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是老班长张建军打来的。
彩铃是我老婆陈静最爱的那首老掉牙的情歌,在下午三点这个昏昏欲睡的办公室里,显得格外突兀。
我按了静音,快步走到楼梯间。
“喂,班长?”
“李峰啊!是我!”电话那头是标志性的大嗓门,像是平地起了一阵惊雷,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。
我笑了。这声音,熟悉得就像昨天才听过。
“班长,你这嗓门,隔着电话都能把我桌上水杯给震倒了。”
张建军在那头哈哈大笑,背景音里人声嘈杂,听着就不止他一个。
“臭小子,敢拿你班长开涮了?告诉你个事儿,准备好酒!”
我心里一动,有种预感。
“怎么了?你要来?”
“不是我!是我们!”他拖长了音调,带着一股子炫耀的劲儿,“我们排,十一个!全来!后天到!你小子现在混出息了,当上项目经理了,这次必须得让你好好破费破费!”
我的血,一下子就热了。
我们排。
十一个。
这几个字像一颗子弹,瞬间击穿了十几年庸常的时光,把我拽回了那个尘土飞扬的训练场。
那些汗水、泥水、血水混在一起的日子。
那些在深夜里轮流站岗,分享一根烟,望着同一片星空的日子。
那些以为退伍就是永别,哭得像个的日子。
“来!必须来!酒管够!山珍海味管够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楼梯间的声控灯“啪”地一声亮了。
挂了电话,我手还有点抖。
不是怕花钱。
是激动。
是那种以为这辈子再也凑不齐的人,突然要集体出现在你面前的,不真实的狂喜。
我冲回办公室,跟总监请了五天年假,理由是“家里有天大的事”。
总监看着我通红的脸,估计以为我家着火了,很爽快地批了。
回家的路上,我连车都开得比平时快了二十分钟。
一进门,陈静正穿着围裙在厨房忙活。她是个会计,对数字的敏感度远超对人情的感知。
“回来这么早?今天公司不加班了?”她回头看了我一眼,头发用一根筷子随意地挽着。
我把包往沙发上一扔,兴奋地搓着手走过去。
“老婆,跟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!”
“中彩票了?”她眼皮都没抬,继续切着土豆丝,刀工精准,每一根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。
“比中彩票还带劲!我战友要来!十一个!老班长带队!”
她切菜的手停住了。
厨房里只剩下抽油烟机“嗡嗡”的声音。
她慢慢地转过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已经开始运算了。
“十一个?”
“对!整整一个班!妈的,太齐了!”我激动得爆了句粗口。
“来几天?”
“没细说,估计得三四天吧?难得来一趟。”
“住哪儿?”
“住咱家啊!还能住哪儿!”我理所当然地说,“咱家不是还有个次卧吗?客厅沙发也能睡,我再去买几套行军床,挤一挤,当年一个坑里都能睡!”
陈静没说话,她拿起旁边的抹布,开始擦拭本来就很干净的灶台。
一下,又一下。
擦得很有节奏,也很有力道。
我知道,这是她不高兴的前兆。
“家里就一个卫生间,早上起来十多个人排队上厕所?”她问。
“那怕什么,部队里抢厕所是常事。”
“他们抽烟吗?”
“抽,肯定抽啊,都是老烟枪了。”
“在家里抽?”
“那……总不能让人家跑楼下去抽吧?”我有点心虚了。
“吃饭呢?顿顿在外面吃?”
“那必须的!我还能让他们在家里吃土豆丝?”我拍着胸脯,“必须最高规格接待!这帮兄弟,当年可都是能为我挡子弹的!”
陈静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她看着我,眼神很平静,但平静得让我发慌。
“李峰,我问你,这个月房贷交了吗?”
“交了啊,月初就交了。”
“下个月儿子幼儿园的学费,一万二,准备好了吗?”
“准备了,卡里有。”
“你这次项目奖金发了多少?”
“……三万。”
她点点头,像是确认了什么关键数据。
“行,我知道了。”她重新转过身去,把切好的土豆丝拨到盘子里,“你想怎么招待,就怎么招待吧。别到最后,连给儿子交学费的钱都没了就行。”
她的语气很淡,没有争吵,没有指责。
但就是这种淡,像一盆冷水,从我头顶浇下来。
我心里的火苗,瞬间被浇熄了一半。
我知道她的意思。我们这个家,看起来光鲜,不大不小的三居室,一辆二十万的代步车。但每个月一万五的房贷,孩子高昂的教育开销,双方父母的赡养,就像几座大山,压得我们喘不过气。
每一分钱,都在陈静的账本上,有它该去的地方。
可那是我的兄弟啊。
是我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里,唯一能称之为家人的存在。
这份情,怎么能用钱来算?
“你放心,”我走到她身后,从背后轻轻抱住她,“我有分寸,不会乱花钱的。就是……就是大家聚一聚,开心一下。”
她没挣脱,只是身体有点僵。
“但愿吧。”她低声说。
接下来的两天,家里进入了一种诡异的“备战”状态。
我请了家政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,又冲去超市,买了一大堆新被褥、新枕头、新毛巾、新牙刷。
陈静跟在我后面,推着购物车,不停地念叨。
“这被子太贵了,买那个打折的。”
“毛巾不用买这么好的,他们就用几天。”
“牙刷买最便宜的套装就行,你买这个牌子的干嘛?”
我一概不听,专挑好的拿。
“不行,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小气。”这是我唯一的理由。
最后,光是这些日用品,就花掉了三千多。
看着我刷卡,陈静的脸拉得老长。
她没再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把东西搬回家,然后开始分类、清洗、晾晒。
她就是这样,嘴上再不满,该做的事,一件也不会落下。
看着她在阳台上忙碌的背影,我又有点愧疚。
我走过去,想帮她一把。
“别碰,刚洗干净的。”她躲开了我的手。
气氛又僵住了。
我叹了口气,转身去整理次卧和客厅。
我买了四张折叠的行-军-床,在客厅里一字排开。
摆好后,我站着看了一会儿,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宿舍里的场景。
那种久违的集体感,让我的心脏一阵阵发紧。
我掏出手机,在我们的退伍老兵群里发了条语音。
“兄弟们!房间给你们准备好了!酒也备足了!就等你们来把我家给掀了!”
群里瞬间炸了锅,一连串的语音弹出来,都是兴奋的狼嚎。
我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,咧着嘴傻笑。
陈静从阳台走进来,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客厅里的四张床。
“就跟难民营一样。”她丢下一句话,走进了卧室,“砰”地关上了门。
我知道,风暴正在酝酿。
但我顾不上了。
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两个字:期待。
后天上午十点,火车到站。
我开了我们家的SUV,又另外叫了一辆七座的商务车,提前半小时就等在了出站口。
陈静本来不想来,被我硬拉来了。
“你是嫂子,你不来接,像话吗?”
她拗不过我,只好跟着来了,但脸上挂着“别惹我”的表情,站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,低头玩手机。
火车进站的广播响起时,我的心跳开始加速。
人潮从出站口涌出。
我伸长了脖子,在人群里搜索。
突然,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响起。
“李峰!你小子在哪儿呢!”
我循声望去,看到了。
张建军,还是那么黑,那么壮,像一头熊,走在最前面。
他身后,跟着一张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。
瘦高个赵宏,外号“电线杆”。
矮壮的孙磊,我们叫他“土豆”。
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周浩,以前是我们的文书。
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十一个,一个都不少。
他们变了,又好像没变。
有的人胖了,有的人秃了,脸上都有了风霜的痕迹。
但那眼神,那走路的姿势,那看到我时咧开嘴笑的样子,还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。
“班长!”我吼了一声,拨开人群冲了过去。
我们狠狠地抱在一起。
“好小子,壮实了!”张建军捶着我的背,捶得我生疼。
“班长你也是,一点没变!”
然后是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
我们像一群傻子一样,在出站口又抱又捶,又笑又骂。
周围的人都像看一样看着我们。
我不管。
全世界我都不管。
我把陈静拉过来,挨个给他们介绍。
“这是我老婆,陈静。叫嫂子!”
“嫂子好!”十一个人齐声大吼,声势震天,吓得旁边一个小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陈静的脸,红一阵白一阵,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。
“你们好,欢迎。”
一路上,两辆车里都塞满了笑声和吵闹声。
他们问我的工作,问我的收入,问我这些年的经历。
我吹着牛逼,说自己混得多么风生水起。
张建军拍着我的肩膀,一脸欣慰。
“好,好,我们排里,就数你小子最有出息!”
我瞥了一眼后视镜,陈静坐在后排角落,一言不发,脸色越来越难看。
回到家,门一开,他们就“哇”了一声。
“李峰,你这房子可以啊!真亮堂!”
“比我们那狗窝强多了!”
然后,他们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。
鞋子一甩,包一扔,有的人直接就瘫在了沙发上。
周浩从包里掏出烟,给每个人发了一圈。
很快,我那被陈静打理得一尘不染的客厅,就变得烟雾缭绕。
烟灰缸很快就满了,有人直接把烟灰弹在了地板上。
我看到了,但没法说。
我看见陈静的眉头,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她什么也没说,转身进了厨房,开始准备水果。
午饭时间,我提议:“走,下馆子!给兄弟们接风洗尘!”
“别别别,”赵宏拦住我,“就在家吃,让嫂子随便做点,我们尝尝嫂子的手艺。”
其他人也跟着附和。
我知道他们是想给我省钱。
但我怎么可能同意?
“那不行!第一顿,必须在外面吃!必须吃好的!”我态度坚决。
张建军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厨房里陈静的背影,最后拍了板。
“行,听李峰的。不过说好了啊,就这一顿,下不为例!”
我立刻订了我们市里最贵的一家海鲜酒楼。
一个巨大的包厢,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大圆桌。
我让服务员把菜单上最贵的菜都来一份。
帝王蟹,澳洲龙虾,东星斑,象拔蚌……
又要了两瓶茅台,五箱啤酒。
“今天谁也别跟我客气!不喝倒谁也别想走!”我豪气干云地宣布。
战友们一开始还有点拘谨,但酒过三巡,气氛就彻底热烈起来了。
我们聊着过去的糗事,骂着当年严厉的连长,唱着跑了调的军歌。
声音越来越大,笑得前仰后合。
陈静坐在我旁边,像个局外人。
她不喝酒,也不怎么吃菜,就是偶尔给我们倒倒茶水。
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,但那微笑,比哭还难看。
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,但我选择忽略。
我不能让我的兄弟们扫兴。
这顿饭,从中午十二点,一直吃到了下午四点。
我去结账。
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,脸上笑成了一朵花。
“先生,您好,一共消费一万八千八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有点超出预算了。
但我脸上不能露怯。
我拿出卡,递过去。
“刷卡。”
输密码的时候,我的手心有点冒汗。
回到包厢,张建军拉住我,小声问:“花了多少?”
“没多少,小钱。”我摆摆手。
他还要再问,被我打断了。
“班长,你再问就是看不起我!”
回家的路上,车里的气氛有点沉闷。
大家都喝多了,东倒西歪地睡着了。
只有我和陈静醒着。
她开着车,目视前方,一句话也不说。
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。
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回到家,一片狼藉。
战友们倒头就睡,客厅里、次卧里,横七竖八。
鼾声此起彼伏,像一首交响乐。
陈静默默地开始收拾残局。
扫地,拖地,把酒瓶子一个个装进垃圾袋。
我过去想帮忙。
“我来吧。”
“不用。”她冷冷地拒绝。
我站在那儿,手足无措。
“花了多少?”她终于问了。
“……一万八。”我声音很小。
她手里的扫帚停顿了一下。
然后,她继续扫地,没再说话。
但那沉默,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。
晚上,我是在客厅的沙发缝里睡的。
卧室的门,被反锁了。
第二天,战友们酒醒了,精神头十足。
“李峰,带我们出去转转吧!看看你这大城市!”
我自然满口答应。
我们家没那么多车,我索性直接租了两辆别克GL8,一天一千。
我当司机,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。
我们去了市里最著名的景点,爬了山,逛了公园。
中午,我说找个地方吃饭。
他们坚决不同意在外面吃,说昨天那顿太破费了。
“回家吃!让嫂子做!”
我拗不过他们,只好给陈静打电话。
电话接通,我还没开口,陈静就说:“别回来了,我没做饭。”
“不是,老婆,他们想……”
“我说我没做饭。”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,“你们在外面吃吧。”
说完,就挂了电话。
我拿着手机,愣在原地。
“怎么了?”张建军问。
“……嫂子说她今天不舒服,让我们在外面吃。”我撒了个谎。
“那怎么行!嫂子不舒服,我们得回去看看啊!”孙磊说。
“不用不用,”我赶紧拦住,“小毛病,让她歇着就行。走,我带你们去吃点特色的。”
我找了一家评价很高的本地菜馆。
这次我学乖了,没敢点太贵的。
但十几个大男人,饭量惊人,加上酒水,一顿下来,也花了三千多。
下午,他们说想去唱歌。
“好久没吼两嗓子了,憋得慌!”
我订了市里最好的KTV,最大的包厢。
果盘,零食,啤酒,洋酒,摆了满满一桌子。
灯光昏暗,音乐震耳。
他们抢着麦克风,吼着那些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歌。
《团结就是力量》、《咱当兵的人》、《军中绿花》……
唱到动情处,好几个大老爷们儿都红了眼眶。
我也喝多了,搂着张建军的脖子,嚎啕大哭。
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的委屈、思念、不舍,在酒精和歌声的催化下,全部爆发了出来。
我们从下午唱到天黑。
结账,又是八千。
晚上,我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吃夜宵,吃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小龙虾。
找了家最大的排档,点了二十斤十三香小龙虾,二十斤蒜蓉小龙虾。
啤酒一箱一箱地往上搬。
我们划拳,喝酒,吹牛。
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。
这顿夜宵,又干掉了五千。
回到家,陈静还没睡。
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客厅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。
她给我留了一盏灯。
看到我们这群醉鬼回来,她站起身,什么也没说,回了卧室。
门,依然反锁。
第三天,战友们提出想买点本地的特产带回家。
我一拍胸脯:“包在我身上!”
我直接开车带他们去了市里最高档的特产专卖店。
茶叶,丝绸,糕点,纪念品……
我让他们随便挑,看上什么拿什么。
“别看价钱!今天我买单!”
战友们一开始还推辞,但架不住我的热情。
“李峰现在是大老板了,不差钱!”我吹着牛。
最后,每个人都大包小包,满载而归。
我去结账。
POS机吐出长长一串纸条。
“先生,一共三万六千八。”
我的心,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加上租车、吃饭、住宿准备的钱,这三天,我已经花了快八万了。
我那点奖金,早就没了,现在用的是我们俩的共同存款。
那张卡,是绑了陈静手机的。
每一笔消费,她都会收到短信提醒。
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看到那条“-36800”的短信时,会是什么表情。
果然,我刚付完钱,手机就响了。
是陈静。
我走到角落里,深吸一口气,才敢接。
“喂,老婆。”
“你人呢?”她的声音,冷得像冰。
“我……我陪他们买特产呢。”
“三万六千八?”
“……嗯。”
电话那头,是长久的沉默。
沉默得让我心慌。
“李峰,”她终于开口了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股子歇斯底里的味道,“你是不是疯了?”
“老婆,你听我解释……”
“我不想听!我只问你一句,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家?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儿子?”
“我当然记得!”
“那你现在在干什么?拿着我们辛辛苦苦攒下来,准备给儿子换学区房的钱,去给你那些所谓的兄弟充面子?”
“那不是充面子!那是情义!”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。
“情义?情义值多少钱一斤?能当饭吃还是能还房贷?八万!李峰!整整八万!你知道我要做多少张报表,加多少个班才能挣回来吗?”
她的声音开始发抖,带着哭腔。
我心如刀割。
“陈静,你别这样……他们难得来一次……”
“所以呢?难得来一次,我们就要倾家荡产去招待吗?他们是你的兄弟,我呢?你儿子呢?我们就活该为你那点可笑的虚荣心买单吗?”
“这不是虚荣心!”我怒吼道。
“是什么?你告诉我,是什么!是让他们觉得你混得好,有面子,对不对?你敢说你没有一点这种想法吗?”
我被问住了。
我不敢说没有。
人活一张脸,树活一张皮。
在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面前,谁不想衣锦还乡,风风光光?
我的沉默,显然证实了她的猜测。
电话那头,传来一声冷笑。
“李峰,我给你一天时间。”
“今天晚上,让他们走。”
“如果你做不到,我来做。”
“这个家,有他们,就没我。”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电话被挂断了。
我握着手机,站在商场喧闹的角落里,浑身冰冷。
晚饭是在家里吃的。
陈静做了。
四菜一汤。
番茄炒蛋,清炒豆芽,凉拌黄瓜,还有一盘花生米。
汤是紫菜蛋花汤。
桌子很大,菜很小。
十几个男人围着桌子,气氛尴尬到了极点。
战友们不是傻子,他们能感觉到家里的低气压。
陈静把饭菜端上桌后,就说自己不舒服,回房间了。
张建军给我使了个眼色,问我怎么回事。
我摇摇头,说没事,就是累着了。
这顿饭,谁也没喝酒。
大家默默地扒着白饭,没人说话。
一顿饭,十分钟就吃完了。
晚上,大家识趣地没有再闹,早早地就洗漱睡了。
客厅里的鼾声,也不像前两天那么响了。
我坐在阳台上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
月光洒在地板上,冰凉冰凉的。
我该怎么办?
赶他们走?
我做不到。
这三个字,我说不出口。
不赶他们走?
陈静的 ultimatum 就在耳边。
这个家,就散了。
我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,两面都是煎熬。
夜里十二点,卧室门开了。
陈静走了出来,她穿着睡衣,头发散乱,眼睛红肿。
她走到我面前。
“你想好了吗?”
我看着她,喉咙发干。
“静,再给我一天,就一天。他们明天就走了。”
“我一天也等不了了。”她摇着头,眼泪掉了下来,“我看着他们,我就想起那八万块钱。我就想起我儿子下学期的学费。我就想起我们下个月的房贷。我就喘不过气。”
“李峰,算我求你了,行吗?”
她哭了。
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,她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。
我的心,碎了。
我站起来,抱住她。
“好,好,你别哭。我去说,我现在就去说。”
我走进客厅。
客厅里,四张行军床上,躺着我的兄弟。
他们好像都没睡着。
黑暗中,我能看到几点烟头的火光。
我清了清嗓子,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艰难过。
“兄弟们……”
我刚开口,张建军就坐了起来。
“李峰,你别说了。”
他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。
“我们都听到了。”
客厅里一片死寂。
“是嫂子……不高兴了吧?”赵宏小声问。
我没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
“是我们不对,”张建军叹了口气,“没考虑周全,给你添大麻烦了。”
“班长,不是……”我想解释。
“行了,什么都别说了。”他打断我,“兄弟之间,不用说这些。我们明天一早就走。”
“班长!”我急了。
“就这么定了。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你小子,以后要多心疼心疼嫂子。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,不容易。”
说完,他重新躺下,翻了个身,背对着我。
再也没人说话了。
那一夜,我彻夜未眠。
第二天早上五点,天还没亮。
战友们就都起来了。
他们没让我们送。
自己收拾好东西,轻手轻脚地,就像他们来时一样突然。
我坚持要送他们去车站。
陈静也起来了,默默地在厨房给他们煮了鸡蛋。
一人两个。
“路上吃。”她说。
没人说话,气氛压抑得可怕。
去车站的路上,车里死一般地寂静。
再也没有了来时的欢声笑语。
到了车站,我帮他们把行李拿下车。
临走前,张建军拉住我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,塞到我手里。
“拿着。”
“班长,你这是干什么!我不能要!”我赶紧推回去。
“让你拿着就拿着!”他眼睛一瞪,是我熟悉的那个班长的样子,“回去再看。还有,别怪嫂子。她是个好女人。”
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。
“兄弟,保重。”
然后,他转过身,带着其他人,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候车大厅。
我站在清晨的寒风里,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,眼泪再也忍不住,流了下来。
我感觉,我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他们。
回到家,陈静已经把家里打扫干净了。
所有的行军床都收了起来,被褥也洗了,阳台上晾得满满当-当。
家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。
空旷,安静。
安静得让人心慌。
“他们走了?”她问。
“走了。”我把手里的信封放在茶几上。
她看了一眼,没说话,继续拖地。
我们俩,谁也不看谁。
空气里充满了怨怼和疏离。
我坐在沙发上,感觉无比疲惫。
这个家,好像已经不是我的家了。
我们冷战了整整一天。
晚上,儿子从外婆家回来了。
家里总算有了一点生气。
吃完饭,我陪儿子玩了会儿积木,陈静在旁边看电视。
我们依然没有交流。
儿子睡着后,我回到客厅。
那个信封,还静静地躺在茶几上。
我走过去,拿了起来。
很厚,很沉。
我拆开信封。
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现金。
我数了数,整整二十万。
现金下面,还有一封信。
信是张建军写的,字迹还是那么遒劲有力。
我展开信纸。
“李峰兄弟:
见信如晤。
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我们已经在回家的火车上了。
首先,要跟你和弟妹说声对不起。这次来,给你们添了大麻烦,实在是我们考虑不周。
弟妹是个好女人,勤俭持家,你小子有福气,以后要好好对她。别因为我们兄弟,伤了你们夫妻的感情。
这次来找你,其实是有件事,本来没打算说,但现在看来,必须得跟你交个底了。
还记得我们排里最不爱说话的刘洋吗?就是那个个子不高,有点黑,总喜欢躲在角落里的那个。
他出事了。
不是他,是他女儿,六岁,得了白血病。
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。
医生说,还有得治,但治疗费用是个天文数字。
骨髓移植,后期康复,加起来至少要八十万。
刘洋就是个农民,老婆在厂里打工,两口子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。
为了给孩子治病,他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,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,还差四十多万的缺口。
他一个字都没跟我们说。
还是前段时间周浩回老家,听他村里人说的。
我们几个知道后,心里都不是滋味。
一个排里睡过的兄弟,孩子有难,我们能看着不管吗?
我们这十个人,有当保安的,有开货车的,有做点小生意的,谁也没你混得好。
大家把这些年攒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,东拼西凑,凑了二十万。
但还差二十万。
我们实在没办法了,才想到你。
我们知道你在大城市当经理,想着你应该有点积蓄。
但我们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跟你要钱。
太丢人了。
所以,我们才商量着,一起来看看你。
想着,要是你过得真不错,我们就跟你张这个嘴。
要是你过得也紧巴,我们扭头就走,就当是来看看兄弟。
结果……
兄弟,你这几天花的钱,把我们所有人都吓到了。
一顿饭一万八,买个特产三万六。
我们这帮土包子,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花钱的。
我们都以为你发大财了,当上大老板了。
我们甚至还在私下里商量,这钱,不能让你一个人出,我们回去再想想办法,砸锅卖铁也得再凑点。
直到昨天晚上,我们听到了你和弟妹的争吵。
我们才知道,那八万块钱,对你们来说,也不是一笔小数目。
我们才知道,为了我们这帮兄弟的面子,你让你媳妇受了多大的委屈。
李峰,是我们混蛋。
是我们把你架在那儿,下不来了。
这二十万,是我们凑的给刘洋女儿的救命钱。
现在,我们把它留给你。
你这几天为我们花的钱,就从这里面扣吧。
剩下的,你留着,给孩子交学费,补贴家用。
刘洋那边,我们回去再想别的办法。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。
兄弟,别有压力。
钱没了可以再挣,兄弟情分要是没了,就真没了。
我们永远是你的后盾。
保重。
——班长 张建军及全体兄弟”
我看完信,手抖得不成样子。
信纸从我手里滑落,飘在了地上。
我的眼泪,一滴一滴,砸在地板上。
原来是这样。
原来是这样!
我以为他们是来找我吃喝玩乐,炫耀我的成功。
我以为我是为了面子,为了虚荣,在打肿脸充胖子。
我以为陈静的斤斤计较,是对我兄弟的嫌弃。
我错了。
我们都错了。
他们不是来享福的。
他们是揣着一颗沉重的心,带着最后的希望,来投奔我的。
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,生怕给我添麻烦。
而我,用最愚蠢的方式,给了他们一个错误的信号。
我用我的“豪爽”,堵住了他们求助的嘴。
我用我的“面子”,把他们推得更远。
我这个!
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。
陈静听见声音,从卧室里走了出来。
她看到我坐在地上哭,吓了一跳。
“李峰,你怎么了?”
我没有说话,只是指了指地上的信和钱。
她狐疑地走过去,捡起信。
她站着,一字一句地读。
客厅里很安静,只有她轻轻的呼吸声。
我看到,她的手开始发抖。
信,从她的手里滑落。
她捂住嘴,眼睛里蓄满了泪水。
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愧疚、还有我从未见过的慌乱。
她傻眼了。
她蹲下身,看着那沓散落在地上的现金。
那是刘洋女儿的救命钱。
是我们这帮兄弟,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血汗钱。
而我,却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虚荣,让他们把这笔钱留了下来,用来填补我为了“面子”而挥霍掉的窟窿。
“啪嗒。”
一颗巨大的泪珠,从陈静的眼里掉下来,砸在了那沓红色的钞票上。
然后,她再也忍不住,蹲在地上,嚎啕大哭。
哭得比我还伤心。
“我……我都做了些什么啊……”她哽咽着,捶打着自己的胸口,“我就是个小人……我就是个混蛋……”
“我怎么能……我怎么能那么想他们……”
“他们是来求救的啊……我却……我却把他们当成了来打秋风的无赖……”
“我还把你骂成那样……我还把他们赶走了……”
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我爬过去,紧紧地抱住她。
“不怪你,静,不怪你……都怪我……是我没跟他们说清楚,是我爱面子,是我混蛋……”
我们俩,就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,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抱着对方,泣不成声。
哭了很久很久。
陈静终于慢慢平静下来。
她擦干眼泪,通红的眼睛里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她站起身,把地上的钱一张一张地捡起来,仔细地码好。
然后,她走进卧室。
再出来的时候,她手里多了一张银行卡。
她把那张卡,和那二十万现金,一起推到我面前。
“这张卡里,有三十万。”
“是我们所有的积蓄。”
“本来是准备……换房子的。”
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,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。
“你现在,立刻,马上,给他们打过去。”
“五十万,一分都不能少。”
我愣愣地看着她。
“静,你……”
“你什么你!”她打断我,眼圈又红了,“人命关天!房子什么时候都能换!兄弟没了,就真的没了!”
“你快去啊!”她催促着我,“给班长打电话!告诉他,钱我们凑齐了!让他赶紧给刘洋的女儿治病!”
“告诉他,是我们对不起他们!”
“告诉他,下次来,我给他们做最好吃的菜!我再也不给他们脸色看了!”
我看着她,看着这个曾经为了几千块钱跟我吵得不可开交的女人,看着这个把每一分钱都算计到骨子里的会计。
在这一刻,她的形象,在我心里,变得无比高大。
我拿起手机,手还在抖。
我找到了张建军的号码,拨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。
“喂,李峰?”班长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,听起来像是刚哭过。
“班长……”我一开口,声音就哽咽了,“信……我看了。”
电话那头,长久地沉默。
“嗯。”他只是嗯了一声。
“班长,我对不起你们!”我终于吼了出来,“我是个混蛋!”
“别这么说,兄弟,不怪你……”
“班长你听我说!”我打断他,“钱,我给你们准备好了!五十万!我现在就给你们打过去!”
“什么?”张建军的声音瞬间变了调,“李峰你疯了?我们不能要你的钱!那是你们的家底!”
“什么家底!跟孩子的命比起来,那算个屁!”我旁边的陈静抢过电话,对着话筒大声说。
“班长!我是陈静!”
电话那头愣住了。
“嫂……嫂子?”
“班长,你别听李峰的,不是五十万!”陈静说。
我心里一沉。
“是八十万!我们把所有的钱都凑出来了!你们还差四十万,我们再添四十万!凑个整!给孩子治病,后续康复,都要钱!”
我震惊地看着陈静。
我们哪有那么多钱?
陈静对我使了个眼色,然后继续对着电话说:“班长,是我们对不起你们。是我们小人之心了。你们把我们当兄弟,我们却……总之,钱的事你们别担心了,我们来想办法。”
“你们放心,我们说到做到!你把卡号发给我,我现在就去银行!”
“嫂子,这……这怎么行……我们……”张建军已经语无伦次了。
“没什么不行的!”陈静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你们是李峰的兄弟,就是我的兄弟!一家人,不说两家话!就这么定了!”
说完,她直接挂了电话。
我呆呆地看着她。
“静,我们……我们哪儿来那么多钱?”
她看着我,笑了,眼角还挂着泪。
“傻子,当然是去借啊。”
“我爸妈那儿还有点养老钱,先挪过来。我再找我闺蜜借点。你去找你那几个发小凑凑。”
“车,也可以卖了。”她看着窗外我们那辆SUV,轻描淡写地说,“反正你上班坐地铁也方便。”
“房子……也可以先抵押出去。”
我看着她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我只觉得,我这辈子,能娶到她,是我李峰最大的福气。
我走过去,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。
“老婆,谢谢你。”
“谢什么。”她在我的怀里,闷声说,“是我该谢谢你,让我知道,这个世界上,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。”
“还有……对不起。”
那一刻,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、怨怼、冷战,都烟消云散了。
我们的心,前所未有地贴在了一起。
后来,我们真的凑够了八十万。
卖了车,抵押了房产证,跟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一遍。
当我把那笔钱打到张建军给的卡上时,我感觉一身轻松。
张建军在电话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说,他代表刘洋,代表我们全排的兄弟,给我们两口子跪下了。
再后来,刘洋的女儿手术很成功。
一年后,他们一家三口,特地从老家来到我们这个城市。
刘洋的媳妇,抱着已经能活蹦乱跳的女儿,一见到陈静,就跪了下来。
陈静赶紧把她扶起来,两个女人抱在一起,又哭又笑。
那天,我们家又摆了一桌。
还是那张桌子。
陈静亲自下厨,做了一大桌子菜。
红烧肉,清蒸鱼,辣子鸡……
满满当当,再也不是当初那盘寒酸的番茄炒蛋。
我们没喝酒,喝的是茶。
聊着孩子的未来,聊着生活的琐碎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洒在每个人的脸上。
温暖,而明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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