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辈的西藏，我们的西藏——冰心散文奖获得者欧娜侧记

“老欧同志，您走后，我才真正体会到生命的无常……我翻看以前的家庭照片，看到以前上学时那个又黑又胖的自己，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照片上。我不是因为那时的自己难看而流泪，而是因为我吃惊地发现，三十七年来，我们父女竟然没有一张两人的合影。”

这段令人心尖一颤的文字，出自武警拉萨支队卫生队医师欧娜的散文《悲伤是一条暗河》。不久前，这篇以无比真诚的笔触，记录了她与父亲——一位在西藏戍边数十年老兵之间复杂深沉情感的作品，荣获了第十一届冰心散文奖。奖项背后，打动人心的是文字，更是文字下静静流淌、在两代军人间的老西藏精神。

“特别能吃苦、特别能战斗、特别能忍耐、特别能团结、特别能奉献”。这五个“特别”，对每一位在西藏工作过的人而言，都再熟悉不过。它们不是挂在墙上的口号，不用背，也无需挂在嘴边，却早已融在日常生活中、举手投足间。

在欧娜的记忆里，父亲“老欧”是一位在西藏戍边几十年的老兵。文章记述了父亲退休后，依然保持着高原留下的印记：习惯寒冷的空气，节俭到一只口罩反复使用，将家里收拾得一丝不苟……这些在女儿眼中曾难以理解的“固执”，正是常年艰苦环境锻造出的品格烙印。

“他总爱在两杯酒下肚后，反复讲高原的故事。”欧娜写道。那时她不懂，那片父亲魂牵梦萦的高原，与她有何关系。直到父亲因高原后遗症猝然长逝，她才在巨大的悲痛中开始重新审视。父亲那一代军人，将青春乃至生命熔铸在雪域边关，他们用“忍耐”应对恶劣环境，用“奉献”诠释报国之志。这种精神，不曾随着退役而消失，已内化为他生命的一部分。他晚年不愿体检的“倔强”，何尝不是一种对曾经征服过的艰苦与死亡的淡然？他把对女儿深沉的爱，化为对外孙女事无巨细的照料，替在西藏服役的女儿履行着母亲的职责，这是一种无声的、“特别能奉献”的延续。

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。父亲从高原退役，女儿欧娜却穿上了军装，最终也踏上了西藏的土地。这种“错过”，曾是父女隔阂的原因；如今回望，却成了精神传承的象征。

当她也在高原服役，同样无法陪伴自己年幼的女儿时，她才真正读懂了父亲当年的沉默与无奈。“您和我一样，不是不愿意陪伴孩子，而是因为职责，无法陪伴啊！”她在文中这声迟来的理解，重若千钧。她继承了父亲的职业，更继承了他的命运与担当。

作为军医，她恪尽职守，因工作成绩突出两次荣立军功。这不仅是为了证明自己，更是父亲那种“特别能战斗”精神在她身上的体现。她开始理解父亲当年“像士兵一样”的严格管教，那背后是军人对纪律的尊崇。甚至她最初选择军校，看似是父亲的安排，实则是家庭环境潜移默化的结果，是血脉里早已种下的从军报国的种子。

传承，并非简单的重复，而是在理解之上的融合与升华。

欧娜在文中回忆，父亲总会为她炒一盘她爱吃的土豆丝，却从不问她是否还喜欢。而她，也从不主动说。这种“不善交流”，曾是横亘在父女间的冰河。如今，她明白这正是父亲表达关心的方式，用最质朴的行动，给予最实在的爱。她继承了这份沉默的深情，也正在努力打破它，学着更细腻地去爱自己的女儿。

父亲去世后，她翻遍家中，惊觉三十七年来竟无一张二人合影。巨大的遗憾让她幡然醒悟：爱，不应止于无声的行动，也需要温暖的表达。她在文中对父亲最后的告白：“往后余生，我就是您，我的坚强就是您的坚强，我的快乐就是您的快乐”，标志着这场跨越生死的传承最终完成。她接过的，不仅是父亲的军人身份，更是他的精神内核，并将以更成熟、更完整的方式，将其传递下去。

山上的雪，化了又积，一代人老去，一代人正年轻。父女两人的故事，其实是千千万万个高原军人家庭的缩影。他们或许错过了孩子的成长，或许疏于对家人的表达，或许没兑现承诺，但无需置疑的是他们用分离守护了团圆，用沉默承载了山河大爱。

这片高原见证的，不只是风雪中的坚守，更是生命对生命的接力，灵魂对灵魂的映照。当老欧在风雪边关工作时，他不会想到，那份看似严厉的爱已在女儿心中生根发芽；当欧娜在父亲走后翻遍相册时，她也终于懂得，有些传承不需要合影来证明，而是流淌在血脉里的，铭刻在每一次选择中的。这就是“老西藏精神”最动人的地方，它从不是挂在墙上的标语，而是一代代人用脚步丈量、用生命书写的活的历史。父亲把青春献给雪域，女儿接过这份使命继续前行。就像高原上倔强的格桑花，在贫瘠的土地上绽放，把最美的色彩留给最蓝的天空。

欧娜为四川广安人，现为高原部队军医，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八届高研班学员。曾在报刊发表《父亲的窗》《我和爸爸的高原》《送你一朵格桑花》《高原女军医》等文学作品。《悲伤是一条暗河》最早发表在《北京文学》2024年第8期，该文以女儿写给已故父亲的信为载体，道尽了一段迟来的和解与深沉的思念。信中没有刻意煽情，却用无数生活碎片拼凑出一对 “战友式” 父女的疏离与牵绊，令人动容。

受父亲与战友故事触动，欧娜立志书写高原部队事迹。在发言致辞环节，欧娜提到，将继续深扎高原，在服务保障好官兵身心健康的同时，用好手中的笔，写好西藏高原部队的故事，弘扬“老西藏精神”，让更多人了解边防军人的奉献与坚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