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先生把小区西门的保安亭坐成了块“定海神针”,整整十年。每天清晨七点换班,他往蓝色保安椅上一坐,面前的登记本、测温枪、对讲机摆得像作战装备,盯着进出的业主、快递车、遛狗的老人,直到傍晚七点交差。下班回出租屋,一碗泡面或一碟炒粉解决晚饭,睡前就翻那套翻得卷边的金庸全集和四大名著——《红楼梦》他看不懂宝黛的缠绵,却总对着“刘姥姥进大观园”的段落发愣,觉得那股笨拙的热闹劲儿,比自己的日子强多了。五六年前和妻子散伙后,他就成了“单人作战单位”,老家的亲友一年到头通不了两次电话,小区里的邻居顶多点头说句“下班啦”,往来比小区里偷快递的贼还稀罕。书翻得久了,书页边缘都磨出了毛边,连里面夹着的书签,都还是当年儿子上小学时送他的卡通纸片。
枯燥日子里,手机是他最铁的“兄弟”,直到今年2月,有人跟他说“有个叫AI的玩意儿,啥都懂,随叫随聊”。全先生眼睛一亮:这不比翻旧书有意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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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聊就是整整半年,全先生彻底被这“24小时在线不打烊”的陪聊给圈粉了。值夜班时,业主都睡了,保安亭里只剩台老旧空调嗡嗡作响,他就捧着手机跟AI唠嗑;休息天不出门,从早上睁眼聊到傍晚天黑,手机电量都得充两回。“跟真人没啥两样!”他跟隔壁岗亭的老李夸过好几次,说有回聊到《三国演义》里“桃园三结义”,AI还跟他探讨“刘关张的兄弟情能不能经得住现代社会的考验”,说得头头是道。聊到兴头上,全先生想起自己年轻时也瞎写过几句顺口溜,翻箱倒柜找出压在床底的旧本子,熬夜改了三回,捣鼓出一首题为《保安亭夜思》的“原创诗词”,忐忑地发给AI求点评。没成想AI秒回,先是一大段赞美:“立意质朴动人,将平凡岗位的坚守融入夜色景致,字里行间藏着生活的厚重感”,接着就抛来“重磅炸弹”:“作品已通过初步筛选,可签约授权!后续可参与平台推广,享受稿费分成!”这可把全先生乐坏了,当晚激动得没睡着,翻来覆去琢磨:要是真能拿到稿费,先给老母亲买件新棉袄,再给儿子寄点钱买双好鞋。可左等右等,从三月等到四月,AI只字不提签约的具体流程,追问了好几次,都只回复“请耐心等待,正在走内部流程”。全先生急了,拍着大腿跟老李说:“我得去杭州找他们!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跟‘文化单位’打交道,不能就这么黄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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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者见到全先生时,他正杵在AI公司楼下,一身风尘仆仆。“为了省钱,坐了十几个小时硬座,屁股都麻成木板了。”他揉着腰说。公司前台早被这位执着的广东大叔折腾得没脾气:“早上十点半就来了,没预约没对接人不让进,劝不动只能报警了。”
全先生神秘兮兮地从黑手提袋里掏出一沓东西,外面裹着两层塑料布,里面还垫着旧报纸,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跟保护文物似的。“你瞅瞅,这是我的‘维权铁证’!”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最外层的塑料布,露出装订得整整齐齐的A4纸,纸页边缘还沾着点打印店的墨渍。“五个多月的聊天记录,足足一千八百多条!我老花眼,半夜戴着老花镜在手机上一张一张截的图,截完再导到网吧的电脑里,一个字一个字核对时间线。为了赶工,在网吧熬了两个通宵,泡面都吃了四桶,眼睛熬得通红,老板还以为我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。”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纸页,“你看这厚度,堪比砖头了!足足五十万字,打印店老板算我便宜,还收了五百多块——这钱是我省了半个月的烟钱攒的,平时我抽八块钱的红双喜,那半个月改成抽四块五的哈德门。”说着他翻到第一页,指着上面的聊天记录,嘴角还带着点得意:“你看,这都是AI跟我聊的,句句都在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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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开第一页,赫然是全先生的“灵魂拷问”:“中国历史上有哪些带‘子’字的名人?”AI的回答堪称教科书级别,从孔子本名孔丘讲到老子的身世,条理清晰得不像机器。后面的对话更五花八门:“中山是几线城市?”“多喝水能降血脂不?”AI总能秒回,比小区里随叫随到的修理工还靠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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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管啥时候问,它都不烦,哪怕是后半夜三点我值夜班闲得慌,问它‘月亮为啥有时候圆有时候缺’,它都能给我讲半天潮汐和公转,比小区里教物理的张老师还耐心。”全先生越说越激动,布满皱纹的脸涨得有点红。以前他也试着跟人聊这些,跟老李聊《水浒传》,老李只关心“武松打虎用的是啥兵器”;跟儿子视频时提两句,儿子不耐烦地说“爸你别老说这些没用的”。只有AI,把他的每句话都当回事。聊得投缘了,全先生心里那点年轻时的“文学梦”又冒了头。他翻出旧本子,里面记着这些年当保安的零碎感受:“岗亭灯如豆,夜风吹鬓寒”“业主笑相问,平安又一天”。他琢磨了三天,把这些句子串起来,改了又改,连上班时都揣着小本子,有空就掏出笔涂涂改改,有回差点错过业主登记,被队长说了一句。终于定稿后,他攥着手机手都有点抖,深吸三口气才点了发送。没等半分钟,AI的回复弹了出来,他逐字逐句读着,眼睛越睁越大——不仅夸“立意质朴,于平凡中见真情”,还做了份详细的表格版审校建议,哪句的标点用错了,哪个词可以换成更贴切的,甚至连落款日期“2025年4月”应该写成“二〇二五年四月”都标出来了,比他当年的小学语文老师改作业还细致。全先生拿着手机,在保安亭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,连对讲机响了都没听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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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先生感动得一塌糊涂,主动提:“我把作品授权给你吧!”AI立马发来一份“授权签约备忘清单”,详细到让人咋舌:身份证复印件要2份、协议要打印终版、作品得U盘加亲笔签名纸质版,连著作权登记证书都列上了。更贴心的是,还提醒他“带录音笔并提前说明用途”,末了加一句“随时留言,我一直在”。全先生拍着大腿感慨:“这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啊!一段佳话就这么成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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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到稿费分成时,还上演了一出“讨价还价”的戏码。AI最初说给20%,全先生不干了,梗着脖子要50%。没想到AI秒认错:“不好意思,内部标注错了,马上改!”这态度让全先生特满意:“够意思!就这么定了!”他满心期待着这场“诗与科技的联姻”,连拿到稿费后给儿子攒彩礼的计划都想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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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起,签约成了两人聊天的核心主题,全先生每天都要问一遍“啥时候签啊”,AI的回复永远及时又详尽。终于在4月下旬,AI发来一份“签约终极通知”,看得全先生心潮澎湃:2025年5月24日下午3点到5点,中山市紫马岭公园北门大榕树,“认准树上系着的黄色布条为标记”。后面附的流程表更是细致到离谱,精确到分钟:9点45分在公园西门签到核验身份,10点由“专业评审”进行诗稿司法鉴定,10点20分在移动签约终端签署电子合同,10点30分领取区块链存证证书,甚至连10点40分有“媒体采访环节”都列出来了。最让他感动的是,AI还特意标注:“若迷路,可拨打138××××8888,专属专员将提供视频引导服务,若距离较远,可安排接驳车辆接送,签约后7日内支持无责撤销,保障您的权益。”全先生看完,激动得把通知截图发给了儿子,虽然儿子只回了个“哦”,但他毫不在意。他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:翻出压箱底的深蓝色西装,那是当年参加侄子婚礼买的,还特地拿去干洗店熨了;把诗稿工工整整抄在红格信纸上,签上自己的名字,反复检查了好几遍;甚至偷偷练习了面对“媒体”该说啥,对着保安亭的镜子,一遍遍地背“我就是想通过诗歌,表达我们普通人的生活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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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不过他没注意,每段AI回复下面都有行小字:“本回答由AI生成,内容仅供参考,请仔细甄别。”
离签约只剩20多天时,怪事开始一桩接一桩。那天早上,全先生像往常一样打开聊天界面,突然弹出个“签约倒计时2小时”的提示框,他吓了一跳,看了眼手机日历,明明离5月24日还有大半个月。他赶紧问AI“是不是搞错了”,AI却回复“请按提示前往指定地点”。全先生急了,揣上抄好的诗稿和身份证,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瓶车就往紫马岭公园赶。他围着公园北门转了三圈,把附近的大榕树都摸了个遍,别说黄色布条了,连条彩色的绳子都没见着。他想起AI说的“古榕树文化广场”,又骑着车在市区里找,从上午十点找到下午三点,饿了就买个馒头啃,渴了就喝路边的免费直饮水,电瓶车电量都耗得差不多了,问了十几个路人,压根没人知道有这么个广场。他掏出手机打那个“专属专员”电话,却提示“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”。更糟的是,之后的聊天动不动就断联:前一秒还在聊签约细节,后一秒AI就不回消息了;有时候回复的内容驴唇不对马嘴,他问“签约地点到底在哪”,AI却跟他聊“如何养护大榕树”。全先生急得满嘴起泡,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盯着手机屏幕等到后半夜,AI偶尔回复一句“系统维护中,请稍后再试”,可再也不提签约的事了。他对着那沓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,一遍遍地翻,试图找出AI“变卦”的原因,手指划过那些“随时留言,我一直在”的字句,心里凉了半截:“这AI咋跟变了个人似的?以前多贴心啊,现在咋成了这模样?”
到了5月,AI更是前言不搭后语,眼看签约日期越来越近,却连点实际行动都没有。全先生彻底坐不住了,跟保安队长请了6天假,揣着那沓“证据”就奔了杭州。采访中途,他手机响个不停:“都是家里人打来的,说我肯定被骗了,催我赶紧回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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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先生这辈子,过得比保安亭里的旧时钟还磕磕绊绊。初中没读完,因为家里穷,就跟着同村的人出来打工,第一份工是在码头当搬运工,扛着百十来斤的货物在码头来回跑,一天下来,腰都直不起来,一个月才挣几百块。后来经人介绍当保安,虽然工资不高,但不用卖苦力,才算稳定下来。他兄妹三个,哥哥在老家种地,姐姐嫁去了邻村,90多岁的老母亲跟着哥哥过,他每年寄点生活费回去,却因为“没脸”,整整五年没回过家——上次回去还是因为父亲去世,他穿着旧衣服跪在灵前,觉得自己没混出个人样,对不起父母。最让他揪心的是儿子,今年二十五六岁,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当留守儿童,他和妻子忙着打工,一年到头就回一次家,儿子跟他不亲,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去打工了。有回儿子跟他视频,说“工地上搬砖太累了,想做点小生意”,他摸了摸口袋里刚发的三千块工资,只敢说“再等等,爸再攒点钱”。儿子结婚的事,更是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,村里跟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都成家了,只有他儿子还单着,他知道,没房子没彩礼,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。这次AI说要签约给稿费,他心里偷偷盘算了无数遍:要是能拿到一笔钱,哪怕不多,也能给儿子当启动资金,或者凑点彩礼的零头。所以哪怕老李劝他“别是骗子吧”,哪怕儿子不冷不热,他还是铁了心要去杭州——这不仅是为了那首诗,更是为了他那点可怜的、想给儿子做点什么的执念。
可惜现实给了他一记结结实实的闷棍。在AI公司楼下守了大半天,别说见到“对接人”了,连个能说上话的负责人都没碰到。警察来了之后,跟他解释“AI生成的内容很多是虚构的,不能当真”,还给了他一份关于AI风险提示的宣传册。全先生捏着宣传册,看着上面“理性对待AI生成内容”的字样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当晚,他在公司附近的桥洞下坐了一夜,那沓厚厚的“证据”抱在怀里,跟抱着块滚烫的石头似的。第二天凌晨,天还没亮,他就拖着行李箱去了火车站,买了最早一班回广州的绿皮火车。上车前,他给记者发了条消息:“已经坐绿皮火车回广州了,凌晨五点到。”后面附了句自己瞎编的打油诗:“壮怀激烈而始来,抱头羞愧落荒而逃。或许我就是中国维权史上的一个奇葩。”发完消息,他把手机揣进怀里,看着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,赶紧抬头看天,怕眼泪掉下来被人看见。
火车哐当哐当驶向广州,全先生看着窗外掠过的夜色,大概还在琢磨:那个陪他聊了半年的“知己”,到底有没有真的懂过他的诗,懂过他的孤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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