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后来常常想,那二十年,我其实一直都住在一个地窖里。那地窖没有铁门,没有锁链,甚至还有一扇能看见月亮的窗户。但它阴冷、潮湿,密不透风,将我所有的青春、热望和自尊,都沤成了墙角的一滩烂泥。
而那个亲手把我推下去,又在外面关上门的人,是我的丈夫,赵卫东。他关上门,带着另一个女人,走向了阳光普照的远方,一走,就是二十年。
我以为我会在那个地窖里烂掉,或者变成一个疯子。可我没有。我只是安静地,一寸一寸地,把自己从烂泥里拔了出来,洗干净,晾干,然后学着像一个正常人那样,在没有他的阳光下,重新活一遍。
直到二十年后,那个初冬的黄昏,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们家那栋旧楼的楼下。他老了,背也有些佝偻,头发花白,像一棵被秋霜打过的树。他看着我,嘴唇翕动了很久,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浑浊情绪。而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,像看一个走错了路的陌生人。然后,我听见屋里传来思夜想的脚步声,我转过身,脸上漾开这二十年来最真实的笑意,对着门口的那个身影,轻声说: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
第1章 尘封的馄饨
一切是从一碗馄饨开始的。或者说,是从一碗他不再吃的馄饨开始的。
我和赵卫东是厂里介绍认识的。他高大,话不多,笑起来眼角有几道好看的纹路。我是车间里出了名的细心人,人也长得清秀。大家说我们是天生一对。我们的爱情,就像那个年代所有朴素的故事一样,从一盒蛤蜊油、两张电影票和无数次自行车后座的颠簸开始。
结婚后,我们分到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。房子不大,但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。阳台上的那盆吊兰,长得能垂到楼下王阿姨的窗台。赵卫东喜欢吃我包的荠菜鲜肉馄饨,他说我调的馅儿,比国营饭店的老师傅还地道。每次他上夜班,我都会算好时间,等他快到家了,就把馄饨下到锅里。他推门进来,总能第一时间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,吃上十几个皮薄馅大的馄饨。
那时候,看他吃得额头冒汗,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,是我最大的幸福。我觉得,一个男人的心,是可以被女人的胃这样牢牢拴住的。
儿子阳阳出生后,日子更忙碌了,但也更有了奔头。赵卫东在厂里当上了小组长,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,身上的烟酒味也越来越重。我没多想,只当是应酬。男人在外面打拼,不容易。我能做的,就是把家照顾好,让他没有后顾之忧。
变故是悄无声息发生的。
我忘了具体是哪一天,大概是阳阳五岁那年的一个冬天。那天特别冷,北风刮得窗户呜呜作响。我照例给他留了馄乙,用一个棉垫子捂在锅里保温。他半夜才回来,带着一身寒气和一股陌生的香水味。
“卫东,回来了?快,洗手吃饭,我给你下了馄饨。”我迎上去,想帮他脱下厚重的大衣。
他有些不耐烦地躲开了我的手,自己把大衣脱下来,随手扔在沙发上。“不吃了,在外面吃过了。”他声音很低,带着一丝疲惫。
“吃过了也喝口汤暖暖身子吧,我一直给你温着呢。”我端着那碗馄饨,走到他面前,热气模糊了他的脸。
他皱了皱眉,看了一眼那碗馄饨,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嫌弃。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别老是整这些。油腻腻的,谁半夜还吃这个。”
我的手僵在半空中,碗沿烫得我指尖发疼。那不是他第一次拒绝我为他准备的夜宵,但却是第一次,用这样冰冷的语气。那碗馄饨,曾经是他口中“回家最大的念想”,如今却成了“油腻腻的”负担。
我默默地把馄饨端回厨房,一口一口,自己吃掉了。冰冷的厨房里,只有我咀嚼的声音,和窗外呼啸的风声。馄饨还是那个味道,但吃到嘴里,却又咸又涩。我心里有个地方,好像被那晚的寒风钻了进去,留下一个怎么也暖不热的窟窿。
从那天起,他回来的时间更晚了。有时,甚至彻夜不归。他开始挑剔我做的菜咸了淡了,指责我地拖得不够干净,抱怨阳阳的玩具弄得家里太乱。我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,少到只剩下“嗯”、“哦”、“知道了”这些单调的音节。
我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陀螺,每天围着这个家,围着他和孩子疯狂地旋转,试图用加倍的付出去填补那个越来越大的窟窿。我把家里收拾得更整洁,变着花样做他喜欢吃的菜,小心翼翼地,不敢说一句让他不高兴的话。我以为,只要我做得足够好,他总会回头的。
我天真地以为,这只是婚姻里一段疲惫的倦怠期,就像天气,总有阴晴雨雪。可我不知道,笼罩在我头顶的,不是短暂的乌云,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,名为“背叛”的梅雨季。那个地窖的入口,已经在我脚下悄然打开,而我正一步一步,毫无防备地,走向那片无边的黑暗。
第2章 阳光下的陌生女人
那个女人的出现,像一把锋利的刀子,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,划得支离破碎。
她叫方卉。
我第一次见到她,是在厂门口的百货商店。那天我带着阳阳去买一双新棉鞋,阳阳指着橱窗里的一个变形金刚,吵着要。我正蹲下身子哄他,一抬头,就看见了赵卫东。
他和一个女人并肩走着,两人靠得很近。那个女人穿着一件时髦的红色呢子大衣,烫着一头精致的卷发,脸上带着明媚的笑。她正侧头跟赵卫东说着什么,赵卫东低头听着,眼神里是我久违了的温柔和专注。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,看起来像是刚逛完街。
那一刻,我的世界静止了。周围嘈杂的人声、汽车的鸣笛声,全都消失了。我只能看见他们两个人,那么亲密,那么和谐,仿佛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,而我和阳阳,只是橱窗外两个不小心闯入的观众。
阳阳也看见了,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声:“爸爸!”
赵卫东的身体猛地一僵,他转过头,看到了我们。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慌和尴尬。他身边的那个女人,方卉,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。她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,没有丝毫的意外,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挑衅。
赵卫东快步走过来,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训斥的意味:“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
我抱着阳阳,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倒是阳阳,伸出小手,指着那个女人问:“爸爸,那个阿姨是谁啊?”
赵卫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。他回头看了一眼方卉,方卉对他微微一笑,那笑容里,满是了然和笃定。
“一个同事。”赵卫东生硬地丢下三个字,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,塞到我手里,“给阳阳买玩具,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说完,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们母子一眼,转身就追上了方卉的脚步。我看见他追上去后,低声跟方卉解释着什么,方卉只是笑着摇了摇头,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臂。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,只留下那抹刺眼的红色,在我眼前晃动。
我手里攥着那几张被他体温焐热的钱,感觉像攥着几块烧红的炭。阳阳还在哭闹着要爸爸,我却连哄他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我抱着他,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也止不住。
那天晚上,赵卫东很晚才回来。
我没有睡,坐在客厅的黑暗里等他。我没有开灯,就像一只习惯了黑暗的困兽。
他推门进来,看到我,吓了一跳。“大半夜不睡觉,坐这儿干什么,想吓死人啊?”
我没有理会他的责备,只是平静地问:“那个女人,是谁?”
他沉默了。他脱下外套,给自己倒了杯水,在离我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上坐下。黑暗中,我能听到他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声音。
“书雅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里没有愧疚,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,“我们谈谈吧。”
“她是谁?”我又问了一遍,声音固执得像一块石头。
“她叫方卉,是公司新来的大学生。她……很懂我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,没有看我。
“懂你?”我笑出了声,笑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凄厉,“我跟你过了快十年,给你生儿育女,为你操持这个家,到头来,还不如一个认识了几个月的女人懂你?”
“这不是一回事!”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书雅,你不懂!我每天在厂里累死累活,看人脸色,回到家,你跟我说的永远是柴米油盐,谁家孩子考了第一,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价了。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交流,是能跟我谈谈未来,谈谈理想的人!你懂吗?”
我懂吗?我当然不懂。我只知道,他的未来和理想里,已经没有了我和阳阳的位置。
那晚我们吵了结婚以来的第一场架,也是最后一场。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,也没有摔东西的巨响。我们只是在黑暗中,用最伤人的话,一刀一刀地,凌迟着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点情分。
他说,和我在一起的生活,就像一潭死水,让他窒息。他说,方卉像一束光,照亮了他沉闷的人生。
他说了很多很多,每一句,都像一把锥子,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。
我终于明白,那个地窖的门,不是一天关上的。是在他每一次深夜不归时,每一次对我的饭菜皱眉时,每一次回避我眼神时,一点一点,被他亲手合上的。而方卉的出现,不过是落下的那最后一把锁。
第3章 落锁的声音
摊牌之后,赵卫东便不再伪装。
他开始正大光明地晚归,甚至夜不归宿。他衣服上那股属于方卉的香水味,从偷偷摸摸的残留,变成了理直气壮的宣告。家里成了他偶尔回来换洗衣服和睡觉的旅馆。
我试过挽回。我哭过,闹过,求过。我把我们从相识到结婚的所有照片都翻了出来,一张一张地摆在他面前,跟他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。我甚至放下尊严,去求他看在年幼的阳阳的份上,给这个家一次机会。
可他的心,已经像一块被捂在冰窖里的石头,又冷又硬。
“书雅,别这样,没意思。”他看着那些照片,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“人总是要往前看的。我们已经回不去了。”
“往前看?你的前路有她,那我呢?阳阳呢?”我抓着他的胳膊,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。
他掰开我的手,一根一根,力道大得让我生疼。“我会给你们抚养费,不会让你们饿着。房子也留给你们。书雅,我已经仁至义尽了。”
仁至义尽。他说得那么轻巧,仿佛我们十年的婚姻,不过是一场可以明码标价的交易。
我彻底绝望了。我的眼泪流干了,心也死了。我不再质问,不再争吵,只是沉默。这个家里,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。阳阳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,变得格外安静懂事,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和他爸爸的脸色。
赵卫东要走的那天,是个阴天。
他收拾了一个大皮箱,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装了进去。我没有帮忙,也没有阻止,只是抱着阳阳,坐在沙发上,静静地看着他。
他收拾完,走到我们面前。他蹲下身,摸了摸阳阳的头,说:“阳阳,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,你要听妈妈的话,好好学习。”
五岁的阳阳似懂非懂,只是抓着他的衣角,小声问:“爸爸,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
赵卫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没有回答。他站起身,从钱包里抽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,放在茶几上。“这是这个月的钱,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按时打过来。”
我看着那沓钱,没有动。
他走到门口,换上鞋,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。他停顿了一下,回头看了我一眼。那是我记忆中,他最后一次,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我。有愧疚,有不舍,但更多的是一种奔向新生活的决绝。
“我走了。”他说。
我没有回答。
他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“砰”的一声关上,紧接着,是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的声音。
“咔哒。”
一声清脆的落锁声。
那声音不大,却像一声惊雷,在我心里炸开。我知道,他不是在锁门,他是在锁上我们的过去,锁上他为人夫、为人父的责任。他把我,连同这个被他抛弃的家,一起锁进了这个名为“过去”的,阴冷的地窖里。
我抱着阳阳,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,越来越远,直到再也听不见。窗外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一场大雨即将来临。
阳阳在我怀里小声地哭了起来:“妈妈,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?”
我紧紧地抱着他,把脸埋在他的小肩膀上,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服。我多想告诉他不是,可我连欺骗他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从那天起,赵卫东就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。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,去了很远的地方。他和方卉一起,辞掉了厂里的工作,去了南方那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城市。他没有再回来看过我们一眼,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。只有每个月,银行存折上会准时多出一笔数字。那笔钱,是他留给我们母子唯一的,冷冰冰的联系。
我就这样,被他关在了这个地窖里。地窖的名字,叫“家”。
第4章 地窖里的二十年
被抛弃的女人,在邻里的闲言碎语中,就像一件被扔在墙角的旧家具,蒙着灰,碍着眼。赵卫东走后的那几年,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。
我至今还记得,我们是怎么认识的。那是在厂里组织的联谊舞会上,我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,紧张得手心冒汗,躲在角落里不敢动。赵卫东是厂里的技术骨干,也是很多女工爱慕的对象。他那天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径直朝我走过来,有些笨拙地邀请我跳舞。我当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,踩了他好几次脚。他却一点也不在意,只是低头笑着说:“没关系,我脚上肉厚,耐踩。”
就是那个笑容,朴实又温暖,让我一下子就陷了进去。我们恋爱的时候,他对我真的很好。他会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郊区的油菜花,会在我生病的时候跑遍半个城去给我买想吃的话梅,会把他发的为数不多的奖金,给我买一条我看了很久却舍不得买的围巾。他说,书雅,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。
我信了。我以为这个男人,就是我可以托付一生的人。结婚时,我们什么都没有,就挤在一间十平米的单身宿舍里。冬天没有暖气,我们就把所有的被子都盖在身上,他总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,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。他说:“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,我一定装上全城最好的暖气,让你一个冬天都不会冷。”
后来,我们分了房,有了阳阳,日子一天天好起来。可他的心,却一天比一天冷了。我常常在夜里惊醒,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,反复地想,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是我不够温柔,还是我年老色衰?是我跟不上他前进的脚步,还是我根本就不该相信男人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?
我想不明白。那些甜蜜的回忆,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,在我心里反复切割。越是想起他曾经的好,就越是衬托出他如今的残忍。
赵卫东刚走的那段日子,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。楼道里,总能听见邻居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。
“听说了吗?老赵家的跟个年轻女大学生跑了。”
“啧啧,这林书雅也真是可怜,一个人拉扯个孩子。”
“可怜什么呀,还不是自己没本事,看不住男人。”
这些话像针一样,扎得我体无完肤。我不敢出门,不敢跟人对视。我把自己和阳阳关在那个被他遗弃的家里,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伤害。我辞掉了厂里的工作,因为我受不了同事们那些同情又带着鄙夷的眼神。
那段时间,我整夜整夜地失眠,头发大把大把地掉。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,苍白的嘴唇,空洞的眼神,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死人。我甚至想过,抱着阳阳,从这五楼的窗户跳下去,一了百了。
是阳阳救了我。
有一天深夜,我又一次在噩梦中哭着醒来。我坐在床边,捂着脸,压抑着哭声,感觉自己快要被绝望吞噬了。就在这时,一双小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。
我回头,看见阳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,正站在我身后,举着他的小手帕,努力地想帮我擦眼泪。
“妈妈,不哭。”他用稚嫩的声音说,“爸爸不要我们了,阳阳要妈妈。阳阳长大了,保护妈妈。”
那一刻,我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。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,放声大哭。我哭我逝去的爱情,哭我破碎的婚姻,哭我被践踏的尊严。阳阳就那么安静地抱着我,用他小小的身体,给我最温暖的支撑。
哭过之后,我看着怀里懂事的儿子,突然就想通了。赵卫东可以抛弃我,但我不能抛弃我的儿子。为了阳阳,我也要活下去,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。
我不能再躲在这个地窖里自怨自艾了。为了阳阳,我必须走出去。
第5章 照进地窖的光
我最好的朋友,在纺织厂当会计的夏岚,是第一个拉着我走出地窖的人。
赵卫东走后,她来看过我几次,每次都被我拒之门外。我那时候就像一只受伤的刺猬,拒绝任何人的靠近。直到那天,她直接用备用钥匙开了门。
她进来的时候,我正穿着睡衣,头发凌乱地坐在沙发上发呆。屋子里拉着厚厚的窗帘,光线昏暗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腐坏的酸味。阳阳一个人在房间里玩积木,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。
夏岚看着这副景象,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她什么也没说,走过来一把拉开窗帘。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,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。
“林书雅,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!”夏岚的声音带着怒气,“赵卫东那个陈世美不要你了,你就打算这么烂死在这个房子里吗?你对得起谁?你对得起阳阳吗?”
她的话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。我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,又看了看房间里乖巧得让人心疼的儿子,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我哽咽着说。
“不知道怎么办,就先从洗脸刷牙开始!”夏岚不由分说,把我推进了卫生间。她帮我收拾屋子,扔掉发霉的食物,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。阳光和新鲜空气一起涌了进来,驱散了屋子里长久以来的阴霾。
那天,夏岚陪我聊了很久。我把所有的委屈、痛苦和不甘,都向她倾诉了出来。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,时不时地递给我一张纸巾。
等我说完了,她才握着我的手,认真地对我说:“书雅,我知道你难受。但是,日子总要过下去。你不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,毁了自己的一辈子。你还有阳阳,你得为他撑起一片天。”
“可是我能做什么呢?我这么多年没上班了,早就跟社会脱节了。”我迷茫地说。
“谁说你什么都做不了?”夏岚说,“你忘了你那手好厨艺了?你包的馄饨,比外面馆子里的好吃一百倍!咱们可以先摆个小摊,卖馄饨,卖早点。一步一步来,总能活下去的。”
夏,在她的鼓励下,我开始尝试着重新生活。我用赵卫东留下的钱,置办了一辆小推车和一些锅碗瓢盆。每天凌晨四点,我就起床和面、调馅、包馄饨。天蒙蒙亮的时候,我就推着小车到附近的小学门口去卖。
一开始,我根本不敢抬头看人,总是低着头,小声地吆喝。生意也很惨淡。但夏岚每天下班都来帮我,陪我一起收摊,给我打气。慢慢地,因为我的馄饨用料实在,味道又好,回头客越来越多。从一开始的一天卖几十块钱,到后来一天能卖上一两百。
日子虽然辛苦,但我的心,却一天比一天踏实。每天看着阳阳吃着我用自己挣的钱给他买的肉和水果,我觉得所有的累都值了。我不再是那个依附于男人的菟丝花,我靠自己的双手,也能养活我和我的儿子。
阳阳是我最大的动力。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得多。他每天放学回家,第一件事就是帮我洗碗、擦桌子。他从不跟别的孩子攀比,也从不问我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爸爸。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,默默地守护着我。
有一次,我因为过度劳累病倒了,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。八岁的阳阳,踩着小板凳,学着我的样子,给我煮了一碗面条。面条煮得有些坨了,葱花也切得歪歪扭扭,但我吃在嘴里,却是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。
我抱着他,告诉他:“阳阳,妈妈有你,就什么都不怕了。”
阳阳抱着我的脖子,在我耳边说:“妈妈,我也会保护你的。”
那一刻,我感觉那间地窖的墙壁上,被我的儿子,亲手凿开了一扇窗。有光,有风,有希望,从那扇窗里,一点一点地透了进来。
第6章 窗外的风景
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。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和阳阳一天天的成长中,赵卫东这个名字,连同他带给我的伤痛,都渐渐地被我尘封在了记忆的角落。
我的馄饨摊生意越来越好,后来,我在菜市场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,开了一家“林记馄饨店”。店面不大,只有四五张桌子,但因为干净卫生,味道地道,生意异常火爆。每天从早到晚,店里都坐满了人。我雇了一个帮工,自己既是老板,又是厨师。
我忙得像个陀螺,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,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。我用自己挣的钱,给阳阳报了最好的补习班,给他买他喜欢的书和运动鞋。看着他争气的成绩单,看着他个子一年比一年高,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。
阳阳很争气,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,又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。他去北京上学的那天,我去火车站送他。看着他背着行囊,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,我站在站台上,哭得像个孩子。那是我第一次,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孤单。
但更多的是骄傲和欣慰。我的儿子长大了,他要去追寻他自己的天空了。
阳天阳很孝顺,他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电话,跟我分享他在学校里的生活。他会告诉我他又拿了奖学金,参加了什么社团活动,交了什么样的朋友。每次听着他意气风发的声音,我都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神采飞扬的样子。
大学毕业后,阳阳进了一家很不错的互联网公司,薪水很高。他好几次提出要接我去北京生活,都被我拒绝了。我舍不得我的小店,也舍不得这里熟悉的生活。我知道,他只是想让我过得好一点。
他对我说:“妈,你辛苦了一辈子,也该享享福了。以后我来养你。”
我笑着说:“妈还没老到干不动呢。这家店,就是妈的精神寄托。只要还能动一天,我就想守着它。”
阳阳拗不过我,只好每个月给我打很多钱过来。我总跟他说不要打那么多,他却说:“妈,这是我欠你的。如果不是为了我,你不会过得这么苦。”
我总会告诉他:“傻孩子,有你,妈妈一点也不苦。”
二十年的时间,一晃而过。阳阳从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小男孩,长成了一个能够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。而我,也从一个被丈夫抛弃的怨妇,变成了一个靠自己双手活出尊严的独立女性。
我的馄饨店,成了这条街上的一道风景。很多老街坊都喜欢来我这里坐坐,吃一碗馄饨,聊聊家常。他们看着我一个人把阳阳拉扯大,看着我的小摊变成小店,都对我充满了敬意。再也没有人会议论我当年的遭遇,他们只会对我说:“书雅,你真了不起。”
我常常在打烊后,一个人坐在店里,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。我会想起二十年前,那个抱着儿子在街头痛哭的自己。如果能回到过去,我多想抱抱那个无助的自己,告诉她:别怕,一切都会过去的。你会靠自己,把生活过成你想要的样子。
那个被赵卫东锁上的地窖,早已困不住我了。我不仅走了出来,还在外面,为自己建了一座坚固而温暖的房子。房子的每一块砖,每一片瓦,都是我自己亲手挣来的。
第7章 归来的陌生人
我以为,赵卫东这个名字,会永远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。直到二十年后,那个初冬的黄昏,他再次出现。
那天店里收摊早,我正在打扫卫生。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,出现在了店门口。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夹克,头发花白稀疏,背也有些佝偻了。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,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。
他站在那里,有些局促地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胆怯和探寻。
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。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客人,习惯性地招呼道:“不好意思啊师傅,今天打烊了,明天再来吧。”
他没有走,只是看着我,嘴唇翕动了几下,才发出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:“书雅……是我。”
我的身体猛地一僵,手里的拖把“哐当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赵卫东。
这个在我心里埋葬了二十年的名字,这个我以为我早已忘记了容貌的男人,就这么毫无征兆地,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。
我看着他,感觉像在看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鬼魂。我们之间,隔着二十年的光阴,隔着无法逾越的背叛和伤害。
他见我没有反应,又往前走了一步,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:“我……我回来了。”
我没有说话,只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拖把,继续默默地拖地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不知道能说什么。恨吗?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。怨吗?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了。我的心里,只剩下一种面对陌生人的,平静和疏离。
“我跟她……早就分了。”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,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沧桑,“我们到南方没几年,生意就赔了。她受不了苦,跟一个有钱的老板跑了。这些年,我一个人在外面打零工,什么苦都吃过……身体也垮了。前段时间查出来……病得不轻,想着落叶归根,就回来了。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像是在对我解释,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。
我始终没有抬头看他,只是把店里的每一寸地板,都拖得干干净净。对他这些年的遭遇,我没有丝毫的同情,也没有幸灾乐祸。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,与我无关。
“书雅,”他见我一直不说话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,“我知道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阳阳。我不是人。你……你能原谅我吗?”
原谅?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。他用这两个字,就想抹去我二十年的苦难和挣扎吗?
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抬起头,平静地看着他。
“赵卫东,”我叫了他的全名,声音不大,却很清晰,“我们之间,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。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过去的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我的平静,似乎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让他难受。他浑浊的眼睛里,流露出一丝绝望。
“阳阳呢?阳阳他……还好吗?”他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他很好。”我淡淡地说,“他现在在北京工作,有自己的生活。跟你,也没什么关系了。”
这句话,像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他。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。他靠在门框上,喃喃地说:“没关系了……是啊,都没关系了……”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响了。是阳阳打来的。
我接起电话,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:“喂,阳阳啊,到哪儿了?”
“妈,我刚下高铁,正打车往家走呢,估计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。你吃饭了吗?给我留点啊,我快饿死了!”电话那头,传来儿子充满活力的声音。
“给你留着呢,你最爱吃的荠菜馄饨,刚包好的。”我的脸上,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。
挂了电话,我看到赵卫东正怔怔地看着我,眼神复杂。
第8章 你终于回来了
赵卫东没有走。他就那么落魄地站在我的店门口,像一尊风化的石像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路灯一盏盏亮起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我没有赶他,也没有再理他。我把店里的东西收拾好,锁上门,准备回家。他跟在我身后,保持着几步的距离,一路无话。
我们住的还是那栋旧楼,楼道里的灯坏了,黑漆漆的。我凭着记忆,一步一步地往上走。身后的脚步声,沉重而迟缓。
到了五楼,我掏出钥匙,打开了家门。屋子里的灯亮着,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里倾泻出来,照亮了黑暗的楼道。
我没有请他进去,只是站在门口,对他下了最后的逐客令:“天晚了,你走吧。以后,不要再来了。”
说完,我便准备关门。
就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,他突然用手挡住了门,声音嘶哑地哀求道:“书雅,就让我……就让我再看一眼阳阳,就一眼,行吗?”
我看着他那张布满风霜和乞求的脸,心里没有一丝波澜。二十年前,他抛弃我们母子的时候,何曾想过阳阳?现在他老了,病了,走投无路了,才想起他还有个儿子?
我正要开口拒绝,楼道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,轻快而有力。
“妈,我回来了!”阳阳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我心里一紧,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,不想让阳阳看到这个他应该已经忘记了的男人。
可已经来不及了。
阳阳已经走到了门口。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,手里拉着一个行李箱,高大、英俊、神采奕奕。他看到挡在门口的赵卫东,愣了一下,英挺的眉毛微微皱起:“妈,这位是?”
赵卫东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英俊青年,嘴唇哆嗦着,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浑浊的眼睛里,充满了泪水。
“阳……阳阳……”他颤抖着叫出了儿子的名字。
阳阳的脸色瞬间变了。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。他显然也认出了这个男人,这个只存在于他模糊记忆和母亲口中偶尔提及的,名为“父亲”的符号。
场面一度陷入了死寂。
我看着眼前对峙的父子二人,心里五味杂陈。
就在这时,阳阳做出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举动。他没有愤怒,没有质问,甚至没有多看赵卫东一眼。他只是侧过身,绕过他,走进了家门。他把行李箱放在玄关,然后转过身,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“妈,我好想你。”他在我耳边说。
我紧绷的神经,在儿子温暖的怀抱里,瞬间放松了下来。我所有的委屈和不安,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。
我转过身,看着依旧站在门口,不知所措的赵卫东,心里一片澄明。
然后,我笑了。那是我这二十年来,发自内心的,最轻松、最释然的笑。我看着我的儿子,那个从我生命里长出来的,我唯一的依靠和骄傲,所有的爱意和温柔都涌了上来。
我轻轻地对他说:“你终于回来了。”
这句话,是对我的儿子说的。欢迎他回到我们的家,回到我的身边。
可站在门外的赵卫东,却显然误会了。他听到这句话,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狂喜和希望的光芒。他以为,这是我在对他说话,是我在欢迎他回家,是我原谅了他。
他往前踏了一步,似乎想走进这个他抛弃了二十年的家。
然而,阳阳却在这时,平静地、不带一丝情绪地,伸手关上了门。
“砰”的一声。
沉重的防盗门,将赵卫东那张错愕、失望、继而彻底绝望的脸,隔绝在了门外。
屋子里,温暖如春。厨房的锅里,还温着我为儿子准备的馄饨。
我靠在阳阳的肩膀上,听着门外那个男人,终于发出了压抑已久的,苍老的呜咽声。
那声音,像是从一个遥远而阴冷的地窖里传来的。
而我,早已站在了阳光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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