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王师傅,我敬你是条汉子,救了我儿子。但这车,你也得赔。”
“十六万,一分不能少。今天你要是拿不出来,咱们就法庭上见。”
一个穿着体面,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,慢条斯理地把一张报价单推到王军面前。他身后,站着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律师,面无表情。
王军看着桌上那张印着“4S店”字样的纸,上面的数字像一串烧红的铁链,烫得他眼睛疼。他身边,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,里面是他这辈子所有的积蓄,还有跟亲戚朋友们借来的钱,一张张,皱皱巴巴,带着汗味。
他想不通,怎么一夜之间,救命恩人就变成了欠债的罪人?
01
七月十五号,大暑。
毒辣的太阳把整个城市烤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,路边的柏油马路被晒得软绵绵的,踩上去都粘鞋底。空气里连一丝风都没有,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,叫得人心烦意乱。
王军开着他那辆半旧的洒水车,正给万达商场门前的广场降温。水流“哗”地一下冲在滚烫的地面上,立刻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热气,像给广场盖了层纱。
他叫王军,今年四十二,开了快二十年的大车。黝黑的皮肤,粗糙的大手,话不多,人老实。
中午十二点,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。王军把车停在停车场角落的阴凉里,从驾驶室里拿出自己的午饭——一个不锈钢饭盒,里面是早上老婆给装的白米饭和炒豆角。
他刚吃两口,就热得满头大汗,背心都湿透了。这鬼天气,坐在车里不动都像在洗桑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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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车场里空荡荡的,一排排汽车在烈日下暴晒,车壳子烫得能煎鸡蛋。
王军正扒拉着饭,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里,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
他起初没在意,以为是自己眼花了。可没过几秒,那车窗玻璃上,又贴上了一只小小的手掌印,然后很快就滑了下去。
王军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放下了饭盒。
他顶着大太阳走过去,凑到车窗前眯着眼往里瞧。车窗贴着深色的膜,看得不太清楚。他用手挡着光,把脸几乎贴在玻璃上,这才看清了里面的情景。
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,被自己反锁在驾驶座后面的儿童安全座椅上,满脸通红,嘴唇发紫,额头上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全被汗水浸湿了。孩子穿着一件小背心,也早就湿透了,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,眼睛半睁半闭,没什么精神,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着。
这辆黑色的车,在四十度的高温下,就是一个密封的铁皮烤箱。
王军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。
02
“喂!喂!醒醒!”
王军一边大力拍打着车窗,一边冲着里面喊。
车里的孩子毫无反应,只是无力地耷拉着脑袋。
王军急得满头大汗,绕着车转了两圈,想找个车主的联系电话,可前挡风玻璃后面什么都没放。
他跑回自己车上,拿起手机,手都有点哆嗦。先打110,接线员问清了情况和地址,说会尽快联系车主,并安排附近的民警过来。
“尽快是多快?孩子快不行了!”王军吼道。
“先生您别急,我们已经……”
王军挂了电话,又打119。消防队那边说,他们过来破拆也需要十几分钟。
十几分钟?
王军看了一眼车里的孩子,那小脸蛋已经红得发紫了。在这样的烤箱里,别说十几分钟,就是三五分钟都可能要了命!
等不了了!
这时候,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地围过来几个人,对着车里指指点点。
“哎哟,这谁家的孩子啊?心也太大了!”
“这车看着不便宜啊,得是宝马X5吧?”
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跑过来,也是一脸焦急,但搓着手说:“师傅,可不敢乱来啊,这车好几十万呢,砸了你可赔不起。”
“人命重要还是车重要?”王军眼睛都红了。
周围的人议论纷纷,有人说赶紧砸,有人说再等等,万一车主就回来了呢?
王军不再犹豫。他转身冲回自己的洒水车,从工具箱里抄出一把沉甸甸的管钳。
“都让开!”
他吼了一声,围观的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。
王军走到越野车的副驾驶座旁,这里离孩子最远,玻璃碎了不容易伤到他。他深吸一口气,抡圆了胳膊,用尽全身力气,对着车窗玻璃狠狠地砸了下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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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哐当!”
一声巨响,钢化玻璃应声而碎,玻璃碴子“哗啦啦”掉了一地。
一股灼人的热浪从车里扑面而来,熏得王军差点没站稳。他顾不上被玻璃划破的手臂,伸手进去摸索着打开了车门锁。
车门一开,他赶紧解开安全座椅的卡扣,把那个已经快要昏迷的孩子抱了出来。
孩子浑身滚烫,软得像一团棉花。
“快!送医院!”一个围观的大姐喊道,“谁有车?快送医院!”
“用我的!用我的!”一个开着白色小轿车的年轻人立刻发动了车子。
王-军抱着孩子,钻进了年轻人的车里,直奔最近的市医院。
03
医院急诊室里,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医生和护士们围着那个小男孩,量体温、上监护、输液……王军站在走廊里,看着这一切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水和孩子的汗水浸透了,手臂上被玻璃划出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,但他一点都感觉不到。
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,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和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冲进了急诊室。
“我儿子怎么样了?医生,我儿子怎么样了?”男人一把抓住一个医生的胳膊,声音都在发抖。
医生告诉他们,孩子是重度中暑,伴有脱水和电解质紊乱,幸亏送来得及时,再晚个十分钟,后果不堪设想。现在经过抢救,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。
夫妻俩听了,腿一软,差点瘫在地上。
孩子的妈妈扑到病床边,握着孩子的小手,泣不成声。
男人稍微镇定下来后,向医生询问是谁把孩子送来的。医生指了指站在走廊里的王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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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快步走到王军面前,上下打量着这个浑身湿透、手臂上还带着血迹的普通工人。他就是孩子的父亲,陈勇。
“师傅……是您救了我儿子?”陈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王军局促地点了点头,“我也是正好碰上了。”
陈勇突然伸出双手,紧紧握住王军那双粗糙的大手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“谢谢你!师傅,太谢谢你了!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啊!”
他情绪很激动,握着王-军的手不停地摇晃,“车的事,你别管!砸了就砸了,一辆车算什么!跟我儿子的命比起来,什么都不是!修车的钱我们自己出,跟你一分钱关系都没有!你千万别往心里去!”
王军本来悬着的一颗心,在听到这句话后,终于落了地。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工人,砸车的时候就一个念头,救人要紧,可事后不是没后怕过。那辆车一看就价值不菲,真要他赔,把他卖了都赔不起。
现在车主这么通情达理,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
“孩子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”王军憨厚地笑了笑。
陈勇的妻子也过来,对着王军又是鞠躬又是道谢,非要拉着他去包扎伤口,还要给他钱作为感谢,都被王军一一谢绝了。
看着一家人围在孩子身边,王军悄悄地离开了医院。
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回家的路上,他觉得今天这太阳,好像也没那么毒了。
04
第二天,王军照常上班。
救人的事,他没跟几个人说。老婆问起他手臂上的伤,他也只说是干活不小心碰的。他觉得,这是应该做的事,没什么好炫耀的。
中午吃饭的时候,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“喂,是王军师傅吗?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耳熟。
“我是,您是?”
“我是昨天被救孩子的父亲,陈勇。”
王军心里一热,以为人家是又打电话来感谢的,连忙说:“哦,陈先生啊,孩子怎么样了?好点了吧?”
“孩子没事了,在医院观察。”陈勇的语气很平淡,听不出什么情绪,顿了顿,他又说:“王师傅,你现在有时间吗?我想跟你见个面,谈谈修车的事。”
谈修车?王军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不是说好了不用他管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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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他也没多想,觉得可能是需要他去跟保险公司说明一下情况,就答应了下来。
两人约在商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。
王军到的时候,陈勇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了。他今天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,头发梳得油光锃亮,戴着那副金丝眼镜,看起来斯斯文文。
可他一开口,说出的话却让王军如坠冰窟。
“王师傅,这是4S店出的定损单,你看看。”陈勇从一个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纸,推到王军面前。
王军接过来,看到上面的项目和数字,头“嗡”的一下就大了。
“车窗玻璃、车门钣金、电路系统检测维修……合计:十六万三千二百元。”
“十六万?”王军的声音都变了调,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“陈先生,你昨天不是说……不用我赔吗?”
陈勇端起咖啡,慢悠悠地喝了一口,才抬起眼皮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半点感激,只剩下冷漠和疏离。
“昨天是昨天。昨天我儿子在抢救,我顾不上想别的。今天我冷静下来了,这事咱们得说道说道。”
他把咖啡杯放下,发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
“王师傅,我感谢你救了我儿子,这是人情。但这车是你砸的,这是事实。人情归人情,道理归道理,一码归一码。你砸了我的车,造成了损失,你就得赔偿,这合情合理合法,对吧?”
王-军的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觉得无比陌生,和他昨天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感激涕零的父亲,判若两人。
“我……我没那么多钱。”王军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丝哀求。
“那是你的问题。”陈勇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,把钱准备好。如果一个星期后我拿不到钱,我的律师会联系你的。”
说完,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西装,看都没再看王军一眼,径直走出了咖啡馆。
只留下王军一个人,呆呆地坐在那里,手里捏着那张价值十六万的报价单,浑身冰凉。
05
一个星期,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王军整个人都垮了。白天开车没精神,好几次差点出事。晚上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饭也吃不下。
老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,他才把事情原委说了。老婆一听就炸了,骂他傻,骂他多管闲事,骂完又抱着他哭,说这日子可怎么过。
王军把家里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存折拿了出来,上面只有三万出头的存款,是他攒了半辈子,准备给儿子上大学用的。
他厚着脸皮,开始给老家的亲戚们打电话。电话打了一圈,东拼西凑,又借来了四万多。
这七万多块钱,就是他的全部了。
一个星期后,还是那家咖啡馆。
王军把那个装着七万多块钱现金的旧帆布包放在桌上,推到陈勇面前。
“陈先生,我就这么多了,我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儿了。剩下的钱,我给你打欠条,我慢慢还,行吗?”王军的声音沙哑,姿态放得极低。
陈勇看都没看那个包,只是冷笑了一声。
他身边,坐着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,神情倨傲。陈勇介绍说:“这是我的律师,姓李。”
李律师推了推眼镜,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:“王先生,我们陈总的意思很明确,十六万,一分不能少。你现在拿不出钱,没关系,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。到时候法院判下来,你不执行,我们可以申请强制执行,查封你的财产,冻结你的工资账户。”
每一句话,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,扎在王军心上。
王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他攥紧了拳头,骨节“咯咯”作响。他想不通,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?他救了他的儿子,他却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!
就在双方僵持不下,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,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。
一个穿着职业装,胸前挂着工牌的女人走了进来,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,最后落在了陈勇身上。
“请问,哪位是陈勇先生?”
陈勇皱了皱眉,“我是,你哪位?”
女人走到他们桌前,亮出了自己的工牌,微笑着说:“陈先生您好,我是平安保险公司的理赔调查员。我们公司接到匿名举报,说这里可能存在一起骗保案件,所以我过来了解一下情况。”
话音刚落,王军清楚地看到,刚才还盛气凌人的陈勇,脸色“唰”的一下,变得铁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