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请勿与现实关联
在昏暗的油灯下。
顾明轩的心猛地一跳。
他颤抖着手,从灶台找来一把小刀。
小心翼翼地刮开那卷轴尽头的蜡封。
啵的一声轻响,封蜡脱落了。
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极其严密的小卷从里面滑出了一半。
他和他的妻子张书兰对视了一眼。
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紧张。
他伸手去抽。
却发现里面似乎不止一卷东西。
油纸卷之后,借着微光。
他隐约看到卷轴深处。
似乎还嵌着一个扁平的、泛着黄铜色泽的金属牌。
上面刻着细密的文字和编号……
这不是普通的棉布卷轴。
“里面……到底藏了什么?”张书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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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结婚那天,南通城像是被投进了一锅烧开了的猪油,到处都是滋滋啦啦的议论声。
那些声音从茶馆的窗棂里飘出来,从当铺的门缝里挤出来,从往来客人的嘴里掉出来,落得满地都是。
议论的不是新郎官顾明轩有多俊朗,也不是新娘子张书兰有多贤淑。
人们嚼舌根的,是张书兰的陪嫁。
一百匹粗棉布。
不是什么松江府的上等细棉,就是南通本地土法织机上摇出来的。
颜色灰扑扑的,像是沾了洗不干净的尘土。
手感又硬又糙,码头上扛大包的脚夫们身上穿的,就是这种料子。
顾明轩站在自家大宅门口迎客,大红的缎面新郎服穿在身上,却像是借来的戏服。
他的脸在笑,可那笑意比纸还薄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破。
他听见那些穿着体面的宾客,在他转身的间隙,用扇子遮着嘴小声说话。
“张季直先生这是什么意思?嫁女儿就给这个?”
一个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幸灾乐祸。
“还能是什么意思,敲打呗,告诉顾家小子,别以为娶了他女儿就能一步登天。”
“可惜了,顾明轩也是个一表人才,在商会上讲起新学问来头头是道,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体面。”
这些话像是一根根淬了冰的钢针,扎进顾明轩的耳朵里,再顺着血脉钻进他心里,搅得他五脏六腑都泛着冷气。
他的岳父,张謇。
在南通,这个名字几乎等同于神明。
前清的状元公,不去做官,偏要回来办实业。
大生纱厂的烟囱日夜冒着烟,养活了半个城的人。
他修的路,他建的桥,他办的学校,遍布南通的角角落落。
这样的人,跺一跺脚,整个南通都要晃三晃。
可就是这样的人,嫁女儿的陪嫁单子传出来,竟只有一行字:本地粗棉布,一百匹。
没有金银,没有田契,没有珠宝,没有古玩。
顾明轩的脸火辣辣地烧着,比正午的日头还要烫。
他觉得自己像个光着屁股的小丑,被绑在戏台中央,供全城的人指点和嘲笑。
他想不通。
他顾家在南通也是有头有脸的殷实商户。
他自己留过洋,读过新书,论见识论抱负,自认不输给任何人。
张謇召见他时,考校的也是他对“实业救国”的看法,当时谈得颇为投机。
他以为岳父看中的是他的才学和志向。
可这百匹粗布,又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,把他所有的自负都打得粉碎。
婚礼的酒席极尽丰盛,山珍海味流水一样地端上来。
顾明轩坐在主桌,机械地举杯,敬酒,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。
可那些美味佳肴吃到嘴里,都变成了涩口的苦药。
他不停地喝酒,一杯接一杯,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烧下去,他想用这股灼热,来压下心底那股透骨的寒意。
张书兰就坐在他身边。
大红的嫁衣衬得她皮肤胜雪,脸上没有太多表情,很平静。
她不像别的新嫁娘那样,带着羞怯,或是藏不住的喜悦。
她的一双眼睛,清亮得像深秋的潭水,不起一丝波澜。
仿佛那些扎人的议论她一句也没听见,仿佛丈夫脸上那层僵硬的假笑她也完全看不见。
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。
在顾明轩又一次端起酒杯,准备一饮而尽时,她伸出纤细的手指,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。
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,触感很轻,却让顾明轩的手腕猛地一僵。
顾明轩转头看她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对他轻轻摇了摇头。
那眼神里没有同情,也没有劝慰,只有一种让他看不懂的安宁和笃定。
夜深了,宾客散尽,闹洞房的人也被管家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。
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。
龙凤喜烛的火苗“噼啪”地跳跃着,在墙上投下两个人沉默而摇晃的影子。
顾明轩脱下那身让他憋闷了一天的礼服,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架。
他坐在床沿,一言不发。
张书兰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,在他面前蹲下身子,就要伸手去脱他的鞋袜。
顾明轩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把脚缩了回来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他的声音又冷又硬。
张书兰抬起头,烛光映着她的脸,她静静地看着他。
“明轩,你心里不痛快。”她不是在问,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顾明轩没说话,他把脸埋进升腾的热气里,水汽瞬间模糊了他的眼睛,也模糊了他心里的那团火。
“爹爹的礼物,从不看眼前。”张书兰的声音很轻,像是一缕烟,“爹爹常说,布为衣之本,棉为国之基。这一百匹棉布,或许有我们暂时看不透的深意。”
顾明轩猛地从水盆里抬起头,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,分不清是热水还是冷汗。
“深意?能有什么深意?”他压抑了一整天的怨气和屈辱,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,“是告诉全南通,我顾明轩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,娶了他张家的女儿是天大的福分,所以只配得上脚夫穿的粗布?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张书兰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怒,也没有急着反驳。
她只是站起身,从箱笼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,走到他面前,递给他。
“你喝多了,早些歇息吧。”
她的平静,像一盆冷水,浇在了顾明轩刚刚燃起的那点火苗上。
他接过布巾,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。
看着妻子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,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和委屈,都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,最后只能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“睡吧。”
那一晚,顾明轩彻夜未眠。
红烛燃尽,天光微亮。
他听着身边妻子平稳的呼吸声,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白天的那些议论。
那一百匹粗棉布,就像一百座大山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。
第二天一早,天刚蒙蒙亮,他就起了床。
他叫来府里的老管家。
“把后院库房最里头那间,给我腾出来,打扫干净。”
管家应了声“是”。
顾明轩顿了顿,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把太太陪嫁过来的那些布,全都给我搬进去,一匹都不要落下。”
他加重了语气。
“然后,给我用大锁锁起来。”
管家愣了一下,张了张嘴,想问些什么,但看到顾明轩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,又聪明地把话咽了回去。
下人们的动作很快。
不到半个时辰,那一百匹碍眼的粗棉布,就从新房的视线里消失,被整整齐齐地码放进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库房。
顾明轩亲自检查了一遍。
然后,他拿过一把沉重的铜锁,“咔嗒”一声,将库房的门牢牢锁上。
那清脆的落锁声,在清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,像是在宣告着什么。
他将那把冰冷的钥匙揣进怀里,紧贴着胸口。
他对自己发誓,这辈子,只要他顾明轩还有一口气在,就绝不会再打开这扇门。
他要用自己的双手,挣出一份泼天的富贵,挣出一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体面。
02
他要让整个南通城的人,包括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岳父张謇看看,他顾明轩,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靠女人陪嫁过活的庸人。
顾明轩是个说到做到的人。
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,被那一百匹粗布彻底激发了出来,变成了一股狠劲。
婚后,他雷厉风行地从父亲手里接管了顾家的全部生意。
顾家原本做的是米面粮油的买卖,生意做得稳,却也做得不大。
顾明轩看不上这种蚂蚁搬家式的赚钱方式。
他脑子里装的,都是在西洋学来的新式商业理论。
他看准了长江航运的巨大潜力。
南通是江海交汇之地,是连接内陆和海洋的枢纽。
他力排众议,说服了家里几位持重的老叔伯,将家中大部分积蓄都投了进去,买了两艘小火轮。
他又听闻欧洲那边战事正酣,丝绸、茶叶这些东方特产的价格在西洋市场上疯涨。
他当机立断,又开辟了一条通往南洋的海上商路。
他刻意地,远远地避开了棉纺织业。
那是他岳父张謇的根基所在,也是他心里那根拔不掉的刺。
他就是要在一个全新的,和张家毫无关系的领域里,证明自己的价值。
接下来的四年,是顾明轩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。
他的生意像是被施了魔法,顺风顺水得让人眼红。
他的火轮船队从两艘变成了六艘,船上挂着“顾氏”的旗号,在长江上往来穿梭,日进斗金。
他运往南洋的丝绸和茶叶,为他换回了一箱箱沉甸甸的银元和洋货。
顾家的财富,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迅速膨胀起来。
他把南通的老宅推倒重建,青砖黛瓦,雕梁画栋,气派非凡。
他又在上海的法租界买了地,盖了一座带草坪和喷泉的西式洋房。
家里的佣人从几个添到了二十几个,出门有锃亮的黑色小汽车代步。
顾明轩这个名字,从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,变成了南通商界一颗无人不晓的璀璨新星。
人们在各种宴会和商会上见到他,都毕恭毕敬地围上来,一口一个“顾老板”。
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他的人,如今都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,争着抢着要与他合作。
他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。
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世界的顶端,当年被那一百匹粗布踩在脚下的脸面,如今被他加倍地,风风光光地挣了回来。
他和张书兰的感情,也在这份富贵中显得格外和睦。
张书兰不像别的暴富起来的商人的太太那样,热衷于打牌、听戏、逛百货公司。
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,看书,写字,或者去她父亲创办的女子师范学校里帮忙。
她话依旧不多,但每一句都像秤砣一样,有分量。
顾明轩在生意上遇到棘手的难题,回来偶尔跟她抱怨几句。
她总能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,从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角度,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两句话,让他茅塞顿开。
对于顾明轩的挥霍,她也从不干涉。
他给她买法国运来的珠宝首饰,买昂贵的皮草大衣,买最新款的香水。
她都微笑着收下,然后转身就放进了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。
她平日里穿得最多的,还是那些样式素雅、质地精良的棉布或丝绸旗袍。
顾明轩觉得,自己的妻子,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通透和淡然。
他很欣赏这一点。
只是,夫妻俩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。
谁也不再提起那场婚礼,谁也不再提起那间被锁上的库房,和里面那一百匹粗棉布。
那段记忆,就像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。
虽然不再疼痛,但只要一摸,还是能感觉到那道丑陋的凸起。
顾明轩以为,这样的好日子,会一直这样过下去,直到他老去。
他觉得自己是一艘挂满了帆的巨轮,正朝着无尽的财富和荣耀乘风破浪。
他忘了,大海的脾气,从来都是阴晴不定。
第五年,从欧洲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坏。
报纸上每天都用触目惊心的标题,报道着那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战争。
顾明轩起初并没有太在意。
他觉得,战争离他很遥远,甚至对他来说是件好事,因为战乱使得欧洲对丝绸的需求更加旺盛。
他嗅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。
他决定赌一把大的。
他动用了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,又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,凑集了一船价值连城的顶级丝绸,准备直接运往法国。
只要这一单做成,他顾家的财富,就能再上一个惊人的台阶。
他站在码头上,亲自看着那艘满载着他所有希望的货船,鸣着汽笛,缓缓驶离港口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金条在向他招手。
他等啊等。
等来的,却不是满船的黄金,而是一封从香港发来的,字迹潦草的电报。
“船至马六甲,因战事升级,航线封锁,被英军扣留,归期未定。”
短短二十几个字,像一道晴天霹雳,劈在了顾明轩的头顶。
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那船上,装的是他大半的身家性命。
这一扣,他整个资金链,“咔”的一声,就从中间断裂了。
屋漏偏逢连夜雨。
就在他焦头烂额,四处筹钱想去疏通关系的时候,北方的军阀混战又起。
一个姓孙的督军和另一个姓王的将军,为了争夺地盘,在津浦线上打得不可开交。
这条铁路,恰好是顾明轩另一条通往内陆的丝绸商路。
商路一断,他积压在南通仓库里的大量丝绸,瞬间变成了卖不出去的死货。
工厂要发薪水,工人要吃饭,银行的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。
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合作伙伴,如今都变成了上门逼债的债主。
一个多月前还门庭若市的顾家,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。
顾明轩的头发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一根根地变白。
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,睁着眼睛,死死地盯着天花板,直到晨光刺痛他的双眼。
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。
他骨子里那份骄傲,还在支撑着他。
他不能倒下。
他更不能向岳父张謇开口求助。
六年来,他一次也没有因为生意上的事求过岳父。
如今到了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,他更拉不下这个脸。
他觉得,如果他现在去求岳父,就等于是在向全世界承认,他顾明轩这六年的奋斗,彻头彻尾就是个笑话。
为了挽救这摇摇欲坠的商业帝国,他做出了人生中最后一个,也是最疯狂的决定。
他找到了城里放高利贷的钱庄。
那钱庄老板是个笑面虎,嘴里说着“顾老板有难处,我们一定帮忙”,算盘珠子却拨得比谁都精。
利息高得吓人,是“驴打滚”的利。
张书兰知道了,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了泪,拉着他的手,求他不要去碰这个东西。
“明轩,我们把上海的房子卖了,把车也卖了,安安稳稳过日子,好不好?”
顾明轩当时已经红了眼。
他推开妻子的手,嘶吼道:“不!我还没输!只要这笔钱到手,我一定能翻本!”
03
他把借来的钱,全部投入了一场风险极大的棉纱期货投机。
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,把自己的身家性命,连同妻子的眼泪,一起押在了赌桌上。
结果,市场给了他最无情的一击。
一夜之间,棉纱价格暴跌。
他输了。
输得一干二净,血本无归。
这一次,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。
顾家,彻底垮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。
债主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,蜂拥而至。
他们搬走了洋房里的红木家具,摘走了墙上的西洋挂钟,甚至连花园里的名贵花卉都被连盆端走。
顾明轩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看着满地狼藉,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,被彻底抽空了。
他从南通城里最耀眼的明星,一夜之间,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。
他们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一切,最后还是填不上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。
最终,他们只能搬出那座气派的大宅,搬到了城南一处破旧潮湿的租赁小屋里。
屋子很小,只有一间房,墙壁上长满了绿色的霉斑,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腐烂木头的味道。
曾经那个意气风发、指点江山的顾明轩,彻底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眼神空洞,胡子拉碴,满身酒气的颓废男人。
他整日地喝酒,喝最劣质的烧刀子。
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,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些嘲笑的眼神和指指点点的议论。
他不敢出门,白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。
只有到了晚上,他才敢像个贼一样,贴着墙根,出去买一瓶酒。
他看谁都觉得是在嘲笑他,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起来。
只有在喝醉了之后,他才会抱着空酒瓶子,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,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句话:“我对不起你……我对不起你……”
张书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。
可她的眼神,却依旧和六年前新婚之夜时一样,清亮,平静。
她没有一句抱怨,没有一句责备。
她默默地变卖了自己最后几件首饰,换来一点微薄的钱,勉强维持着两人最基本的生计。
她学着自己洗衣,自己做饭,自己去劈柴,自己生那呛人的煤炉。
那双曾经抚琴作画、细腻白皙的手,变得粗糙、红肿,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煤灰和污垢。
顾明轩清醒的时候,看着这样的妻子,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熬。
他恨自己。
恨自己的无能,恨自己的狂妄,恨自己亲手毁掉了一切。
有好几次,他一个人走到城外的河边,看着那冰冷湍急的河水,都想一头扎进去,就此了结这耻辱的一生。
可每当他抬起脚,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张书兰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。
他想到,如果他死了,她一个人,该怎么活下去。
那条已经迈出去的腿,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了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天气越来越冷。
年关将至。
南通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,贴上了新春联,空气里飘散着祭灶的糖瓜香和炒货的焦香。
顾明轩和张书兰的小屋里,却冷得像个冰窖。
米缸已经见了底,只剩下薄薄的一层。
张书兰的咳嗽越来越重,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声,在夜里听起来格外骇人。
顾明轩请不起大夫,只能去药铺赊了一点最便宜的草药。
药铺的伙计看着他,眼神里满是鄙夷。
除夕那天,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。
屋子里没有生火,顾明轩坐在冰冷的床沿上,看着窗户纸上被雪光映出的树影,心里一片死寂。
他想,这就是报应。
是他该得的报应。
张书兰裹着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旧棉被,虚弱地靠在床头。
她咳了好一阵,才勉强缓过一口气来。
她看着丈夫那如同石雕一般的背影,忽然开口,声音微弱却清晰。
“明轩,我们……其实还有东西。”
顾明轩缓缓地回过头,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,像一潭死水。
“还有什么?连这张床,都是租来的。”
张书兰的眼睛里,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,像是在灰烬里重新燃起的一点火星。
“我们还有……那一百匹布。”
顾明轩的身体,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,猛地一震。
一百匹布。
那一百匹被他视为奇耻大辱、被他亲手锁在库房里六年的粗棉布。
他以为,那些布,早就随着顾家老宅的变卖,被当成不值钱的杂物,一同处理掉了。
张书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。
她喘了口气,接着说:“当初变卖老宅的时候,我跟买家说了,那是我的陪嫁,对我意义非凡。我……我把我最后一只金镯子给了他,又把那些布赎了回来,一直寄存在隔壁街的一位老邻居家。”
顾明轩死死地盯着妻子苍白消瘦的脸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无法想象,在他一心求死的时候,在他自暴自弃的时候,他的妻子,却在为他们筹划着这最后的,也是最卑微的一条退路。
“明轩,别放弃。”张书兰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这或许是爹爹留给我们最后的生路。布匹虽然粗贱,但终究能换些钱米,让我们……先度过这个年关。”
最后的生路。
顾明轩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,疼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六年前,他把它们视为耻辱的象征。
六年后,它们却成了他和他妻子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这世上,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?
他苦笑了一下,那笑声比哭还难听。
他感觉自己那点可怜的、仅存的自尊心,在这一刻,被残酷的现实彻底碾成了粉末。
“好。”他从牙缝里,艰难地挤出了这一个字。
他站起身,从墙上取下那顶破旧的毡帽,默默地戴上,拉了拉帽檐,遮住了自己的脸,然后推开门,走进了漫天的风雪里。
当他带着一身的寒气,和邻居一起,用一辆吱吱作响的板车,将那一百匹布拉回到那间破屋时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
布匹被几层厚厚的油布包裹着,上面落满了经年的灰尘,散发着一股陈旧而沉闷的味道。
夫妻俩费了很大的力气,才把这些沉重的大家伙一捆一捆地搬进狭小的屋子里。
屋子本就不大,这一下,几乎被占满了所有空间,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。
顾明轩看着这些灰扑扑的、散发着霉味的布匹,心里五味杂陈,像打翻了调料铺。
他解开最外层的绳子,用力掀开那层僵硬的油布。
一百匹粗棉布,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。
六年了。
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了灰尘和霉味,却没能改变它们粗糙、厚重、毫无光泽的本质。
顾明轩伸出手,轻轻地摸了摸最上面的一匹布。
那熟悉的、拉手的触感,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这六年来的黄粱一梦。
“我们……一匹一匹地拆开,拿到明早的集市上去零卖吧,能换一点是一点。”张书兰在他身后轻声说。
04
“好。”顾明轩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。
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匹布,开始解捆在上面的麻绳。
麻绳因为存放太久,已经深深地勒进了布里。
他的手指在寒风里冻得又红又肿,笨拙地解了半天,才把那死结解开。
他把布匹在地上展开,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清点。
布匹很沉,也很长。
展开的时候,扬起一阵细密的灰尘,呛得他和张书兰都忍不住咳嗽起来。
张书兰也走过来帮忙。
夫妻俩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整个屋子里,只有搬动布匹的摩擦声,和两人压抑着的咳嗽声。
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成了实质。
那些粗糙的布料,一下一下地磨着他们早已伤痕累累的手,也磨着他们那两颗千疮百孔的心。
他们一匹一匹地搬,一匹一匹地拆。
每一匹布的展开,都像是在无情地剥开顾明轩的一层皮,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失败和悔恨。
当他们搬到中间的一捆布时,张书兰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
她觉得手里这匹布的卷轴,似乎比其他的要沉上许多。
卷轴是用厚纸板卷成的空心纸筒,是为了在卷布的时候撑起形状,本身并没有多少分量。
她好奇地用指关节在卷轴上轻轻敲了敲。
卷轴里发出的,不是其他卷轴那种空洞的“梆梆”声,而是一种沉闷的“叩叩”声。
“明轩,你来听听。”
顾明轩也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他停下手里的活,走过来,从妻子手里接过那卷有些异常的布匹。
确实很沉。
而且那重量,明显不像是纸筒和布料该有的。
他把布匹举到那盏昏暗的油灯前,借着微弱的光,仔细查看卷轴的两端。
他赫然看到,这个卷轴的两头,并不像其他的那样是敞开的。
而是被一层厚厚的、已经发黄的蜡,给封得严严实实,密不透风。
在昏暗的油灯下,顾明轩的心猛地一跳,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。
他颤抖着手,从灶台找来一把切咸菜用的小刀,小心翼翼地刮开那卷轴尽头的蜡封。
蜡屑簌簌地往下掉,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。
随着“啵”的一声轻响,封蜡脱落,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极其严密的小卷从卷轴里滑出了一半。
顾明轩和张书兰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紧张。
他伸手去抽,却发现里面似乎不止一卷东西。
油纸卷之后,借着微光,他隐约看到卷轴深处,似乎还嵌着一个扁平的、泛着黄铜色泽的金属牌,上面刻着细密的文字和编号……
这绝不是普通的棉布卷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