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妈,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?”
我看着坐在沙发上,安静地为那盆君子兰擦拭叶片的母亲,终于还是没忍住。
父亲的律师刚走,遗嘱的内容还像一记响亮的耳光,火辣辣地印在我的脸上。
二十七套商铺,他一分一毫都没留给我们母女,全都给了那个只比我小一岁的“妹妹”。
客厅里,死一般地寂静。
母亲陈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,她用湿润的软布,仔細地擦过每一片肥厚的叶子,仿佛那上面沾染了全世界的尘埃。
良久,她才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问我晚饭想吃什么。
“为什么?”我追问道,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,“那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!他怎么能……怎么能这么对你?四十二年啊!你们四十二年的夫妻,难道就换来这个结果?”
母亲终于停下了手。
她抬起头,看着我,眼神里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“岚岚,”她缓缓开口,“账,不是这么算的。”
01
在我的记忆里,我的家,不像个家,更像个精密运作的公司。
我的父亲林国栋和母亲陈惠,是这家公司的联合创始人,而我,则是他们唯一的合作项目。
维系这家公司运转的核心制度,是父亲林国栋一手创立的——“AA制”。
这个制度,从他们结婚那天起,雷打不动地执行了四十二年。
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十岁生日那天。
母亲一大早就去市场,买了我最爱吃的鱼和排骨,做了一大桌子菜。
父亲下班回来,带回来一个漂亮的水果蛋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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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开心极了,以为这是难得的温情时刻。
然而饭后,父亲拿出他的小账本,母亲也拿出了她的。
“今天买菜,一共花了三十二块六毛,一人一半,是十六块三。”母亲说。
“蛋糕,四十八块,一人一半,是二十四块。”父亲说。
然后,父亲从钱包里掏出七块七毛钱,递给母亲。
“我比你多付了七块七,给你。”
那一刻,我口里还没咽下去的奶油,突然变得无比苦涩。
家里的米、面、油,永远都备着双份,分装在不同的柜子里,贴着标签——“林”和“陈”。
母亲做饭,会从两个柜子里各取一半的米。饭后,父亲会拿着小本子,认真记录今天用了谁家几两米,几钱油,几分盐。到了月底,两人的账目必须分毫不差。
家里的水电煤气费,账单来了,父亲会用计算器除以二,然后将一半的钱,不多不少,放在母亲的存钱罐里。
我上学的学费,也是一人一半。父亲给我交了上半学期的,母亲就必须负责下半学期的。
给我买衣服,父亲出钱买了外套,母亲就得出钱买裤子。
在这个家里,所有东西都可以被量化,被分割。
亲情,似乎是唯一的例外,因为它从未被浓烈地表达过。
父亲林国栋是个成功的商人。他从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做起,凭着精明的头脑和狠辣的手段,一步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商业版图。
他很忙,忙着赚钱,忙着应酬。在家里的时间,大部分都待在书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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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对我,谈不上不好,但也绝不亲昵。他关心我的成绩,因为那是他“投资”的回报。他给我零花钱,但会让我记账,告诉他每一分钱的去向。
母亲陈惠,则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。她安静,内敛,做事一丝不苟。对于父亲的“AA制”,她从未有过任何异议。
她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,里面放着好几个账本。每天晚上,她都会在灯下,安静地记着什么。
我小时候偷偷看过,上面密密麻麻,记录着每一笔开销,精确到角和分。
在那个年代,邻居们都觉得我父亲思想前卫,尊重女性,把钱分得这么清楚。
只有我,在那个冷冰冰的、事事都要算计的家里,感到了窒息。
我感觉不到爱,只能感觉到合作关系般的客气和疏离。
02
变故,发生在父亲六十五岁那年。
他毫无征兆地在一次饭局上突发脑溢血,被送进了医院。虽然抢救了过来,但从此就半身不遂,只能躺在病床上。
公司的业务,早就交给了职业经理人打理,倒也不用他操心。我和母亲轮流在医院照顾他。
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一个陌生的女孩,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病房里。
她叫林梦,很年轻,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,眉眼间,竟和父亲有几分相似。
她第一次来的时候,我正好在给父亲喂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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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,一进门,就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声音,径直对病床上的父亲喊道:
“爸,我来看您了。给您炖了您最爱喝的鸽子汤。”
我端着水杯的手,猛地一抖,水洒了出来。
“爸?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林国栋在病床上,看到那个女孩,原本灰白的脸上,竟然露出了罕见的、可以称之为“慈爱”的笑容。
“小梦来了啊,快坐。”
那个叫林梦的女孩,像是没看到我一样,径直走到床边,亲昵地为父亲掖好被角,然后打开保温桶,盛出一碗汤。
“爸,我喂您。”
我僵在原地,看着眼前这父慈女孝的一幕,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。
我扭头去看母亲。
母亲陈惠正坐在角落里削着苹果,她听到了,也看到了,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连削苹果的动作都没有一丝停顿,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,都与她无关。
林梦走后,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:“她是谁?”
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,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大人的事,小孩子别管。”
我已经四十岁了,在他眼里,竟然还是个“小孩子”。
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母亲。母亲削好了苹果,切成小块,插上牙签,递到我手里,轻声说:
“吃吧,别问了。”
我追问:“妈,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?”
母亲沉默了片刻,说:“知道或者不知道,有什么区别吗?”
那一刻,我心里充满了荒诞和无力。这个家里的秘密,似乎我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。
03
林梦的出现,像一块巨石,砸碎了我们家那潭死水般的平静。
她开始每天都来医院,而没过几天,她还带来了另一个人——她的母亲,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,赵静。
赵静第一次来的时候,母亲正坐在床边,给父亲一勺一勺地喂着她熬了一早上的米粥。
“哎呀,国栋,我来晚了。”赵静人未到声先至,踩着高跟鞋,提着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礼品篮走了进来。
她看到母亲,脸上没有半分尴尬,反而露出了一个主人般热络的微笑:
“这位就是陈姐吧?真是辛苦你了。国栋的身体,还得麻烦你多费心。我们娘俩笨手笨脚的,也就能在外面买点东西,不像陈姐你这么会照顾人。”
那一声“陈姐”,和一句“我们娘俩”,亲昵又自然,瞬间就将母亲划归到了“外人”和“保姆”的行列。
我气得正要开口,母亲却放下了碗,对父亲说:“我喂完了,你歇着吧。”然后就起身,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,仿佛没听到赵静那夹枪带棒的话。
赵静见母亲不接招,便把目标转向了我。
“你就是岚岚吧?长得真水灵。我是你赵阿姨,以后啊,咱们就是一家人了,可得好好相处。”她说着,就要来拉我的手。
我厌恶地躲开了。
从那天起,赵静和林梦母女,就成了病房的常客。
她们一来,病房里就充满了喧嚣。赵静会大声地和父亲聊着他年轻时的风光事迹,林梦则在一旁撒娇,逗得父亲笑声不断。
而我和母亲,则被挤到了角落,像是两个格格不入的背景板。
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,最后那段日子,医生建议回家静养。
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赵静和林梦,直接带着行李,搬进了我家。
“国栋说了,让我们娘俩搬过来住,方便二十四小时照顾他,家里也热闹点,对他身体好。”赵静指挥着搬家工人,将她们那些崭新的、奢侈的行李,搬进客房,理直气壮地对我和母亲宣布。
她们的到来,让这个本就压抑的家,彻底变成了我的地狱。
赵静嫌弃家里的装修风格太老气,擅自买来俗艳的装饰画,换掉了母亲精心挑选的山水画。
林梦则霸占了客厅的沙发和电视,每天邀请她的朋友来家里打牌、喝酒,闹到半夜。
她们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,却心安理得地等着母亲去收拾。
一天晚上,我下班回家,发现我从小住到大的房间,被彻底清空了。
我所有的东西,都被堆在了走廊的角落。
林梦穿着我的睡衣,正指挥着工人在里面安装一张崭新的公主床。
“你干什么?!”我冲了进去。
“哦,姐姐你回来啦。”林梦看到我,一点也不意外,“爸爸说我住客房太委屈了,就把你的房间给我了。你的东西我帮你收拾出来了,没丢。”
“这是我的房间!”
“可爸爸现在是一家之主,他说了算啊。”她笑得天真烂漫。
我去找父亲理论,他却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虚弱地说:
“你都嫁出去了,还要房间干什么?给小梦住,不是正好吗?”
我气得浑身发抖,回头去看母亲。
母亲正拿着抹布,沉默地,将我那些被堆在地上的书,一本一本擦干净,然后放进纸箱。
她没有为我说一句话。
04
父亲还是走了。
在一个秋天的清晨,他很安详地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。
赵静和林梦母女趴在他的床前,哭得撕心裂肺,仿佛他真的是她们的全世界。
我和母亲站在一旁,像是两个冷静的旁观者。
葬礼办得很风光,父亲生前的生意伙伴、朋友来了很多。
赵静和林梦以“未亡人”和“爱女”的身份,穿着孝衣,站在最前面,接受着宾客的慰问。
很多人都用一种同情又好奇的眼光,打量着我和母亲。
我能听到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:
“那个才是正房吧?看着也太老实了。”
“斗不过小的呗,这个年纪了,还能离咋地?”
“听说林国栋的家产,大部分都要给那个小的,这下可有好戏看了。”
我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。
真正的“好戏”,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周上演了。
父亲的遗嘱,由他生前最信任的王律师,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,进行宣读。
地点就在我家的客厅。
我和母亲坐在一侧的沙发上,林梦和赵静坐在另一侧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期待。
在宣读前,赵静甚至还假惺惺地握住母亲的手,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“安慰”道:
“陈姐,你也别太难过了。国栋这个人,最是念旧情,他肯定会给你和岚岚留一份体面的钱,保证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。”
母亲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。
王律师清了清嗓子,打开了文件袋。
“根据林国栋先生生前立下的具备法律效力的遗嘱,其名下的所有股权、债券、现金及存款,将分为两部分。”
“其中百分之三十,由其婚生女林岚女士继承。”
“另外百分之七十,由其女林梦女士继承。”
听到这里,我已经愣住了。百分之三十?我是他唯一的婚生女,竟然只分到这么点?
林梦的嘴角,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扬。
王律师顿了顿,继续宣读最重要的部分:
“另外,关于林国栋先生名下的不动产,作如下安排。”
“其名下位于市区中心的住宅一套,由其妻子陈惠女士,及女儿林岚女士共同继承。”
“其名下,位于城中金街、步行街、新开发区等地的二十七套临街商铺,全部产权,由其女林梦女士一人继承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二十七套商铺!
那几乎是父亲一辈子打拼下来的商业帝国的根基!那每一间铺子,都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。
他竟然……他竟然把这一切,全都给了那个私生女!
留给我们的,只有这套我们住了几十年的、唯一的自住房。
“不可能!我不信!”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,情绪激动地喊道,“这不可能是我爸的遗嘱!一定是你!是你们串通好了骗人的!”
林梦也站了起来,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:“白纸黑字,律师公证,姐姐,你可不要无理取闹。爸爸他最疼我,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,不是理所当然的吗?”
“你……”我气得眼前发黑,几乎要晕过去。
我准备扑上去,跟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拼了。
05
“岚岚,坐下。”
就在我即将失控的那一刻,母亲陈惠突然开口了。
她的声音不大,依旧是那么平淡,却像一盆冷水,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怒火。
我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她。
她没有看我,也没有看对面得意的林梦母女,只是看着王律师,平静地问:
“王律师,宣读完了吗?”
王律师愣了一下,点了点头:“是的,陈女士,宣读完了。”
“好。”母亲应了一声,然后站起身,“那我们就先失陪了。”
她拉起我的手,就准备往卧室走。
“妈!”我挣脱了她的手,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,“你干什么?你就这么认了?二十七套商铺啊!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被外人抢走?我们得去告她!这份遗嘱绝对有问题!”
母亲停下脚步,回过头,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深邃的眼神看着我。
“没问题。”她说,“这是他的钱,他想给谁,就给谁。我们,管不着。”
她的这种反应,比父亲的遗嘱更让我感到震惊和寒心。
哀莫大于心死,大概就是这样吧。她对这个男人,对这段婚姻,已经彻底不抱任何希望了。
看着母亲落寞的背影,我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了。
最终,我没有再闹。
林梦和她的母亲,很快就办理了继承手续,成了那二十七套商铺的新主人。
她们搬出了我家,住进了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区。
而我和母亲的生活,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只是,那个曾经冷冰冰的家,如今因为少了一个人,显得更加空旷和寂静。
母亲依旧每天养花,看报,记账。仿佛那场足以改变她后半生命运的财产分割,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。
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三年。
这三年里,我时常劝母亲搬家,离开这个充满不好回忆的地方,或者干脆把房子卖了,我养她。
母亲每次都只是笑笑,说:“住惯了,懒得动。”
我曾在一个午后,看到母亲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,看着楼下发呆。
我问她在看什么,她说:“在看那棵树,刚搬来的时候才这么点高,现在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她太平静了,平静得让我心慌。
直到那天,母亲多年的好友,邀请她一起去欧洲旅游。
母亲动了心,决定去银行,把自己存折里最大的一笔定期取出来用。
那是一笔她存了很多年的钱,是她的教师工资,也是她所有的私房钱。
我陪着她一起去了银行。
柜台的工作人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,她接过母亲那本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存折,熟练地操作着。
“阿姨,您确认一下,我就帮您办理取款。”
为了方便老人看清,女孩十分贴心地将电脑显示屏,转向了柜台外的母亲。
母亲陈惠扶了扶老花镜,凑上前去。
当她的目光,落在上面的内容时,整个人瞬间就愣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