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李建华,今年六十八。
老伴儿走了,一年零三个月。
日子就像那台用了三十年的老旧摆钟,钟摆还在晃,但里头的齿轮,早就锈死了。
每天早上六点,准时醒。
不是被闹钟叫醒的,是被空荡荡的屋子给“静”醒的。
旁边枕头是凉的。
伸手一摸,能摸到一手时间的灰。
儿子李伟一个礼拜来一次,通常是周日下午。
来的时候,拎着两大袋子超市买的熟食,酱牛肉,熏鸡,还有一些抽了真空的速食菜。
“爸,这些您放冰箱,热热就能吃。省得您自己开火,不安全。”
他说话的口气,像是在跟一个三岁小孩儿解释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。
我点点头,说好。
他把东西塞进冰箱,满满当当,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。
然后他会坐在我对面,掏出手机,开始刷。
屋子里只剩下他手指划过屏幕的“唰唰”声,和我心里的叹气声。
我们之间的话,比那盘他带来的、放了两天的酱牛肉还干。
“最近身体怎么样?”他眼皮不抬地问。
“老样子。”我说。
“降压药按时吃了吗?”
“吃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然后就是更长久的沉默。
我看着他,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,如今穿着笔挺的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写满了“我很忙”和“我不耐烦”。
他觉得,给我塞满冰箱,就是尽孝了。
他不知道,我缺的不是那口吃的。
我缺的是个人气儿。
是厨房里“刺啦”一声的炒菜声,是吃饭时对面有个人,哪怕只是吧嗒吧嗒嘴,也比死寂要好。
有一次,他带来的速食丸子,我吃了一口就吐了。
一股子防腐剂的味儿,齁得我嗓子眼发紧。
我给他打电话。
“小伟,这丸子……坏了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然后是不耐烦的声音。
“怎么可能?我刚买的,大超市,有牌子的。”
“可就是一股怪味儿。”
“爸,您是不是味觉退化了?或者又是想让我回去?”
我拿着电话,手有点抖。
“我就是跟你说一声,这东西不能吃了。”
“行了行了,知道了,我下次注意。忙着呢,挂了啊。”
“嘟嘟嘟……”
我看着那盘几乎没动的丸子,心里那股火,“噌”地一下就上来了。
我图个啥?
我一个月退休金六千多,不高,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,足够我吃喝了。
我需要他那点吃的?
我需要的是他把我当个人看!
不是一个需要被投喂、被安置、被“管理”的物件。
那天晚上,我对着老伴儿的黑白照片,喝了半瓶二锅头。
“秀芬啊,你说,我是不是活成了一个累赘?”
照片里的她,还是那么笑着,眼睛弯弯的。
第二天,我宿醉醒来,头疼得像要裂开。
我扶着墙去厨房找水喝,脚下一滑,“噗通”一声就摔在了冰凉的瓷砖上。
那一刻,我没觉得疼。
我只觉得,无边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了。
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躺在这儿,要过多久,才会被人发现?
一个礼拜后,等李伟再提着他的速食袋子来的时候?
到时候,我身上是不是也跟那丸子一样,散发着一股防腐剂的味儿?
我挣扎着爬起来,扶着腰,一瘸一拐地坐到电话旁边。
我没打给李伟。
我打给了社区的家政服务中心。
“喂,你好,我想……我想找个保姆。”
电话那头的姑娘声音很甜。
“好的,大爷。您需要什么样的?住家还是不住家?全天还是半天?”
“住家的,能做饭,搞卫生,人……老实本分就行。”
“好的,我们这边有合适的阿姨,月薪大概在四千到五千之间,看具体工作量。您看可以吗?”
“可以。”我几乎没有犹豫。
四千五,就四千五。
我花我自己的钱,买我自己的安生。
这事儿,我没告诉李伟。
我知道,他要是知道了,又是一场“腥风血雨”。
他会说我老糊涂了,会说人家图我的房子图我的钱。
在他的世界里,除了他自己,所有人都可能在算计他爹。
讽刺不?
家政中心效率很高,第二天就带了个女人上门。
她叫周兰,四十二岁,从乡下来的。
个子不高,皮肤有点黑,看着很敦实。
她站在门口,有点拘谨,两只手交握着,不停地搓着。
“李大爷,您好。”她声音不大,有点怯生生的。
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。
眼神挺干净,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精明。
“进来吧。”
我给她倒了杯水。
“小周是吧?家里什么情况?”我得问清楚。
“我男人前几年出意外走了,家里一个儿子上高中,一个女儿上初中,都等着用钱。”她说话很直接,不绕弯子。
“所以出来打工?”
“嗯,在老家种地,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。”
我心里有了底。
为孩子出来挣钱的,一般都错不了。
“我这儿的情况呢,也简单。老伴儿走了,一个人。需要你一天三顿饭,把家里卫生搞一搞。我腿脚不太好,有时候需要你扶一把。”
“没问题的大爷,这些我都能干。”她连忙点头。
“工资一个月四千五,包吃住。试用期一个月,要是咱们都觉得合适,就长干。要是不合适,我多给你结半个月工资,你再找别家。行吗?”
她眼睛一下就亮了。
“行!太行了!谢谢大爷!”
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她带来的行李很简单,一个半旧的帆布包。
我指了指次卧。
“你就住那间吧,里面东西我都收拾出来了。”
那是我老伴儿生前最喜欢的房间,朝南,阳光好。
她走后,我就把门锁了,不让任何人进。
包括李伟。
现在,我把它打开了。
周兰进去后,没几分钟就出来了,手里拿着抹布和水桶。
“大爷,我先把屋子都擦一遍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坐在沙发上,看着她忙碌的身影。
她干活很麻利,话不多。
擦桌子,扫地,拖地,每个角落都不放过。
那股子利索劲儿,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秀芬。
秀芬也是这样,总觉得家里不够干净,一天到晚擦擦洗洗。
看着看着,我眼睛有点发酸。
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,好像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存在,又活过来了一点。
中午,周兰做了三菜一汤。
西红柿炒鸡蛋,清炒小白菜,还有一个排骨炖冬瓜。
饭菜端上桌,热气腾腾。
“大爷,不知道您口味重不重,我先看着做的,您尝尝,不合口我下次改。”她解下围裙,有点紧张地看着我。
我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蛋。
鸡蛋炒得很嫩,西紅柿的汁水都出来了,酸甜口,恰到好处。
“挺好。”我含混地说。
已经一年多了,我没吃过一口刚出锅的、还冒着热气的家常菜了。
那顿饭,我多吃了一碗。
周兰就在我对面,小口小口地吃着,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。
我们没怎么说话。
但饭桌上不再只有我一个人。
这种感觉,很奇妙。
下午,她把所有窗户都打开通风,然后开始洗我堆了好几天的脏衣服。
洗衣机轰隆隆地响着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洒在地板上,空气里有了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。
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眯着眼睛晒太阳。
好像,也没那么难熬了。
李伟是周日下午准时到的。
他一手拎着他的“速食投喂袋”,一手拿着车钥匙,用密码开了门。
一进门,他就愣住了。
屋子里太干净了,地板亮得能反光。
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味。
周兰正好端着一盘刚出锅的红烧鱼从厨房出来。
四目相对,三个人都僵在了原地。
李伟的脸,瞬间就沉了下来。
他把手里的袋子“砰”地一声扔在玄关,指着周兰,质问我。
“爸!她是谁?!”
那口气,像是捉奸在床。
我气不打一处来。
“你嚷嚷什么?这是我请的保姆,周阿姨。”
“保姆?”李伟的调门更高了,“您请保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?您哪儿来的钱?您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骗子有多少?专门骗你们这种独居老人!”
他的话像一把把刀子,句句都往我心窝子里扎。
也往周兰脸上刮。
周兰的脸,一阵红一阵白,端着那盘鱼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我“啪”的一声,把手里的报纸摔在茶几上。
“你给我闭嘴!”
我这辈子,很少跟儿子发这么大的火。
李伟也愣住了。
“我花我自己的退休金,请个人照顾我,碍着你什么事了?”
“我这是为你好!您一个人在家,弄个外人进来,万一出事了怎么办?丢了东西是小事,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呢?”
“我没出事,没请保姆的时候差点出事!我摔倒在厨房,差点起不来的时候,你在哪儿?”
我一句话,把他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。
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“我……我那不是忙吗?”
“你忙,你忙你的。我请人照顾我,不麻烦你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
我指了指周兰。
“周阿姨,把鱼放下,你先回屋歇会儿。”
周兰如蒙大赦,赶紧把鱼放在饭桌上,低着头溜进了次卧。
客厅里只剩下我们父子俩。
“爸,您不能这么草率。这人什么来路您清楚吗?身份证看了吗?健康证有吗?”李伟压低了声音,但语气里的怀疑一点没少。
“家政中心介绍的,正规的,该有的都有。”
“那也不行!知人知面不知心。您把她辞了,您要实在一个人不行,我给您找个好点的养老院。”
养老院。
他又提养老院。
我冷笑一声。
“怎么,把我送进养老院,你一个月交了钱,就更心安理得地忙你的去了,是吗?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
“你就是那个意思!”我站起来,指着他的鼻子,“李伟,我告诉你,这家,还轮不到你来做主!只要我活一天,这房子,这钱,都是我的。我想怎么花,就怎么花!”
“周阿姨,我请定了。你要是看不惯,以后就别来了!”
我话说得很绝。
李伟的脸色,比哭还难看。
他大概从没想过,一向顺从听话的老爹,会这么强硬地顶撞他。
他看了看紧闭的次卧房门,又看了看我。
最后,他一句话没说,拿起车钥匙,摔门而去。
那扇门,被他摔得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
我的心,也跟着颤了一下。
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。
我慢慢坐回沙发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次卧的门才“吱呀”一声,开了一条缝。
周兰探出个头来。
“大爷……要不……要不我还是走吧。别为我,让你们父子俩生了嫌隙。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我叹了口气。
“跟你没关系。你别往心里去。坐下,吃饭。”
我指了指桌上那盘已经开始有点凉了的红烧鱼。
那顿饭,我们俩吃得比第一天还沉默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不安。
一个从乡下来的女人,无依无靠,最怕的就是主家不待见。
吃完饭,我从钱包里,抽出两千块钱。
“周阿姨,这个你拿着。”
她吓了一跳,连连摆手。
“不不不,大爷,使不得,这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呢。”
“这不是工资。”我说,“这是我这个当爹的,替我那个混账儿子,给你赔不是。他那个人,被社会磨得没人情味儿了,你别跟他一般见识。”
周兰看着那两千块钱,眼圈红了。
她没接。
“大爷,我不能要。我就是个打工的,拿工资干活,天经地义。少爷……少爷他也是担心您。”
她竟然还在为李伟说话。
我心里,对这个女人的看法,又变了一些。
她不光老实,还很善良。
“拿着吧,就当是我提前预支的工资。你家里孩子上学,用钱的地方多。”
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。
她攥着那几张票子,低着头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我知道,她哭了。
从那天起,我们之间的关系,好像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。
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拿钱干活的保姆。
而我,也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雇主。
我们之间,有了一种……怎么说呢,一种基于相互体谅的“战友情”。
我们的共同“敌人”,是李伟,是那些不理解的邻居,是这个对我们这种组合充满偏见的世界。
李伟真的一个多月没来。
连电话都少了。
偶尔打一个,也是冷冰冰的,“嗯”“啊”几句就挂了。
我乐得清静。
没有了他每周一次的“视察”,我的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坦。
周兰把我照顾得很好。
她摸清了我的口味,知道我喜欢吃软烂一点的,不爱吃太油腻的。
每天的菜色都变着花样。
早上是小米粥配自己蒸的花卷,中午是两菜一汤,晚上是清淡的面条或者疙瘩汤。
我的胃口,一天比一天好。
不到一个月,脸上都长了点肉。
她还发现我喜欢听评书。
每天下午,我午睡醒来,她都会提前把收音机调到那个我常听的频道。
“大Píng书《白眉大侠》,上一回咱们说到……”
徐德亮那熟悉的声音一响起来,我就觉得,这日子,真有味儿。
我喜欢练书法。
以前老伴儿在的时候,她总是在旁边给我磨墨。
她走了,我连笔都懒得拿了。
周兰看我书房里的笔墨纸砚都落了灰,就默默地把它们都擦拭干净。
有一天,我吃完午饭,溜达到书房。
发现宣纸已经铺好了,墨也磨好了,在砚台里,乌黑发亮。
周兰站在一边,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大爷,我看您好久没写了。我瞎弄的,不知道对不对。”
我心里一热。
我拿起笔,饱蘸浓墨,在纸上写了四个字。
“静以修身。”
我的手有点抖,但那几个字,写得比我前几年任何时候都要稳。
周兰在旁边看着,小声说:“大爷,您字写得真好。”
我笑了笑。
“那是,练了一辈子了。”
从那天起,我每天下午都会写上几幅字。
周兰就在旁边给我抻着纸,或者帮我添添墨。
她不懂书法,但她会说:“这笔画真有劲儿。”“这个字看着真舒服。”
这些朴素的夸奖,比那些所谓的“书法家”的点评,更让我受用。
我们之间的交流,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她会跟我讲她老家的事,讲她那一双争气的儿女。
“我儿子学习可好了,回回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。他说将来要考北京的大学。”
说起儿子,她脸上满是骄傲。
我也会跟她讲我年轻时候的事,讲我和老伴儿是怎么认识的。
“那时候,我们是一个厂的。她啊,是厂里的一枝花,追她的人能从车间排到厂门口。也不知道她看上我哪儿了,傻乎乎地就跟了我。”
周兰就安安静静地听着,偶尔插一句:“大爷,您跟大娘感情真好。”
是啊,感情好。
可再好,也抵不过生老病死。
人走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
日子久了,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。
以前在楼下碰见,大家都会热情地打招呼。
“李师傅,遛弯儿呢?”
现在,他们看我的眼神,都带着点探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尤其是一些老太太。
她们会聚在一起,对着我家窗户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。
我不用听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。
无非就是“老李头找了个小的”“不清不楚”“败坏风气”之类的。
有一次,我在楼下下棋。
对面的老张头,一边挪着他的“马”,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我。
“老李,听说你家……请了个保姆?”
他特意在“保姆”两个字上加了重音。
“是啊。”我头也不抬,跳了个“炮”。“将军。”
“嘿,你这老小子。”老张头把他的“帅”挪开,又说,“什么人啊?靠谱吗?现在这世道,可得当心点。”
“挺好的,干活利索,人也本分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老张头干笑了两声,“不过啊,这孤男寡女的,总归是……不太方便。你家小伟也放心?”
我把棋盘上的“车”往前一推。
“死棋了。”
我抬起头,看着他。
“老张,我花我自己的钱,过我自己的日子,方不方便,我自己知道。至于我儿子,他放不放心,那是他的事。”
我的语气很硬。
老张头愣了一下,讪讪地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
我知道,我的事,已经在我们这个住了几十年的老家属院里,传开了。
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我不在乎。
嘴长在别人身上,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。
我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不舒坦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跟周兰相处了三个多月,我越发觉得,这四千五,花得太值了。
她不止是我的保姆。
她像一个沉默的家人,一个体贴的晚辈,一个恪尽职守的员工。
她给了我这个年纪的老人,最需要的东西:规律的生活,可口的饭菜,干净的环境,以及,不带任何情感压力的陪伴。
这种陪伴,比儿子那种“尽义务”式的探望,要舒服得多。
也比再婚找个老伴儿,要简单得多。
到了我这个年纪,再婚图什么?
图两个人互相照顾?
可谁照顾谁多一点,谁的子女更孝顺一点,谁的退休金高一点,谁的房子将来留给谁……
这些事,哪一件拎出来,不是一地鸡毛?
我见过太多再婚的老人,最后闹得不欢而散,连朋友都没得做。
还不如现在这样。
我和周兰,是清晰的雇佣关系。
我付钱,她提供服务。
我们之间,没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和利益牵扯。
她对我好,是因为她的职业素养,也是因为她的善良本分。
我感激她,所以我愿意在工资之外,给她一些人情上的温暖。
我们都守着自己的本分和边界。
这种清清爽爽的关系,让我觉得无比轻松。
中秋节前一天,李伟又来了。
这次他没带速食袋子,而是拎了两盒看着就很高档的月饼。
他进门的时候,周兰正在拖地。
他看都没看周兰一眼,径直走到我面前。
“爸,中秋节,我跟小静(他老婆)商量了一下,接您过去跟我们一起过。”
我正在看报纸,闻言,放下了报纸。
“不去。”
“为什么啊?一家人,过节不就得团团圆圆吗?”
“周阿姨一个人在这儿,我不放心。”
李伟的脸又拉了下来。
“一个保姆,您还管她过不过节?给她发三倍工资不就行了?这是规矩。”
他的话,说得理直气壮。
但听在我耳朵里,却格外刺耳。
我还没说话,周兰先开口了。
“大爷,您跟少爷回去过节吧,我没事的。我正好也想歇歇。”
她总是这样,处处为别人着想。
我看了她一眼,然后对李伟说:“我说了,不去。你要是有心,就把月饼留下,人可以走了。”
“爸!”李伟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,“您到底想怎么样?为了一个外人,连儿子都不要了?”
“你少给我扣帽子!”我火了,“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你爹,而不是你的一个包袱,你再来跟我谈什么一家人!”
“周阿姨在我这儿,不是外人。她是我花钱请来,照顾我的人。比你这个只知道用钱和速食食品来‘尽孝’的儿子,强一百倍!”
我的话,说得又重又狠。
李伟的眼圈,一下子就红了。
他是个要强的人,从小到大,我没见他哭过几次。
“爸,我……我工作忙,我压力也大,我有房贷车贷,我还要养家糊口……我哪儿做的那么容易?”他声音哽咽了。
“我知道你忙,知道你压力大。所以我才请了周阿姨,不给你添麻烦。”我缓和了语气,“小伟,你什么时候能明白,我需要的不是你给我多少钱,买多少东西。我需要的,是尊重。”
“尊重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,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。而不是像对待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一样,来安排我的一切。”
李伟沉默了。
他看着我,又看了看站在一边,手足无措的周兰。
最后,他把月饼放在桌上。
“那……您自己照顾好自己。”
他走了。
这一次,他没有摔门。
关门的声音,很轻。
屋子里,又剩下了我和周兰。
还有那两盒包装精美的月饼。
我打开一盒,拿出一块莲蓉蛋黄的,递给周兰。
“尝尝,你儿子爱吃这个。”
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儿子爱吃什么。
可能是她平时念叨得多了,我记住了。
周兰接过月饼,掰了一半。
“大爷,您也吃。”
那个中秋节,我们俩,就在这屋子里过的。
周兰做了几个拿手菜。
我们俩,就着月光,喝了点我珍藏的桂花酒。
那天晚上,她跟我说了很多她家里的事。
她说,她出来打工,最对不起的就是两个孩子。
“我儿子今年高三,最关键的时候,我却不在他身边。有时候晚上想他想得睡不着,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。”
“我女儿也懂事,知道家里困难,从来不跟我要新衣服,校服穿得都洗得发白了。”
说着说着,她的眼泪就下来了。
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。
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。
“会好起来的。”我说,“等孩子们都考上大学,你的苦日子就到头了。”
她点点头,擦了擦眼泪。
“大爷,谢谢您。在我最难的时候,收留了我。”
“谢什么,我花钱,你干活,公平交易。”我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。
这几个月,是她收留了我这颗孤单的心。
从那以后,李伟来的次数多了些。
虽然话还是不多,但态度明显变了。
他会主动跟周兰打招呼。
“周阿姨,辛苦了。”
他不再带那些速食产品,而是会买一些新鲜的蔬菜水果。
有一次,他甚至还带了一袋上好的排骨。
“爸,我听小静说,您最近爱喝排骨汤。这是我托人从乡下买的土猪肉,您让周阿姨给您炖上。”
我看着他,心里五味杂陈。
这小子,好像……终于长大了点。
周兰也感觉到了变化。
她在我面前,不再那么拘束了,有时候还会开个玩笑。
那天,我写完字,让她评价。
她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,说:“大爷,您这个‘马’字,写得比上次那个‘飞’字,跑得还快。”
我听了,哈哈大笑。
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,是钱买不来的。
但说到底,又是钱换来的。
如果我没有这六千多的退休金,没有这套不用还贷的房子,我能有今天这份底气和安宁吗?
我不敢想。
所以,我活得比谁都明白。
我对周兰好,有感激,有体谅,但没有非分之想。
我给她涨了工资,从四千五涨到了五千。
逢年过节,红包也给得足足的。
她女儿开学缺个笔记本电脑,我知道了,二话不说,给了她五千块钱。
“算我借你的,不用还。”
她推辞不过,收下了,第二天,给我做了一大桌子她老家的特色菜。
我知道,她在用她的方式感谢我。
我们也吵过一次架。
起因是我感冒了,有点发烧。
周兰紧张得不得了,非要拉我去医院。
我不肯去。
“多大点事儿,吃两片药,睡一觉就好了。去什么医院,又贵又麻烦。”我这辈子,最烦去医院。
“那不行!”她态度很坚决,“您发烧了,万一烧成肺炎怎么办?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怎么跟少爷交代?”
“你不用跟他交代!我是我,他是他!”
“那您也得为您自己身体着想啊!”
我们俩就在客厅里,一个坐着,一个站着,僵持着。
最后,她眼圈一红,使出了“杀手锏”。
“大爷,您要是不去医院,我现在就给少爷打电话!”
我一下子就蔫了。
我可不想让李伟再来给我上一堂“思想教育课”。
“行行行,我去,我去还不行吗?”
我被她“押”着去了社区医院。
挂号,看诊,拿药。
一通折腾下来,花了两百多块。
医生说就是普通感冒,没什么大事。
回来的路上,我一直板着脸,不说话。
我觉得她小题大做。
回到家,她一句话没说,默默地去厨房给我熬姜汤,然后把药和水端到我面前。
“大爷,先把药吃了。我知道您嫌我多事,但我是真心为您好。”
她说完,就低着头,准备离开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,心里那点气,瞬间就烟消云散了。
我叹了口气。
“坐下吧。”
她停下脚步,转过身。
“刚才……是我态度不好。你别往心里去。”我有点别扭地说。
道歉这种事,我一辈子也没干过几次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。
“没事的大爷,我知道您是犟脾气。”
我也笑了。
是啊,犟脾气。
这脾气,跟了我一辈子了。
老伴儿在的时候,总说我是一头老牛。
现在,又多了一个人,知道我这头老牛的脾气了。
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,但又踏踏实实地过着。
转眼,周兰来我家快一年了。
她的儿子,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。
查到分数那天,她激动得给我打了个电话。
那时候我正在楼下跟老张头下棋。
“大爷!大爷!考上了!考上了!一本线!超了一本线六十多分!”
她在电话那头又哭又笑。
我拿着电话,也跟着乐。
“好事,好事啊!这孩子,有出息!”
挂了电话,老张头一脸羡慕。
“你这保姆,还真不错。把你照顾得红光满面的,家里孩子还这么争气。”
我得意地把“象”往前一拱。
“那是,我眼光能差?”
那天晚上,我特意开了瓶好酒,跟周兰庆祝。
我给了她一个一万块的红包。
“给孩子的,上大学的奖励。”
她这次没有推辞,红着眼眶收下了。
“大爷,我……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”
“什么也别说。好好干,把我伺候好了,比什么都强。”
酒过三巡,她有点喝多了。
她跟我说:“大爷,其实刚来的时候,我特别怕。”
“怕什么?”
“怕您……像别人说的那样,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。也怕少爷,他看我的眼神,就像看贼一样。”
“现在不怕了?”
“不怕了。”她摇摇头,“我知道您是好人,是正派人。您就是个……有点孤单的老小孩儿。”
孤单的老小孩儿。
这个形容,让我心里一颤。
也许,她说的是对的。
送儿子去北京上学那天,周兰请了三天假。
这是她来我家之后,第一次请假。
那三天,我又回到了以前一个人的生活。
早上醒来,屋子里安安静静。
自己热了点牛奶,啃了两口面包。
中午,对着冰箱里她提前做好的饭菜,却一点胃口都没有。
我忽然发现,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。
习惯了每天早上她“大爷,起床吃早饭了”的叫声。
习惯了中午饭桌上,她跟我聊她儿女的琐事。
习惯了下午我写字时,她在旁边安静地陪着。
这种习惯,有点可怕。
我开始害怕,如果有一天她要走,我该怎么办?
这个念头一出来,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我什么时候,变得这么依赖她了?
我强迫自己不去想。
我拿出棋盘,自己跟自己下棋。
我打开收音机,听了一下午的评书。
可心里,总是空落落的。
第三天晚上,门铃响了。
我以为是李伟来了。
打开门,却是周兰。
她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,手里还提着一大包东西。
“大爷,我回来了。”
看到她,我那颗悬了三天的心,终于落了地。
“回来就回来,还带什么东西。”我嘴上埋怨着,却侧身让她赶紧进来。
“给我儿子买的衣服,给他送过去,顺便给您也带了点北京的特产。”她笑着,把东西放在地上。
那天晚上,厨房里又响起了熟悉的“叮叮当当”声。
饭桌上,又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。
我吃着她做的饭,听她讲送儿子去大学的见闻,讲北京有多大,楼有多高。
我突然觉得,无比心安。
也许,再婚找个老伴儿,也未必有现在舒坦。
找个老伴儿,是找个人来分享你的晚年。
但分享,也意味着摩擦和妥协。
两个独立的灵魂,在人生的暮年,要重新磨合,谈何容易?
而我和周兰,我们不是分享,是各取所需。
我需要她的照顾,她需要我的工资。
在这个基础上,我们衍生出了一些超乎雇佣关系的情谊。
这种情谊,因为没有利益的捆绑,反而更纯粹,更轻松。
我不用担心她图我的房子,她也不用担心我看不起她的出身。
我们是平等的。
我付出的钱,和我得到的服务与陪伴,是等价的。
甚至,我觉得我赚了。
我花四千五,不,现在是五千块。
买来了一个干净的家,一个健康的身体,一个安宁的晚年。
这笔买卖,太值了。
去年冬天,我大病了一场。
流感引发的肺炎,来势汹汹。
我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。
那半个多月,周兰和李伟,轮流在医院照顾我。
李伟负责白天,他跟他公司请了长假。
周兰负责晚上,在病床边支个小床。
我半夜里每一次咳嗽,每一次翻身,她都会立刻醒来。
给我倒水,给我拍背。
有时候我烧得迷迷糊糊,总感觉是老伴儿秀芬在旁边照顾我。
“秀芬啊,水……”
“哎,来了。”
一个温柔的声音应着,然后一杯温度正好的水就递到了我嘴边。
等我清醒一点,才发现,是周兰。
她看着我,眼神里满是担忧。
“大爷,您好点了吗?”
我看着她熬得通红的眼睛,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
“辛苦你了。”
“不辛苦。”她摇摇头,“您快点好起来,比什么都强。”
李伟也变了。
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手机发号施令的“领导”。
他学会了给我削苹果,学会了怎么观察吊瓶里的药水还剩多少。
他会耐心地听我讲那些陈年旧事,哪怕那些事我已经讲了八百遍。
有一次,周兰回家去给我拿换洗的衣物。
病房里只有我和李伟。
他给我掖了掖被角,突然说:“爸,对不起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以前……是我不对。我总觉得,我给您钱,给您买东西,就是尽孝了。我从来没想过,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。”
“这次看您病了,看周阿姨这么尽心地照顾您,我才明白,我这个儿子,当得有多不合格。”
他的声音里,带着深深的愧疚。
我拍了拍他的手。
“都过去了。你能明白,就好。”
父子之间,哪有隔夜的仇。
血浓于水,这句话,不是白说的。
出院那天,李伟和周兰一起来接我。
李伟开车,周兰扶着我。
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脸上,暖洋洋的。
我觉得,自己像是死过一次,又活过来了。
回到家,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。
桌上摆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。
周兰笑着说:“欢迎回家,大爷。”
我坐在熟悉的沙发上,看着这个熟悉的家,看着李伟和周兰忙前忙后。
我突然觉得,我的晚年,好像也挺圆满的。
虽然没有老伴儿在身边。
但有一个浪子回头的儿子,和一个胜似亲人的保姆。
够了。
真的够了。
李伟临走前,把我拉到一边,塞给我一个信封。
“爸,这是给周阿姨的。您这次生病,多亏了她。这点钱,算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
我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万块钱。
我把钱递给周兰。
“拿着,这是李伟给你的。”
周兰连连摆手。
“不行不行,少爷已经给过我工钱了,我不能再要了。”
“他给的不是工钱,是感谢。你应得的。”我把钱硬塞给她。
从那以后,李伟和周兰的关系,也变得融洽起来。
李伟不再叫她“周阿姨”,而是跟着我,叫她“小周”。
他来的时候,会给她也带一份礼物。
有时候是一条丝巾,有时候是一盒护手霜。
都是些不贵,但很贴心的小东西。
周兰也把他当成了自家人。
李伟要是加班晚了,她会特意给他留好饭菜。
看着他们俩,我有时候会恍惚。
感觉他们才像一家人,而我,是那个被照顾的老太爷。
这种感觉,不赖。
我常常在想,幸福到底是什么?
年轻的时候,我觉得是爱情,是事业有成。
中年的时候,我觉得是家庭和睦,是孩子有出息。
到了现在这个年纪,我才明白。
幸福,其实就是“舒坦”两个字。
心里舒坦,身体也舒坦。
不用为什么人际关系去烦恼,不用为了一日三餐去发愁。
每天能睡个好觉,吃上几口热乎饭,有点自己的小爱好,有人能说上几句话。
这就够了。
至于这份舒坦,是再婚的老伴儿带来的,还是花钱雇的保姆带来的,重要吗?
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你拥有了它。
我现在,就拥有了这份舒坦。
我花四千五,现在是五千块钱,买断了晚年的鸡毛蒜皮和情感内耗。
换来了一个人的清净,和一个“家人”的温暖。
这笔账,怎么算,我都是赚的。
前几天,楼下那个老张头,又来找我下棋。
他一脸愁容。
“老李啊,羡慕你啊。”
“羡慕我什么?羡慕我孤家寡人一个?”我开玩笑说。
“羡慕你活得明白,活得通透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我那个后老伴儿,最近又因为她儿子的事,跟我闹呢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她儿子要换车,差十万块钱,想让我出。我哪有那么多钱?我的钱,不还得留着给我孙子娶媳妇用?就为这事,已经跟我冷战半个多月了,饭都不给我做了。”
我看着他憔悴的脸,没说话。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
尤其是这种半路夫妻,更是盘根错节,算不清的账。
“还是你好啊。”老张头挪动了一下他的“炮”,“花点钱,啥事都解决了。清静。”
我笑了笑,把我的“马”往前一跳。
“将军。”
是啊,清静。
千金难买我乐意,万金难买我清静。
太阳下山了,橘红色的余晖洒在棋盘上。
周兰在楼上喊我了。
“大爷,回家吃饭啦——”
那声音,穿过黄昏,穿过小区里孩子们的嬉闹声,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。
“哎——来啦!”
我大声应着,推开棋盘,站起身。
老张头看着我往家走的身影,眼神里,满是落寞和羡慕。
我步子不快,但很稳。
我知道,楼上,有一盏灯为我亮着,有一桌饭菜为我备着,有一个人,在等我回家。
这就够了。
比什么都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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