吵了多少次架,上了多少道奏折。
他记得,当那两条钢铁巨兽第一次驶入大沽口时,整个直隶都为之震动。
万民欢呼,百官庆贺。
他站在旗舰的舰桥上,意气风发,以为凭此利器,便可保大清百年海疆无虞。
他以为,他为这个衰老的帝国,披上了一件坚不可摧的铠甲。
可他错了。
错得如此离谱,如此惨痛。
他亲手打造的铠甲,内里,早已被蛀空了。
随行的几位年轻官员,是总理衙门精挑细选的青年才俊。
他们读过西学,懂洋文,对万国公法倒背如流。
他们心中燃烧着对国家的忠诚和对敌人的怒火。
在温暖的船舱里,他们围着一张小桌,彻夜不眠地商议着对策。
“倭人贪婪,其条款必极尽苛刻,我等当以公法力争,不堕国体!”一位姓王的年轻主事慷慨陈词。
“正是!赔款割地,更是万万不能答应!此乃我中华之领土,祖宗之基业,岂能在我等手中丧失!”另一位附和道。
他们不时地会将热切的目光投向船头那个沉默的背影。
“中堂大人经验老道,此次定能折冲樽俎,令倭人不敢小觑!”
李鸿章听着那些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,没有回头。
他看着这些年轻人,就像看着一棵棵在温室里长大的树苗,枝叶繁茂,却不知真正的风霜是何等模样。
据理力争?
天朝威严?
他年轻的时候,也曾对这些词汇深信不疑。
可几十年的宦海浮沉,一场血淋淋的大败,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个冰冷的现实。
道理,是写在纸上的。
而真理,是刻在炮弹上的。
当你没有炮弹的时候,再多的道理,也不过是几张废纸。
“都去歇着吧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破碎,“到了地方,有的是精神要熬,有的是话要说。”
轮船在黄海的波涛中颠簸了数日,终于,一片陌生的陆地出现在海平线的尽头。
02
日本,马关。
后世,它有另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——下关。
码头上,没有欢迎的红毯,没有仪仗队。
只有一队队面无表情的日本警察,和几位穿着西式礼服,脸上挂着职业化笑容的外务省官员。
那种笑容,李鸿章很熟悉。
那是胜利者面对失败者时,一种混合了矜持、优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表情。
一顶顶黑色的轿子,沉默地将清国使团一行人,抬往谈判的地点。
春帆楼。
一座临海的日式酒楼,以烹饪河豚闻名。
名字风雅,景致也风雅。
从楼上的窗户望出去,便能看到蔚蓝的海峡和点点白帆。
可李鸿章知道,从他踏入这座楼的那一刻起,这里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炼狱。
他走上木制的台阶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。
在二楼的会客厅里,他见到了他此行要面对的最主要,也是最强大的对手。
伊藤博文。
日本内阁总理大臣。
这位比他小了二十多岁的日本政客,身形瘦削,留着欧式的八字胡,一双眼睛藏在金丝眼镜后面,却透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。
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燕尾服,头发用发油梳理得一丝不苟,整个人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刃,锋芒毕露。
在伊藤博文的身上,李鸿章看到了整个日本的影子——一个脱胎换骨,摒弃了旧传统,全力拥抱西学,充满了勃勃生机与侵略野心的国家。
而在伊藤博文的眼中,李鸿章,这位大清国的重臣,穿着宽大的袍褂,拖着花白的辫子,步履蹒跚,就像他身后的那个帝国一样,古老,臃肿,且暮气沉沉。
四目相对,电光石火。
没有一句寒暄,却已经进行了一场无声的较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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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条形的谈判桌,光可鉴人,像一面镜子,映出两边代表们紧张而凝重的脸。
伊藤博文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客套上。
他只是微微一抬手,他身后的书记官便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,递到了清国代表团的面前。
那是一份用汉字写成的条款草案。
上面的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毒的钢针。
一、赔偿军费库平银三万万两。
二、割让辽东半岛、台湾全岛及澎湖列岛。
三、开放沙市、重庆、苏州、杭州为通商口岸。
一条条,一款款,像一把把钝刀,在切割着在场每一位中国人的神经。
“欺人太甚!”
“简直是痴人说梦!”
年轻的官员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,一个个霍然起身,满脸涨得通红,指着那份文件浑身发抖。
“辽东乃我大清龙兴之地,台湾是我东南屏障,尺寸之土,皆是祖宗疆土,岂能拱手相让!”
“三万万两!这已经超出了甲午之前我大清三年的财政总收入!你们这是要敲骨吸髓,是要我大清的命!”
整个谈判室,瞬间被愤怒的声浪所淹没。
与这边的群情激奋相比,日方代表团则显得出奇的冷静。
他们冷漠地看着对面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。
那神情,仿佛在欣赏一场猴戏。
李鸿章坐在主位上,面沉如水。
他没有制止随员们的愤怒,因为他知道,这种愤怒是必须的,也是无用的。
他只是将手,轻轻地在桌面上压了压。
这个细微的动作,却让喧闹的场面慢慢平息了下来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如炬,直视着对面气定神闲的伊藤博文。
“伊藤先生,”他的声音很慢,很沉,像是一块被水流冲刷了千百年的顽石,“阁下这份草案,不像是在谈判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这是要彻底断了我大清的国脉。”
伊藤博文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,修长的手指交叉叠放在胸前,形成一个优雅的塔尖。
他笑了。
“中堂大人,我想,您可能对现在的状况,有一些误解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“这,的确不是谈判。”
“这是告知。”
“战争的法则,自古便是如此。战胜国向战败国提出要求,战败国,只需要考虑如何执行。”
“中堂大人是明白人,应该最清楚,在目前的牌桌上,贵国的手里,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叫价的筹码了。”
这番话,如同一桶夹着冰碴的冷水,从头顶浇下。
将清国代表团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苗,也彻底浇灭了。
是啊。
没有筹码了。
舰队没了,陆军溃了,还能拿什么去谈?
接下来的几天,谈判陷入了一场漫长而绝望的拉锯战。
李鸿章深知,全盘拒绝是不可能的,那只会导致战争再起,而那时,日军的兵锋将直指北京。
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“磨”。
像一个最精明,也最吝啬的账房先生一样,在一个个数字上,一条条条款上,与日方反复纠缠。
“三万万两,数目过巨,我国断无此力承担,可否酌减?”
“辽东乃满人故土,事关祖宗颜面,还请贵国三思。”
“台湾岛上,民风彪悍,生番众多,贵国即便占领,治理成本也必定高昂,实为一块鸡肋。”
他引经据典,从《万国公法》谈到欧洲各国的战争赔款惯例。
他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,甚至不惜放下天朝重臣的身段,用近乎哀求的语气,去争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益。
年轻的官员们从最初的慷慨激昂,变得心力交瘁。
他们不明白,为何中堂大人要如此“低声下气”,为何不拿出一点骨气来。
他们看着李鸿章那日渐憔悴的面容和愈发佝偻的背影,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
而李鸿章,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一切。
他知道,他每磨下一两银子,国内的百姓就能少一分负担。
他每拖延一天,也许就能为国内的备战多争取一分时间。
他是在用自己一生的名节,去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,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裱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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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天晚上,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,也为了展现胜利者的“风度”,伊藤博文在春帆楼设下了一场非正式的晚宴。
精致的怀石料理,温热的上等清酒,穿着华美和服、穿梭其间的侍女。
一切都布置得无可挑剔。
但这风雅的表象,掩盖不住那令人窒息的屈辱感。
清国官员们大多沉默不语,味同嚼蜡。
03
席间,伊藤博文端着一只九谷烧的酒杯,施施然地,走到了李鸿章的面前。
他的脸上,挂着那种政客特有的、真假难辨的笑容。
“中堂大人,”他微微颔首,刻意提高了音量,确保周围的日方官员都能听见,“连日谈判,唇焦舌敝,辛苦了。”
李鸿章抬起眼皮,看了他一眼,算是回应。
“说起来,”伊藤博文话锋一转,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纯粹的学术探讨,“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巨大的疑问,如鲠在喉,百思不得其解。今日可否请中堂大人为我解惑?”
李鸿章没有作声,只是端起了面前的茶杯,杯盖与杯沿碰撞,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。
伊藤博文像是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冷淡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。
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“诚恳”与“好奇”。
“我实在不解啊。贵国的疆域之辽阔,人口之繁盛,物产之丰饶,何止十倍于我大日本帝国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清国官员,最后,像一枚钉子,钉在了李鸿章的脸上。
“尤其是中堂大人您,呕心沥血,一手建立的北洋水师。那‘定远’、‘镇远’二舰,当年访日之时,其雄姿巨炮,让我帝国海军上下,无不为之震慑,心存敬畏。”
他说到这里,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、猫捉老鼠般的戏谑。
“可为何,真正到了战场上,一朝交手,堂堂大清国,竟会如此……不堪一击?”
最后四个字,他说得异常清晰,缓慢,而又充满了力量。
像四记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中国人的心上。
“不堪一击!”
满室死寂。
连侍女们都停下了脚步,屏住了呼吸。
清酒的醇香,此刻闻起来,也充满了羞辱的味道。
周围的日本官员中,有人发出了压抑不住的、低低的窃笑声。
那笑声,像无数只蚂蚁,爬上清国官员们的脊梁。
“放肆!”
“住口!”
两名年轻的随员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当面的羞辱,猛地拍案而起。
其中一个,手已经握住了腰间佩刀的刀柄,刀身出鞘一寸,寒光四射。
瓷杯在桌上被震得跳了起来,茶水泼洒而出。
宴会厅的气氛,瞬间从虚伪的和平,跌入了剑拔弩张的冰点。
守卫在门口的日本卫兵,立刻上前一步,手也按在了刀柄上,眼神不善地盯着这边。
一场外交宴会,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流血冲突。
伊藤博文脸上的笑意,反而更浓了。
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。
失败者的恼羞成怒,是最悦耳的乐章。
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两个怒发冲冠的年轻人,只是将他那饶有兴致的目光,投向了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李鸿章。
“中堂大人,您也是这么想的吗?”
他在逼宫。
他在逼李鸿章表态。
是辩解?是发怒?还是默认?
无论李鸿章做出何种反应,都将落入他预设的圈套,成为他羞辱清国的完美注脚。
李鸿章没有看他。
他也没有看自己那些激动的下属。
他那双因为年迈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,只是死死地,死死地盯着面前桌案上那盏摇曳的油灯。
灯火昏黄,光影晃动。
他枯槁的手,紧紧攥住了身边那根从不离身的花梨木手杖的顶端。
因为太过用力,指节已经失去了血色,呈现出一种骨骼般的惨白。
他能感受到身后年轻人压抑的喘息和燃烧的怒火。
他能听到周围日本人窃窃的私语和幸灾乐祸的目光。
他更能感觉到,伊藤博文那道如同实质般的、探究而又轻蔑的视线,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的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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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堪一击?
是啊。
不堪一击。
这个词,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。
因为它说的是事实。
他该如何回答?
告诉他,我们的克虏伯炮,用的却是黑火药炮弹,许多炮弹里甚至掺满了沙子?
告诉他,我们最快的巡洋舰“济远”号,在战斗刚开始就调头逃跑,还撞沉了自己人的运输船?
告诉他,我们用来购买新式快炮的银子,被拿去修建一座只为一个人祝寿的园子了?
告诉他,我们的水师官兵,在开战之前,已经有四个月没有领到足额的军饷,甚至要靠典当衣物度日?
不。
不能说。
这些,是一个帝国的脓疮,是一个王朝的家丑。
家丑,不可外扬。
哪怕这个家,已经千疮百孔,即将倾颓。
他更不能失态。
愤怒,是弱者的最后庇护。
他一旦在这里发怒,只会印证伊藤博文的判断,为对方的傲慢,再添上一块基石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,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这位大清重臣的身上,等待着他的回应。
就在伊藤博文嘴角的笑意,即将化为彻底的鄙夷时,李鸿章,动了。
他没有暴怒,也没有反驳。
他缓缓地,一寸一寸地,松开了那只攥得发白的手。
他转过头,没有看伊藤博文,而是对身后一直垂手侍立的老仆李才,用一种沙哑到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,说了一句话。
“去,把我的那本‘海防账’拿来。”
李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
他跟了李鸿章一辈子,伺候笔墨,整理文书,自然知道主人说的那本“海防账”是什么。
但他不明白,为何要在此时,此地,当着这些豺狼般的日本人,拿出那样东西。
那不是……那不是主人的心病吗?
可主人的命令,不容置疑,也不容询问。
他躬身一揖,什么也没说,快步退出了宴会厅,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。
所有人都被李鸿章这突如其来的、没头没脑的举动搞懵了。
“海防账”?
那是什么?
大清国的海军机密档案?
北洋水师的军费开支总目?
伊藤博文也收敛了笑容,金丝眼镜后面的眉头微微蹙起,眼神中充满了探究。
他不知道这位和他明里暗里斗了一辈子的老对手,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。
是想用什么夸大的军费账目来为失败挽尊?
还是想拿出什么伪造的证据来博取同情?
他静静地等待着,他有足够的耐心。
很快,李才回来了。
他双手捧着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,步履沉稳地走到李鸿章身边,将东西轻轻放在了桌上。
李鸿章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和深深皱纹的手,缓缓揭开了包裹的蓝布。
呈现在众人眼前的,是那本边缘已经严重磨损、皮面油光发亮、看起来像个乡下店铺用了几十年的旧账簿。
这本充满了烟火气的、与眼前刀光剑影的外交场合格格不入的私人册子,就这么突兀地,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。
在场的日本人和中国人,脸上都写满了同一种情绪——困惑。
这算什么?
是黔驴技穷的故弄玄虚?还是大智若愚的另有玄机?
李鸿章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探寻的目光。
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副玳瑁边的老花镜,戴上。
他布满了老年斑和深深皱纹的手指,在那本粗糙的皮面上,轻轻摩挲了片刻。
那动作,充满了无人能懂的温情,也充满了无尽的悲凉。
仿佛他抚摸的不是一本账簿,而是一块墓碑。
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,包括伊藤博文,都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他没有从头翻起,也没有从尾页查阅。
他的手指,像是有自己的记忆和生命一般,极其精准地、毫不犹豫地,直接将账簿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。
那一页,纸张已经泛黄,边角因为常年的翻动而有些卷曲破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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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鸿章低下头,凑近了,戴着老花镜的眼睛,仔仔细细地,逐行逐字地看了一遍。
他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。
看完之后,他抬起头,缓缓摘下了眼镜。
他没有说一个字。
他只是伸出手,将那本翻开的账簿,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动作,推到了桌子的中央。
推向了对面的伊藤博文。
整个过程,安静得可怕。
只有那本陈旧的账簿在光滑的漆面桌案上滑动时,发出的轻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沙漠里的风,吹过枯骨。
伊藤博文的目光,随着那本账簿移动。
他心中充满了疑窦和警惕。
但他还是伸出了手,将那本账簿拿了过来。
他倒要看看,这里面,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。
他低下头,目光落在了那摊开的一页之上。
当他看清那一页的内容时,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