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让我把房间让出来,跟弟弟一块儿睡。
她说这话的时候,正把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我书桌上,红色的瓜瓤,黑色的籽,像一张咧开的笑脸。
但她脸上的表情不是。
是一种不容置喙的通知。
“你奶奶要过来住几天,家里没地方,你跟小涛挤一挤。”
小涛,我弟,林涛。
今年十五岁,初三,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是打游戏和闯祸。
我捏着笔,正在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,思路瞬间断了。
空调的冷气幽幽地吹着,可我后背还是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。
“我的房间?”我问,声音很平静。
“不然呢?你奶奶还能跟你弟睡?”我妈把西瓜往我面前推了推,“快吃,冰镇的。”
她语气里那种“这还用问”的理所当然,像一根针,扎在我神经上。
我没动,也没去看那盘西瓜。
我只是看着她。
看着她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脸,看着她因为常年操持家务而略显粗糙的手。
就是这双手,从小到大,把最好吃的鸡腿夹到弟弟碗里,把新买的衣服先给弟弟穿,把家里唯一一个向阳的、带独立书桌的房间,给了我。
因为我成绩好。
这是我用无数个熬夜的晚上,用几乎满分的卷子,换来的唯一特权。
一个可以安静学习的独立空间。
现在,这个特权也要被收回了。
“妈,我高三了。”我说,试图提醒她一个基本事实。
“知道你高三,”她把抹布在桌角擦了擦,擦得锃亮,“不就挤几天吗?你弟晚上不吵,他玩游戏都戴耳机的。”
她甚至都想好了细节。
想得真周到。
我心里冷笑,嘴上没说话。
我妈见我不吭声,以为我默认了。
她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力道很重,像是某种嘉奖。
“就这么定了啊,早点睡,明天我让你爸帮你把床搬一下。”
她转身出去了,带着一阵风,门被轻轻带上。
房间里又只剩我一个人。
还有那盘对我咧着嘴笑的西瓜。
我拿起一块,狠狠咬了一口。
冰凉的甜意在口腔里炸开,但我尝到的,只有一股子涩。
我没闹。
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。
第二天早上,我爸,一个在这个家里存在感稀薄得像空气一样的男人,敲了敲我的门。
他脸上带着点讨好的、歉意的笑。
“微微,我……我来帮你搬床。”
我拉开门,指了指房间里那张一米二的单人床。
“搬吧。”
我爸愣了一下,可能没想到我这么“通情达理”。
他搓了搓手,和我一起,一前一后,把我的床抬进了弟弟的房间。
弟弟的房间,或者说,原来的储藏室,阴暗,潮湿,窗户对着别人家的墙壁,一年四季见不到太阳。
里面堆满了他的模型,球鞋,还有一股没洗的袜子的酸味。
我的床放进去后,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。
然后,我爸又帮我把弟弟那张更大、更舒服的席梦思,搬进了我的房间。
全程,我妈都在旁边指挥。
“哎,轻点,别磕着墙!”
“往左边点,对对,靠墙放。”
我弟林涛,叼着根冰棍,靠在门框上,像个监工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。
搬完后,我的房间焕然一新。
宽敞,明亮,属于我的一切学习资料被压缩到一个小角落,而属于林涛的游戏机、电脑、各种手办,则大大方方地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。
这里成了他的“新卧室”。
而我,成了寄居者。
我妈很满意,她甚至夸了我一句:“还是我们微微懂事。”
我笑了笑。
懂事?
我只是在想,一颗被反复挤压的弹簧,到底能积蓄多大的力量。
晚上,噩梦开始了。
我躺在我那张小床上,身下是陌生的、有点发霉的床垫。
林涛躺在他原来的床上,没关灯。
他说他怕黑。
一个十五岁的,一米七八的男生,怕黑。
真是个好理由。
他戴着耳机,对着手机屏幕,手指翻飞,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兴奋的低吼。
“Nice!”
“弄死他!弄死他!”
蓝色的屏幕光在他脸上跳跃,映出一张亢奋到扭曲的脸。
我闭着眼,假装睡着了。
但耳膜在嗡嗡作响,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。
我试图用被子蒙住头,但那股酸臭味更浓了。
我不知道现在几点。
我只知道,明天早上六点要起床,上午有三节连堂的数学课。
我需要一个清醒的大脑。
我睁开眼,看着天花板上被手机光映出的、变幻莫测的影子。
心里有个声音在说:去跟他吵,去把灯关了,去把他的手机抢过来扔了。
但另一个声音,更冷,更硬。
它说:别急。
闹是没有用的。
在这个家里,任何形式的哭闹、争吵,最终都会被我妈定性为“不懂事”、“不体谅父母”、“跟弟弟抢东西”。
我试过太多次了。
小时候为了一只鸡腿,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结果是我爸在外面给我多买了一只,我妈骂我“馋鬼投胎,没出息”。
初中的时候为了过年的一件新衣服,我跟她冷战了三天,结果是我穿着旧衣服,看着弟弟穿上新买的名牌运动服,在亲戚面前炫耀。
闹,只会让我显得更可悲。
所以,我不闹。
我只是静静地躺着,像一块石头,沉在水底。
林涛的游戏打到了后半夜。
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,翻了个身,没过几分钟,震天的呼噜声就响起来了。
那声音,像是有一台老旧的拖拉机,在我脑子里来回碾压。
我睁着眼睛,直到天色微白。
第一天,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了学校。
早自习的时候,我趴在桌子上,几乎要睡着。
同桌肖冉推了推我。
“林薇,你昨晚做贼去了?”
我勉强撑起眼皮,对她笑了笑。
“没,就是没睡好。”
“你可得注意啊,下周就二模了,这可是高考前最重要的一次模拟考。”
“嗯,知道。”
我怎么会不知道呢。
二模,全市统考,成绩直接关系到高考的志愿填报和各大高校的自主招生。
我们学校的校长在动员大会上说,这次考试,就是一次提前到来的高考。
我曾经的目标,是全市前五十,稳稳地拿到那所顶尖大学的降分录取资格。
曾经。
晚上回到家,奶奶已经来了。
我妈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,炖了鸡汤,做了红烧鱼。
奶奶坐在沙发上,林涛在她身边,一口一个“奶奶”叫得比蜜还甜。
奶奶笑得合不拢嘴,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,塞进林涛手里。
“给我的大孙子,拿着买好吃的。”
林涛飞快地把红包揣进兜里,对我妈使了个眼色。
我妈立刻会意,笑着对奶奶说:“妈,你也给微微准备一个啊,她学习可辛苦了。”
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。
她瞥了我一眼,慢吞吞地从另一个兜里,掏出一个薄薄的红包。
“给,丫头片子,好好学习。”
我接过来,说了声“谢谢奶奶”。
我没看里面有多少钱,但我能感觉到,厚度大概是林涛那个的五分之一。
我爸坐在旁边,尴尬地笑了笑,想说点什么,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他总是这样。
晚饭的时候,桌上摆满了菜。
那只炖得金黄油亮的鸡,我妈手起刀落,把两个最大的鸡腿,一个给了奶奶,一个,毫不意外地,放进了林涛的碗里。
林涛得意地冲我扬了扬眉。
我低头,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。
奶奶看着我,突然开口:“微微学习怎么样啊?”
我妈立刻接话:“好着呢!我们微微在学校可是尖子生,这次二模,考个全市前一百没问题!”
她语气里的骄傲,那么真实,那么刺耳。
好像我考得好,是她脸上最亮的光。
奶奶点点头,又说:“学习好是好事,但女孩子家,终究是要嫁人的。别读成个书呆子,以后不好找婆家。”
我爸试图打圆场:“妈,现在不兴说这个了,女孩子也要有自己的事业。”
奶奶眼睛一瞪:“我说的有错吗?你看你,读了那么多书,现在还不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?一个月挣几个钱?这个家还不是靠你媳妇儿撑着?”
我爸的脸瞬间涨红了,他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再也没说话。
我妈脸上有点挂不住,但还是赔着笑:“妈说的是,说的是。”
我看着这一幕,觉得无比讽刺。
我妈,一个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女人,在奶奶面前,也得矮上三分。
重男轻女,像一种遗传病,在这个家里代代相传。
而我,是那个不被期待的基因序列。
晚上,依旧是噩梦的延续。
奶奶睡了我的房间,和我弟林涛一起。
哦不,是我原来的房间,现在是我弟和奶奶的房间。
而我,被发配到了那个储藏室。
哦,不对,现在是我和林涛的房间。
我妈的逻辑就是这么混乱,但她的目的却异常清晰。
那就是,一切以她儿子和她妈为中心。
我和我爸,都是可以被牺牲的边角料。
林涛因为奶奶在,收敛了一点,没敢开灯玩游戏。
但他躲在被窝里玩。
手机屏幕的光,从被子的缝隙里透出来,像一只鬼火。
然后,是压抑的、兴奋的笑声。
再然后,是呼噜声。
这次是二重奏。
奶奶的呼噜,细而长,带着哨音。
林涛的呼噜,粗犷,雄浑,带着痰音。
它们在我脑子里交织成一首毁灭交响曲。
我把枕头死死地压在耳朵上,但毫无用处。
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物理屏障,直抵我的灵魂深处。
我开始出现幻听。
我好像听到了物理老师在讲电磁感应,听到了英语老师在报听写单词。
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,但又那么遥远。
我抓不住它们。
它们在我混沌的大脑里,变成了一堆乱码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像个幽灵一样在学校里飘荡。
上课,我撑着眼皮,但老师讲的内容,左耳朵进,右耳朵出。
做题,我看着题目,每个字都认识,但连在一起,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
我的物理卷子,第一次出现了不及格。
物理老师,一个很严谨的中年男人,把我叫到办公室。
他把卷子拍在桌上,指着上面大片的红叉。
“林薇,怎么回事?”
他很失望。
“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之一,我觉得你是有实力去冲刺一下物理竞赛的。但你看看你这张卷子,这些不该错的基础题,你错了多少?”
我看着那些红叉,像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。
很美,也很致命。
“老师,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说我妈让我跟弟弟睡?
说我弟弟每晚打游戏打到半夜?
说我奶奶和我弟弟的呼噜声能把房顶掀了?
说出来,会换来同情吗?
或许会。
但然后呢?
老师会去我家做家访吗?
我妈会因此就让我搬回自己的房间吗?
不会的。
她只会觉得我“告状”,觉得我“把家里的丑事往外说”,觉得我“让她在老师面前丢了脸”。
然后,她会用一百种新的方式,来惩罚我的“不懂事”。
我太了解她了。
所以我只是低下头,说:“对不起老师,我最近状态不好,我会调整的。”
老师叹了口气,语气缓和了些。
“是不是压力太大了?高三是辛苦,但身体是本钱,一定要保证睡眠。”
睡眠。
多么奢侈的一个词。
我点了点头,拿着那张不及格的卷子,走出了办公室。
走廊里,阳光很好。
照在身上,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
我心里那块被冰封的地方,又裂开了一道缝。
里面是黑洞洞的,深不见底的绝望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依旧是那个充满了呼噜声和酸臭味的夜晚。
我躺在床上,眼睛睁得很大,看着黑暗。
我在脑子里,把我妈的脸,我弟的脸,我奶奶的脸,我爸那张无奈的脸,一遍遍地过。
我想起了我所有的委屈。
想起了那只没吃到的鸡腿。
想起了那件没穿上的新衣。
想起了那个薄薄的红包。
想起了我用无数个A+换来的,又被轻易夺走的房间。
我发现,我所有的价值,都系于“成绩好”这三个字上。
我是这个家的工具人,是他们用来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。
他们为我付出的,比如那个独立的房间,不是因为爱,而是一种投资。
他们希望我这支“潜力股”能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回报。
比如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比如一个有出息的未来。
那么,如果这支股票,突然崩盘了呢?
如果我不再是那个“成绩好”的林薇了呢?
我的价值,还剩下什么?
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,一边压榨我,一边理所当然地炫耀我吗?
一个有趣的想法,像一颗种子,在我心里发了芽。
它迅速地生根,长大,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。
树上结满了黑色的,诱人的果实。
我决定,摘下一颗尝尝。
二模考试,如期而至。
考场里很安静,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
我拿到卷子,语文。
作文题目是《我的家庭》。
我看着这四个字,笑了。
我的家庭?
我该怎么写?
写我妈的偏心,我爸的懦弱,我弟的自私,我奶奶的刻薄吗?
写我被剥夺的房间,被扰乱的睡眠,被践踏的尊严吗?
我可以把它写成一篇惊世骇俗的控诉。
但我没有。
我只是在作文格里,一笔一画地,写下了一篇歌功颂德的范文。
我写我有一个慈爱的母亲,一个伟岸的父亲,一个可爱的弟弟,一个和蔼的奶奶。
我写我们家充满了欢声笑语,充满了爱和理解。
我写得自己都快吐了。
然后,在前面的选择题部分,我用骰子决定了答案。
是的,骰子。
我口袋里有一颗小小的,从林涛不要的玩具上拆下来的骰子。
A是1,B是2,C是3,D是4。
5和6就随便选一个。
很公平,很随机。
接下来是数学。
我看着那些熟悉的数字和符号,它们曾经是我的朋友,是我自信的来源。
现在,它们只是陌生的密码。
我把会做的题,故意写错一个步骤。
我把能拿满分的题,故意漏掉一个条件。
我把所有的大题,都解得一塌糊涂。
然后是英语,是理综。
我用同样的方式,对待每一张卷子。
我不是在考试。
我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、沉默的报复。
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我毁灭。
每一笔下去,我都感觉不到心疼。
我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快感。
就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,纵身一跃。
在坠落的过程中,他获得了短暂的、极致的自由。
考完最后一门,我走出考场。
肖冉跑过来,一脸兴奋。
“林薇!这次理综最后一道大题你做出来没有?我感觉我解法有点绕,想跟你对对。”
我看着她,摇了摇头。
“我没做。”
肖冉愣住了:“啊?为什么?我看时间挺充裕的啊。”
“不想做。”我说。
肖冉的表情变得很奇怪,像是不认识我一样。
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
“没事,”我笑了笑,“从来没这么好过。”
我转身走了,留下她一个人在风中凌乱。
是的,我从来没这么好过。
我把所有的压力、所有的委屈、所有的愤怒,都还给了那些试卷。
我一身轻松。
接下来,就是等待审判的时刻。
等待成绩的那几天,家里风平浪静。
我妈依旧每天变着花样给奶奶和林涛做好吃的。
她看我的眼神,充满了期待。
她甚至跟邻居炫耀:“我们家微微这次二模,肯定又是年级前几。考个重点大学,那是板上钉钉的事!”
我听着,面无表情。
林涛依旧打着他的游戏,只是因为奶奶在,不敢太过放肆。
奶奶在我面前,依旧是那副“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”的表情。
我爸,依旧沉默。
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。
或者说,没有人关心我是否异常。
他们只关心那张即将公布的成绩单。
成绩出来的那天,是个周五。
班主任要求开家长会,并且是父母必须同时到场。
我妈特意请了假,还精心打扮了一番。
她要去学校,接受所有人的祝贺和羡慕。
我爸也被她从公司里拽了过来。
他们坐在我旁边,我妈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班主任走上讲台,脸色很凝重。
“这次二模,我们班的成绩,非常不理想。”
他一开口,我妈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。
“特别是有些平时成绩很好的同学,这次考得一塌糊涂,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。”
班主任的目光,像探照灯一样,扫过全班。
最后,定格在我身上。
我能感觉到,我妈的身体瞬间绷紧了。
“下面,我念一下几个同学的成绩,希望家长能引起重视。”
“林涛,总分420分。”
我妈撇了撇嘴,这个分数在她意料之中。
然后,班主任顿了顿,声音提高了一些。
“林薇,总分300分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。
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
我妈的脸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白色,变成红色,再变成紫色。
像一个调色盘。
她猛地转过头,死死地瞪着我,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。
“多少?”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。
“300。”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。
总分750,我考了300。
一个连最差的专科都上不了的分数。
一个足以摧毁她所有骄傲和希望的分数。
“不可能!”她尖叫起来,声音刺破了整个教室的寂静。
所有家长和同学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。
“老师!你是不是搞错了!我女儿怎么可能只考300分!她平时都是650分以上的!”
班主任皱着眉,把一张成绩单递给她。
“林薇妈妈,你先冷静一下,自己看吧。”
我妈一把抢过成绩单。
她的手指在发抖。
当她看到上面每一科都低得离谱的分数时,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。
那张薄薄的纸,仿佛有千斤重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眼神涣散,“这不可能……”
我爸也凑过来看,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。
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
家长会后面的内容,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我只看到我妈像一尊石像一样,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她脸上所有的神采,都被抽干了。
散会后,回家的路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我妈一言不发,但我能感觉到她体内正在酝酿一场火山爆发。
一进家门,她反手就把门“砰”地一声甩上。
奶奶和林涛被吓了一跳。
“怎么了这是?”奶奶问。
我妈没理她。
她转过身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。
“说!到底是怎么回事!”她嘶吼着,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。
“什么怎么回事?”我看着她,一脸无辜。
“你还给我装!”她扬起手,一巴掌就要扇下来。
我没躲。
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。
“你打啊。”
我说。
“你打死我,我也还是考了300分。”
她的手停在半空中,剧烈地颤抖着。
“你……你这个白眼狼!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,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?”
“回报?”我笑了,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,“你们想要什么回报?一个能让你们炫耀的成绩吗?”
“不然呢?我们指望你什么?指望你以后给我们养老送终吗?你看看你弟弟!”她指着旁边一脸懵逼的林涛,“他再不听话,也知道以后要给家里传宗接代!你呢?你有什么用!”
这句话,像一把淬了毒的刀,精准地捅进了我心里最深的地方。
原来,是这样。
原来我所有的努力,所有的价值,都抵不过“传宗接代”这四个字。
我这么多年的隐忍,这么多年的懂事,在他们眼里,一文不值。
我的心,在那一刻,彻底凉了。
“对,我没用。”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说,“一个只能考300分的废物,当然没用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她气得浑身发抖,说不出话来。
这时候,我爸终于开口了。
他拉住我妈,声音沙哑:“你少说两句吧。”
“我少说两句?林建国!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!她要把这个家给毁了!”
“家?”我重复着这个字,觉得无比讽刺,“这个家,有我的位置吗?”
我转向奶奶:“奶奶,你来了,我很高兴,但我连一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。”
我转向林涛:“弟弟,你打游戏打到半夜,很爽吧?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?”
最后,我转向我妈。
“妈,你让我跟弟弟挤一挤的时候,你想过我高三了吗?你想过我需要休息吗?你想过我第二天还要考试吗?”
“你没有。”
“你只想着你妈来了不能受委屈,你儿子要有自己的空间。”
“你把我当成什么了?一个可以随便移动,随便牺牲的物件吗?”
“既然你们觉得我碍事,觉得我没用,那我就变成你们想要的样子好了。”
“一个考300分的废物,总不用再承担你们那些沉重的期望了吧?”
“一个没出息的女儿,总不用再给你们脸上贴金了吧?”
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,感觉积压在心里十几年的洪水,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。
整个客厅,死一样的寂静。
我妈愣住了。
我爸愣住了。
奶奶和林涛也愣住了。
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,一向“懂事”、“听话”的我,会说出这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。
我妈的嘴唇哆嗦着,她看着我,眼神里有震惊,有愤怒,但更多的是一种……陌生。
她好像是第一天认识我。
“你……你就是因为这个……就故意考砸了?”她难以置信地问。
“不然呢?”我反问。
“你……你疯了!你知道这次考试有多重要吗?你把自己的前途都给毁了!”
“我的前途?”我笑了,“我的前途,是我的,还是你的?”
“如果我的前途,需要用我的睡眠、我的健康、我的尊严去换,那我宁可不要。”
说完,我甩开她的手,转身回了那个又小又暗的储藏室。
我关上门,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面。
我靠在门上,身体顺着门板滑下来。
我没有哭。
我只是觉得很累,很累。
但同时,又有一种解脱的快感。
门外,传来了我妈崩溃的哭嚎声。
“我的天哪!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!养了这么一个讨债鬼!”
然后是我爸的劝慰声,奶奶的咒骂声,林涛不知所措的辩解声。
乱成一锅粥。
我听着,心里没有任何波澜。
从我决定在答题卡上掷骰子的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,会有这么一天。
我亲手点燃了导火索,现在,炸弹爆炸了。
我不知道这场爆炸会把这个家炸成什么样子。
我也不在乎了。
那天晚上,没有人来打扰我。
林涛被我妈赶去了客厅睡沙发。
那个小小的储藏室,终于完完全全地,属于我一个人了。
我躺在床上,没有呼噜声,没有游戏声,没有手机屏幕的光。
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安静。
我睡了十几个小时。
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中午。
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条金色的线。
我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一次,又活了过来。
我走出房间。
客厅里空无一人。
饭桌上盖着一些剩菜。
我妈的房间门关着,我爸的房间门也关着。
奶奶和林涛,好像已经走了。
也好。
我倒了杯水,喝了一口。
然后,我走进了我原来的房间。
那个被林涛占据了几天,现在又空出来的房间。
里面还残留着他的气息,但已经不重要了。
我打开窗户,让阳光和风一起涌进来。
我走到书桌前,看着上面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。
我拿起一本书,翻开。
上面的每一个字,都重新变得清晰、亲切。
我妈从房间里出来了。
她眼睛肿得像核桃,一脸憔悴。
她看到我,嘴唇动了动,但什么也没说。
她走进厨房,开始默默地洗碗。
水龙头哗哗地响着。
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她没有再骂我,也没有再提成绩的事。
家里的气氛,降到了冰点。
我和她,我和我爸,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。
吃饭的时候,谁也不说话,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。
我爸试图缓和气氛,给我夹了块肉。
“微微,多吃点。”
我妈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我把肉夹回他碗里。
“我吃饱了。”
然后我放下碗筷,回了房间。
我知道我很残忍。
但我没办法。
心里的那道伤口,还在流血。
我需要时间,来让它结痂。
学校里,我成了“名人”。
那个从云端跌落的尖子生,那个自毁前程的疯子。
老师找我谈话,同学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不解。
肖冉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林薇,你……真的不后悔吗?”
我正在做一套新的数学题。
我抬起头,对她笑了笑。
“后悔什么?”
“你的成绩啊……你的未来……”
“我的未来,在我自己手里。”我说,“一张成绩单,决定不了我的一生。”
是的,决定不了。
我失去了二模的成绩,失去了老师的看重,失去了同学的敬佩。
但我赢回了我的房间,我的睡眠,我的安宁。
最重要的是,我赢回了自己。
我开始疯狂地学习。
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努力。
我不再是为了我妈的炫耀,不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“家族荣耀”。
我只是为了我自己。
为了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家。
为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,重新开始。
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。
吃饭五分钟,上厕所都在背单词。
晚上学到凌晨两点,早上五点半就起床。
我瘦了很多,但眼神越来越亮。
我妈看着我的变化,眼神很复杂。
她有好几次,想跟我说点什么。
但每次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她开始给我做各种好吃的,默默地放在我书桌上。
我没有拒绝。
但我也没有跟她说谢谢。
我们之间,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。
高考前一天,我爸把我叫到他房间。
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。
“微微,这里面有五万块钱,是爸爸攒的私房钱。”
“你拿着,以后上了大学,想买什么就买什么,别委屈自己。”
他看着我,眼睛里有愧疚,有心疼。
“爸对不起你……这个家……委-委屈你了……”
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在我面前,红了眼眶。
我接过那张卡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知道,他爱我。
但他太软弱了。
他的爱,不足以对抗我妈的强势,不足以改变这个家的畸形结构。
“爸,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这是我那段时间,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。
高考,我发挥得很好。
我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态,答完了每一张卷子。
走出考场的那一刻,我仰起头,看着蓝天白云。
我知道,我自由了。
成绩出来那天,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查的分。
688分。
比我预想的还要高。
这个分数,足够我去全国任何一所我想去的大学。
我关掉电脑,走出房间。
我妈和我爸正襟危坐在客厅里,比我还紧张。
“怎么样?”我妈急切地问。
我把打印出来的成绩单,放在他们面前。
他们凑过去看。
当看到那个数字时,我妈的眼泪,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她捂着嘴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说不出话。
不是崩溃的哭嚎,而是喜极而泣的呜咽。
我爸也激动地拍着大腿,连声说“好,好,好”。
我妈站起来,走到我面前。
她伸出手,想抱我,但又缩了回去。
她看着我,泪流满面。
“微微……妈……妈对不起你……”
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。
我等了十八年的这句话。
我的眼泪,也掉了下来。
我没有拥抱她。
我只是说:“都过去了。”
是的,都过去了。
我报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大学,在一个美丽的沿海城市。
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我妈张罗着要办一场盛大的升学宴。
我拒绝了。
我只请了肖冉,我们两个人在外面吃了一顿饭。
离开家的那天,我妈给我收拾了满满两大箱行李。
从衣服到牙刷,应有尽有。
她红着眼睛,一遍遍地嘱咐我:“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,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,别省着……”
我爸站在旁边,默默地帮我把行李搬上车。
林涛也来了。
他长高了不少,看起来像个大人了。
他递给我一个盒子。
“姐,这是我用零花钱给你买的手机,你那个太旧了。”
我看着他,他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得意和挑衅,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我收下了。
“谢谢。”
车子开动的时候,我从后视镜里,看到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,冲我挥手。
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一个点。
我的眼泪,再次模糊了视线。
那场300分的考试,像一场惨烈的战争。
我用自毁八百的方式,伤了敌人一千。
我不知道我妈是不是真的懂了。
我不知道这个家会不会真的变好。
但我知道,我已经走出来了。
大学四年,我很少回家。
只有过年的时候,才回去待几天。
家里的气氛,比以前好了很多。
我妈不再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林涛身上。
她开始学着关心我爸,关心我。
林涛也懂事了不少,他没考上好高中,去了一所职业学校学汽修。
他说,他想早点出来挣钱,给爸妈减轻负担。
我用奖学金和兼职的钱,给自己付了学费和生活费。
我爸给我的那张卡,我一直没动。
毕业后,我留在了那座海滨城市。
我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,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。
我有了自己的房子,虽然不大,但很温馨。
我有了自己的生活,自由,且完整。
有时候,我妈会给我打电话,小心翼翼地问我:“微微,什么时候……带个男朋友回来给妈看看?”
我笑着说:“不急。”
我不再恨她了。
但我也不确定,我是否已经完全原谅了她。
有些伤疤,即使愈合了,也还是会留下痕迹。
它时刻提醒着我,我是如何一步步,从那个窒息的家里,挣脱出来的。
那张300分的考卷,被我锁在抽屉的最深处。
它是我青春里最疯狂、最大胆,也是最正确的一个决定。
它教会我,当世界不公时,哭闹和隐忍都没有用。
你必须用他们最在乎的东西,去狠狠地刺痛他们。
你必须让他们知道,你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件。
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有思想,有尊严,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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