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的电话打来时,我正在跟一个延误了三天的需求死磕。
电话那头,是滋啦作响的油锅声,还有她中气十足的咆哮。
“林未!你今年过年到底回不回来?你要是再敢一个人在外面过,就别认我这个妈!”
油烟机的轰鸣声里,我听见了旁边我爸微弱的劝阻:“小声点,孩子在上班呢。”
“上什么班!二十八了,班上得再好,连个对象都没有,有什么用!”我妈的火气显然半点没被浇灭。
我捏了捏眉心,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度调到最低。
“妈,我回。票都买好了,二十八晚上的火车。”
我妈的语气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油锅声都显得温柔了些。
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对了,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,小伙子人特别好,在事业单位,铁饭碗!大年三十你俩见一面,把事儿给定下来!”
我太阳穴突突地跳。
“妈,过年就七天,大年三十就别安排这种活动了吧?”
“什么叫活动?这叫正事!你懂什么!”我妈的声音又高了八度,“你不去也行,自己带一个回来!”
“我上哪儿给你带一个去?”我被她这种非黑即白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。
“我不管!要么去相亲,要么带个活的回来!你自己选!”
“啪”的一声,电话挂了。
听着忙音,我脑子里嗡嗡作响。
窗外,是城市黄昏时分的车水马龙,霓虹灯一盏盏亮起,像一片冰冷而绚烂的海。
我这小小的格子间,就是海里的一叶孤舟。
回到家,我瘫在沙发上,点开了一个叫“角色扮演”的APP。
这是我们公司上个季度刚被毙掉的一个项目,没想到竟然有人做出来了,还做得有模有样。
鬼使神差地,我发了个帖子。
【春节紧急任务,酬劳5000,地点:H市。要求:男性,25-30岁,身高180+,长相干净,会演戏,能抗压。任务详情:扮演我的男友回家过年,挡掉一切相亲。】
帖子发出去不到十分钟,就收到了十几条私信。
我划拉着那些头像和简介,感觉像在菜市场挑白菜。
最后,一个头像吸引了我。
那是一只猫的爪子,肉垫粉粉的,很可爱。
点开主页,简介很简单:【江畔。戏剧学院在读,可接各种角色。价格公道,童叟无欺。】
附带的照片里,男生穿着简单的白T恤,站在一棵梧桐树下,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,碎金一样。
他很高,很瘦,眉眼干净得像被泉水洗过。
我心里一动,就是他了。
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,敲定细节。
他比照片上还要高一点,真人更显清瘦,皮肤很白,说话时声音不大,但吐字清晰。
“林小姐,合同我看过了,没问题。”他把打印出来的协议推到我面前,“不过我有个小要求。”
“你说。”我抿了口咖啡,这股工业香精味让我有点反胃。
“合同期间,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真正的‘江畔’,而不是一个代号或者一个工具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很认真,“同样,我也会把你当成真正的‘林未’来相处。”
我愣了一下,随即失笑。
不愧是戏剧学院的,讲究“入戏”。
“可以。”我点点头,“不过,我们得约法三章。”
“第一,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,除了必要的、在长辈面前的伪装。”
“第二,关于我的家庭、工作,我会给你一份基本资料,你背熟,不该问的别问。”
“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条,任务结束,钱货两清,从此江湖不见,不能有任何后续纠缠。”
他听完,笑了笑,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。
“没问题,林小姐。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演员。”
那一刻,我竟觉得这5000块钱,花得有点值。
坐上回家的火车时,我心里七上八下。
江畔就坐在我旁边,戴着耳机在听什么,侧脸在窗外流动的灯火下忽明忽暗。
车厢里混杂着泡面、火腿肠和脚臭的气味,让人昏昏欲睡。
我有点后悔了。
这事儿太疯狂了,简直就是引狼入室。
万一他是个骗子怎么办?万一他图谋不轨怎么办?
我越想越害怕,偷偷打开手机,查了一下本地派出所的电话,存在了快捷拨号里。
“紧张了?”他忽然摘下一只耳机,偏头看我。
我吓了一跳,手机差点飞出去。
“没、没有。”我强作镇定。
他轻笑一声,把另一只耳机递给我。
“听听歌吧,放松一下。”
耳机里,是舒缓的钢琴曲,像山间的清泉,叮叮咚咚,瞬间抚平了我心里的褶皱。
我靠在椅背上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到站时,是被他轻轻推醒的。
“林未,到了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,莫名地让人安心。
站台上,寒风跟刀子似的,我妈裹着个大红色的羽绒服,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,活像一只望眼欲穿的企鹅。
看到我,她眼睛一亮,随即,目光就落在了我身后的江畔身上。
那眼神,跟X光似的,从头到脚把他扫了一遍。
我硬着头皮迎上去:“妈。”
然后,我拉过江畔,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。
“这是我男朋友,江畔。”
江畔很自然地冲我妈笑了笑,声音清朗:“阿姨好,我是江畔。一路过来辛苦了。”
说着,他极其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了行李箱。
我妈愣住了,那张写满“审查”二字的脸,竟然出现了一丝龟裂。
她大概是没料到,我真能从天上变出个活人来,而且……卖相还这么好。
回家的路上,我妈坐在副驾驶,看似在看窗外,其实耳朵竖得跟雷达似的。
“小江啊,在哪儿高就啊?”
“阿姨,我还在上学,读戏剧学院。”江畔不卑不亢地回答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完了,学生,这可是我妈最不待见的职业之一,仅次于“无业游民”。
果然,我妈沉默了。
车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。
我爸在前面开车,通过后视镜给了我一个“你自求多福”的眼神。
我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谁知,江畔又开口了。
“不过我平时会做一些兼职,比如给一些美食节目做策划,也接过一些私厨的活儿,收入还算稳定。”
我妈的雷达动了动。
“哦?美食节目?那你很会做菜了?”
“谈不上很会,就是喜欢瞎琢磨。”他谦虚道。
到了家,一开门,一股熟悉的、混杂着老家具和饭菜油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我换了鞋,感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。
我妈却没闲着,立刻进了厨房,乒乒乓乓地开始准备晚饭,那架势,仿佛要准备一桌满汉全席来考验这个“准女婿”。
我给江畔使了个眼色,把他拉到阳台。
“刚刚表现不错,加分。”我压低声音,“记住,待会儿少说话,多吃饭,我妈问什么,你就含糊其辞,或者直接看我。”
他点点头,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晚饭桌上,气氛诡异。
我妈做了六个菜,每一个都铆足了劲,但说实话,味道……一言难尽。
不是盐放多了,就是火候过了。
她紧张地盯着江畔:“小江啊,尝尝阿姨做的菜,合不合胃口?”
江畔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,慢慢咀嚼,然后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、带着三分惊喜七分赞叹的表情。
“阿姨,您这手艺太好了!这鱼香肉丝,味道特别正宗,比外面饭店做的都好吃。”
我差点一口汤喷出来。
这盘鱼香肉丝,甜得发齁,咸得发苦,他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还说出这种鬼话的?
我妈被哄得心花怒放,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。
“喜欢吃就多吃点!以后常来,阿姨天天给你做!”
我爸在一旁默默地扒着饭,眼神里充满了对江畔的同情和敬佩。
一顿饭,就在这种商业互吹和我的心惊胆战中结束了。
我妈对江畔的印象,显然从“待审查”上升到了“基本满意”。
吃完饭,我妈在厨房洗碗,我爸在看新闻联播,我终于找到机会,把江畔拉到一边。
“行了,戏演完了。这是今天的费用,加上火车票,一共八百。”我从钱包里抽出八张红票子递给他,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他没接。
“林小姐,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合同的期限?”
“什么期限?”
“‘扮演我的男友回家过年’。”他一字一顿地重复,“今天才二十八,离过完年,还早着呢。”
我懵了。
“你什么意思?你不会是想……住下吧?”
他无辜地望着我:“合同上是这么写的,不是吗?”
我翻出手机,找到那份电子合同,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:【服务期限:自腊月二十八至正月初七。】
我眼前一黑。
我当时光顾着看价格和要求了,根本没注意这个期限!
“你……你这是敲诈!”我气得说不出话。
“林小姐,我们是签了合同的,要讲契约精神。”他一脸的理所当然。
这时候,我妈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了。
“你们俩嘀咕什么呢?小江啊,今晚就住这儿,别走了。家里房间多。”
我绝望地看着我妈热情的笑脸,又看了看江畔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。
我这是……请神容易送神难了?
晚上,我把我房间隔壁那个常年堆放杂物的书房收拾了出来,勉强给他弄了张床。
“委屈你了,‘江大演员’。”我没好气地说。
他倒是不在意,把自己的背包放下,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书架上的书。
“挺好的,比我学校宿舍强多了。”
我懒得理他,把他关在书房,自己回了房间,用被子蒙住了头。
我脑子都要被气炸了!
这叫什么事儿啊!花钱雇了个祖宗回来!
第二天一早,我被一阵奇异的香味唤醒。
不是我妈做饭时那种浓重的油烟味,而是一种……非常清新的、带着一丝甜意的麦香。
我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,看到江畔正系着我爸那件有点滑稽的格子围裙,在厨房里忙活。
他正在煎蛋,姿势非常专业,单手颠锅,金黄色的太阳蛋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,稳稳落在盘子里。
旁边的小锅里,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,香气就是从那里传来的。
我妈和我爸坐在餐桌旁,一人手里捧着一碗东西,表情……堪称陶醉。
“林未,你醒了?快来!尝尝小江做的南瓜小米粥,太好喝了!”我妈兴奋地朝我招手。
我走过去,看见桌上摆着精致的早餐。
金黄的太阳蛋,烤得微焦的吐司,还有一小碟切成兔子形状的水果。
这……这是我家?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我盛了一碗粥,小心地尝了一口。
小米的软糯和南瓜的清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,暖暖地滑进胃里,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起床气。
“怎么样?不错吧?”我妈得意地像这是她做的。
我点点头,说不出话来。
江畔端着最后一盘煎蛋走过来,解下围裙。
“叔叔阿-姨,林未,快趁热吃。”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落在他身上,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个“骗子”,好像也没那么讨厌。
早饭过后,家里开始陆续来客人。
三姑六婆们像闻到腥味的猫,一个个打着“来看看林未”的旗号,实则是来“审查”江畔的。
“哟,林未回来啦!这是……男朋友?”三姑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江畔身上扫来扫去。
“长得真俊!在哪儿工作啊?家里是哪儿的?父母是做什么的?”六婆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。
我头皮发麻,刚想开口,江畔却先我一步,笑着迎了上去。
“各位阿姨好,我叫江畔,是林未的男朋友。”
他既不热情也不冷淡,态度拿捏得刚刚好。
面对那些刁钻的问题,他总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。
问他工作,他说:“还在学习阶段,不敢说工作,怕给林未丢人。”
一句话,既谦虚,又抬高了我。
问他家境,他说:“普通家庭,父母都是老实人,就希望我踏踏实实做人。”
既堵住了对方继续深挖的嘴,又显得家教良好。
几个回合下来,三姑六婆们非但没问出什么所以然,反而被他哄得眉开眼笑,临走时,还一个劲儿地夸我“有眼光”。
我全程在旁边愣如木雕。
我发现,我好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。
送走最后一波亲戚,我累得瘫在沙发上。
“你……可以啊。”我由衷地感叹,“不去说相声可惜了。”
他正在收拾茶几上的瓜子壳,闻言抬起头,对我笑了笑。
“专业技能而已。”
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,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。
这个家,因为他的到来,好像……变得不一样了。
下午,我妈拉着我去逛超市,美其名曰“准备年货”,实际上是想跟我八卦。
“这个小江,到底怎么回事?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?”
“就……前段时间。”我含糊其辞。
“我看这孩子不错,人长得精神,说话也得体,还会做饭。就是……还是个学生,是不是小了点?”
“妈,现在不都流行姐弟恋吗?”我随口胡诌。
“你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!”我妈瞪了我一眼,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责备,“不过,会做饭这点,确实加分。你看你,笨手笨脚的,以后有人照顾也好。”
我心里一阵发酸。
原来,她所有的挑剔和唠叨,最终的落脚点,还是希望我能过得好。
从超市出来,天已经黑了。
远远地,我看到家里的窗户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。
在那片漆黑的居民楼里,那点光,显得格外温暖。
我忽然想起以前加班到深夜,回到自己那个空无一人的出租屋,打开灯,面对一室清冷。
那一刻,我竟有点想念家里的这份烟火气了。
年三十的晚上,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我那个分手了两年,但我妈一直念念不忘的前男友,周晨,竟然提着大包小包地找上门来了。
“阿姨,叔叔,新年好!我来看看你们。”
他笑得一脸春风得意,仿佛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。
我妈看到他,先是一愣,随即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。
有惊喜,但更多的是尴尬。
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在厨房里帮我爸炸丸子的江畔。
我头都大了。
这叫什么?修罗场吗?
“周晨,你来干什么?”我挡在门口,不想让他进来。
“未未,我听说你回来了,特地来看看你。”他想来拉我的手,被我躲开了。
“我们已经分手了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“分手了也可以是朋友嘛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挤进了门,“阿姨,我给你买了燕窝,叔叔,这是今年的新茶。”
他把礼物放在桌上,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,让我火冒三丈。
江畔从厨房里走了出来,他身上还系着那件格子围裙,手里拿着一个刚炸好的、金灿灿的丸子。
他看到周晨,眼神微微一顿,但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“这位是?”周晨的目光在江畔身上停住,带着一丝审视和敌意。
“我男朋友,江畔。”我抢先说道,故意把“男朋友”三个字咬得很重。
周晨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“男朋友?未未,你别开玩笑了。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,我怎么不知道?”
“我交男朋友,需要跟你报备吗?”我被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彻底激怒了。
“阿姨,这是怎么回事?”周晨转头向我妈求助。
我妈一脸为难,看看我,又看看周晨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就在这时,江畔把手里的丸子递到我嘴边。
“尝尝,刚出锅的,小心烫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但刚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。
我下意识地张开嘴,咬了一口。
丸子外酥里嫩,鲜香的汁水在嘴里爆开。
好吃。
“怎么样?”他看着我,眼睛里带着笑意。
“嗯,好吃。”我点点头。
我们俩这旁若无人的亲密互动,彻底把周晨晾在了一边。
他的脸,青一阵白一阵,像个调色盘。
“林未,你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就是,我有男朋友了,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。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顿地说。
这是我第一次,如此清晰、坚定地拒绝他。
周晨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给他面子,气得嘴唇都在发抖。
“行,林未,你行!”他指了指江畔,“我倒要看看,你们能好多久!”
说完,他摔门而去。
门“砰”的一声关上,整个世界都清静了。
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感觉像是打赢了一场硬仗。
我爸从厨房探出头来:“走了?”
我点点头。
我妈看着那堆被留下的礼物,叹了口气:“这……这叫什么事儿啊。”
江畔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又递给我一个丸子。
“吃吧,吃了就不气了。”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,这个假男友,好像比真男友还管用。
年夜饭的餐桌上,气氛有点微妙。
我妈大概是还惦记着周晨那个“事业单位”和“本地户口”,时不时地就叹口气。
我爸倒是想得开,一个劲儿地给江畔夹菜。
“小江,别客气,多吃点。今天多亏你了。”
“叔叔,您太客气了。”江畔笑着说,“保护林未,是应该的。”
我听着他这句“保护林未”,心里莫名地一暖。
吃完年夜饭,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。
窗外,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烟花绽放的声音。
我妈一边嗑瓜子,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江畔聊天。
这一次,她问的,不再是工作和家境。
“小江啊,你喜欢我们家林未什么啊?”
我一口瓜子差点卡在喉咙里。
妈,您这是春晚小品看多了吗?问得这么直接!
我紧张地看着江畔,生怕他说错话。
只见他放下手里的橘子,很认真地想了想。
“我觉得,林未很真实。”
“她开心就是开心,不开心就是不开心,都写在脸上。跟她在一起,不用猜。”
“而且,她很善良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虽然她嘴上总说您烦,但每次您打电话,她都会第一时间接。她会记得您和叔叔的生日,提前很久就准备礼物。”
我愣住了。
这些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,他竟然都看在眼里。
我妈也愣住了,她看着我,眼神里有些动容。
“这孩子……就是嘴硬心软。”
那一晚,我们聊了很多。
江畔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,说他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家庭长大的,父母都是做研究的,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。
他说他很羡慕我们家这种虽然吵吵闹闹,但很温暖的氛围。
我看着他,在电视屏幕忽明忽暗的光线下,他的侧脸显得有些落寞。
我忽然意识到,或许,他留下来,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份该死的合同。
零点的钟声敲响时,窗外的烟花升到了最绚烂的顶点。
我爸我妈去阳台看烟花了。
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江畔。
“新年快乐。”他忽然转过头,对我说。
“新年快乐。”
他的眼睛里,映着窗外璀璨的烟火,亮得惊人。
那一刻,我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大年初一,我被我妈从被窝里薅了起来。
“快起来!去你外婆家拜年了!”
我挣扎着起床,看到江畔已经穿戴整齐,正在帮我爸贴春联。
他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卫衣,显得特别喜庆,也特别……帅。
我妈看着他,嘴都合不拢。
“哎呀,还是年轻人穿红色好看,精神!”
去外婆家的路上,我妈终于忍不住,把我拉到一边。
“女儿,妈跟你说句实话。”她压低声音,“妈觉得,小江比那个周晨好。”
我惊讶地看着她。
“周晨那孩子,是,条件不错。但太油了,心思重。小江不一样,那孩子,眼睛是干净的。”
我妈拍了拍我的手。
“你自己的幸福,你自己把握。妈不掺和了。”
我看着我妈的背影,忽然觉得,她好像一夜之间,想通了很多事。
在外婆家,我又一次见识到了江畔的“战斗力”。
面对一屋子亲戚的围观和盘问,他应付自如,滴水不漏。
甚至还露了一手。
外婆家的厨房下水道堵了,舅舅们弄了半天没弄好,油污弄得到处都是。
江畔卷起袖子,二话不说就钻到水槽下面,捣鼓了十几分钟,竟然给通开了。
他从橱柜底下钻出来的时候,脸上沾了一点黑色的油污,像只小花猫。
我没忍住,笑出了声。
他看到我笑,也咧开嘴笑了,露出一口白牙。
那一瞬间,阳光正好打在他脸上。
我的心,又一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。
接下来的几天,江畔彻底融入了我家的生活。
他陪我爸下棋,虽然每次都输,但我爸高兴得不得了。
他陪我妈去逛早市,还会跟小贩讨价还价,比我妈还会“薅羊毛”。
他甚至还教会了我家那只高冷的猫咪握手。
家里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。
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。
好像,他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。
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。
很快,就到了初六。
明天,我就要回我工作的城市了。
这也意味着,我和江畔的合同,即将到期。
晚上,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
我一想到明天他就要走了,我们就要变回陌生人,心里就堵得慌。
我打开那个“角色扮演”的APP,想看看他的主页。
却发现,他的主页已经注销了。
【该用户已不存在。】
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,像一盆冷水,从头浇到脚。
我心里一沉。
这是什么意思?
任务结束,就立刻销声匿迹,撇清关系?
他之前说的那些话,那些落寞的表情,难道……全都是演的?
一股无名火“噌”地一下就冒了起来。
我掀开被子,冲到书房门口,一把推开了门。
江畔正坐在书桌前,借着台灯的光在看书。
听到动静,他抬起头,有些惊讶地看着我。
“林未?怎么了?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我把手机屏幕怼到他面前,“用户不存在?你这是准备跑路了?”
他看着手机屏幕,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什么。
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走到我面前。
“林未,你听我解释。”
“解释什么?解释你演技有多好?把我,把我全家都骗得团团转?”我气得眼睛都红了,“江畔,你真是个好演员!”
“我没有骗你们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“我是真的……”
“你是什么?”我打断他,“是真的觉得我家很温暖?还是真的羡慕我们家的氛围?这些都是你的台词,对不对?”
“不是!”他忽然提高了音量,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。
他的力气很大,捏得我有点疼。
“林未,你看着我。”
他强迫我与他对视。
他的眼睛里,没有了平时的温和与笑意,取而代-之的,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深沉的痛苦和挣扎。
“我注销账号,是因为我不想再做这个了。”
“我来你家,一开始,的确是为了钱,为了完成任务。”
“但是后来,我发现我错了。”
“我看到阿姨为了让你吃好,手忙脚乱地做了一桌子菜;我看到叔叔虽然话不多,但总是在默默地关心你;我看到你,虽然嘴上不耐烦,但心里比谁都在乎这个家。”
“这些,都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。”
他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我的父母,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。我跟着我爸,他是个很有名的厨师,但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顿饭。他只关心他的餐厅,他的奖章,他的声誉。”
“我学戏剧,是因为我想逃离他。我做私厨,是因为我想证明,我也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。”
“我来你家,就像一个流浪了很久的人,忽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取暖的壁炉。我舍不得走。”
他说着,眼眶慢慢地红了。
我呆住了。
我从来没有想过,他会有这样的过去。
我心里的怒火,瞬间熄灭了,取而代-之的,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。
“所以……你说的那些,都是真的?”我小声地问。
“嗯。”他点点头,松开了我的肩膀,眼神黯淡了下去,“对不起,林未,我不该骗你。我明天就走。”
他转身,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包。
那个小小的背包,来的时候是什么样,现在还是什么样。
他好像什么都没带走,又好像……把这个家的温暖都装了进去。
我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觉得,如果他就这么走了,我的心,会空掉一块。
“江畔!”我冲动地喊出了声。
他停下动作,回过头。
“合同……还没到期。”我鼓起勇气,看着他,“今天才初六,明天才是初七。”
他愣愣地看着我。
“而且,合同上只写了扮演男友,没写……不能续约。”
我的脸颊烫得厉害,心脏“怦怦”地快要跳出胸膛。
他笑了。
像冰雪初融,像春暖花开。
他放下背包,一步步向我走来。
“林未,”他站在我面前,低头看着我,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,“这次续约,不用钱了。”
“用我,好不好?”
窗外,不知道谁家又放起了烟花。
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,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,也照亮了我狂跳不止的心。
第二天,我妈送我去火车站。
江畔也跟着来了,他帮我提着行李。
我妈一路都在偷偷地观察我们俩,脸上挂着姨母笑。
“那个……林未啊,小江他……跟你一起回去?”临上车前,我妈终于还是没忍住。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脸有点热。
“那……挺好,挺好。路上有个伴儿。”我妈笑得更开心了。
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塞到江畔手里。
“小江啊,这是阿姨自己做的腊肠和酱菜,你带回去吃。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,也要……照顾好我们家林未。”
“谢谢阿姨,我会的。”江畔郑重地接过袋子。
我看着他们,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。
这种感觉,很奇妙。
好像,一场始于谎言的闹剧,最终,却走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、温暖的结局。
火车缓缓开动。
我隔着车窗,跟我妈挥手告别。
她站在站台上,不停地抹着眼泪。
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,我才收回目光。
“舍不得了?”江畔在我身边坐下。
“嗯。”我靠在椅背上,“以前每次走,都恨不得赶紧逃离。这次,竟然有点不想走了。”
“因为,这里有牵挂了。”他说。
我转头看他,他正看着我,眼神温柔。
“江畔,”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,“你……真的是戏剧学院的学生?”
他笑了。
“不是。”
“啊?”
“我其实……是个厨子。”他坦白道,“之前说的美食节目策划,是真的。我爸的餐厅,我也确实不想回去。”
“所以,你从头到尾,就在‘职业’这件事上骗了我?”
“嗯。”他点点头,表情有点心虚,“因为我觉得,说自己是厨子,没有戏剧学院的学生听起来那么……有文艺气息。”
我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气笑了。
“你是不是傻?我妈就喜欢会做饭的!”
“现在知道也不晚。”他凑过来,在我耳边轻声说,“以后,我天天做给你吃。”
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,痒痒的。
我的脸,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。
回到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,推开门,一股熟悉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。
但这一次,我没有觉得孤单。
因为,我身边多了一个人。
江畔放下行李,很自然地开始打量我的小屋。
“嗯……一个人住,挺温馨的。”他评价道。
然后,他卷起袖子,走进厨房。
“冰箱里有什么?我给你做点吃的。”
我看着他在我那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的身影,听着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,忽然觉得,这间冰冷的屋子,好像瞬间被点亮了。
原来,一个家的温暖,不在于房子的大小,而在于,有没有一个愿意为你洗手作羹汤的人。
我从背后抱住他。
“江畔。”
“嗯?”他正在切菜,刀工精湛。
“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,吃了那顿饭,没有走。”
他停下手中的刀,转过身,抱住我。
“傻瓜。”他低头,在我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。
“应该是我谢谢你,让我有了一个家。”
有些合同,签的是期限;有些,签的是余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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