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八九年,秋天。
风里已经有了凉意,但我们心里的火还没熄。
同学王磊结婚,在筒子楼里摆了八桌。
我叫陈劲,那年二十三,在红星纺织厂当一名机修工,拧着螺丝,也拧着自己看不到头的青春。
婚礼的请柬是王磊亲自送到我单身宿舍的,一张大红的纸,烫着金字,晃得我眼晕。
“阿劲,说好了啊,必须来,不来就是看不起我!”
他憨笑着,露出一口白牙,胳膊壮得像根檩条。
我拍着他厚实的肩膀,“放心,份子钱我都准备好了,二十块,够意思吧?”
“够!太够了!”他乐得合不拢嘴,“到时候给我好好喝,不醉不归!”
我笑着点头,心里却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楚。
我们是一起长大的,一起逃课,一起在河里摸鱼,一起对着姑娘吹口哨,好像昨天还穿着开裆裤,今天他就要当别人的丈夫了。
而我呢?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洗不掉的机油,闻了闻空气里永远飘散着的棉絮味儿。
我的未来,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。
婚礼那天,我特意翻出了箱底唯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,烫得平平整整。
王磊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苏式筒子楼,长长的走廊,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门,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。
一进楼道,就被人声、油烟味和鞭炮的硫磺味儿给撞了个满怀。
王磊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,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,满面红光地在门口迎客。
新娘子李娟,我们厂广播室的,长得小巧玲珑,一脸羞涩地站在他旁边,像一朵刚开的迎春花。
“阿劲,你可算来了!快进来!”
我把红包塞给他,他也不客气,直接揣兜里,然后把我往里推。
屋里早就人满为患。
临时拼凑起来的桌子挤得满满当当,穿着各色衣服的亲戚朋友,说着南腔北调的方言,笑声、劝酒声、孩子的哭闹声,汇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粥。
我被按在一桌都是老同学的席上。
大家几年不见,刚开始还有点生分,三杯两盏白酒下肚,话匣子就全打开了。
“哎,猴子,听说你现在在邮电局混得不错啊?”
“什么不错啊,就一送信的,风里来雨里去,还没你坐办公室舒服。”
“放屁!我那是坐办公室吗?那是坐牢!我们主任那张脸,跟鞋拔子似的,天天拉着。”
大家哈哈大笑。
我闷头喝着酒,听着他们吹牛,聊着各自的单位、老婆、孩子。
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,如今都添了些世故和疲惫。
青春好像一场大雨,我们各自奔向不同的屋檐躲雨,再见面时,身上都带着不同的潮气。
就在这时,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。
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。
然后,我就看到了林月。
她就站在那里,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,头发剪短了,齐着耳根,显得那么干净利落。
她好像瘦了些,下巴的线条更清晰了。
她没怎么变,又好像全变了。
还是那么白,白得在喧闹的人群里发着光。
还是那么安静,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。
我的心,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。
林月,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,也是我们那群男生心里公认的“白月光”。
那时候的她,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抱着一摞书,安安静静地走过操场。
她成绩好,人也清高,不怎么和我们这帮调皮捣蛋的男生说话。
我曾偷偷在她回家的路上等过她,想跟她说句话,却连个招呼都没敢打。
毕业后,听说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,成了我们这群厂区子弟里飞出去的唯一一只金凤凰。
从那以后,就再也没了她的消息。
没想到,今天会在这里遇见。
她似乎也看到我了,目光在我们这桌扫过,和我对视了一秒。
然后,就像蜻蜓点水一样,迅速移开了。
那一秒,我的脸颊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烫。
旁边的大嘴捅了捅我,“喂,阿劲,看什么呢?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”
“看你大爷。”我骂了一句,端起酒杯,一口灌了下去。
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,却压不住心里的那点翻腾。
林月被新娘子李娟拉着,坐到了主桌。
我这才想起来,李娟和林月以前好像是邻居,关系很不错。
整场酒席,我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瞟。
她话很少,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听别人说,偶尔笑一下,也是浅浅的,像风吹过水面,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涟漪。
有人给她敬酒,她也只是端起杯子抿一小口,客气又疏离。
我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。
她和我们,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
气氛越来越热烈。
王磊端着酒杯,一桌一桌地敬过来。
到了我们这桌,他一把搂住我的脖子,酒气熏天。
“阿劲!我的好哥们!今天!你必须给我喝趴下!”
“你饶了我吧,我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“不行!今天谁都可以不喝,你不行!我们俩的交情,都在这酒里了!”
他把满满一杯“二锅头”怼到我面前。
周围的同学也跟着起哄。
“对!陈劲,你今天不喝倒,就是不给王磊面子!”
“装什么啊,上学时候偷我爸的酒喝,你喝得最凶!”
我被架在那里,推也推不掉。
看着王磊那张涨红的脸,看着大家兴奋的眼神,我一咬牙,端起杯子。
“行!为了你小子,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!”
一杯。
两杯。
三杯。
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。
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,天花板上的吊灯开始旋转,人们的笑脸也变得模糊不清。
我的话也多了起来,拉着同学,说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。
说到激动处,还差点哭出来。
我觉得自己特别委屈。
凭什么王磊就能娶到那么好的媳妇儿?
凭什么猴子就能在邮电局混得风生水起?
凭什么我就得在那个破厂里,日复一日地和一堆冰冷的机器打交道?
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劝我,“阿劲,别喝了,你醉了。”
我一把推开他,“我没醉!我……我高兴!”
我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。
眼角的余光里,我好像看到林月站了起来,和李娟说了句什么,然后走出了屋子。
她是不是,在嫌我丢人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我就更来劲了。
丢人?
我他妈活得就像个笑话,还怕丢人?
我举起酒杯,冲着空气喊:“来!喝!”
最后的记忆,是我趴在桌子上,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。
王磊他爸,一个干瘦的老头,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。
“小伙子,喝多了吧?别在这儿睡,着凉。家里地方小,委屈你在隔壁小屋的床上对付一晚。”
我迷迷糊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被人架起来。
身体轻飘飘的,像踩在棉花上。
我被人扶着,穿过喧闹的客厅,走进一个安静的房间。
那人把我扔在床上,给我盖了条被子,然后就出去了。
房间里很黑,只有一丝月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。
我能闻到被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,还有……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。
真好闻。
比我们宿舍那股万年不散的汗味和脚臭味好闻多了。
我翻了个身,把脸埋进被子里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不知道睡了多久。
我是被渴醒的。
喉咙干得像要冒烟,头疼得像有把锤子在里面不停地敲。
我挣扎着想坐起来,去找点水喝。
手一撑,却摸到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。
我愣了一下。
什么玩意儿?
我醉醺醺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,那个东西动了一下。
然后,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,带着浓浓的鼻音,含糊地嘟囔了一句。
“别闹……”
女人的声音?!
我浑身的汗毛“唰”地一下全竖了起来。
酒意瞬间醒了大半。
我猛地扭过头。
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,我看到了身边躺着一个人。
一个女人。
她侧着身子,背对着我,一头齐耳的短发,在昏暗中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。
我的心脏“咚”地一下,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
是林月。
我操。
我怎么会睡在林月床上?
这是哪儿?
我环顾四周。
房间很小,一张单人床,一个写字台,一个衣柜。
写字台上放着几本书,还有一个搪瓷杯。
这不是王磊家。
这是……这是林月暂住的地方?
我记起来了。
李娟说过,林月是她表姐,这次特意从北京回来参加婚礼,就住在她家隔壁空出来的小屋里。
所以,王磊他爸把我……把我送错房间了?
我的天。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手脚冰凉。
怎么办?
怎么办?
我现在要是把她叫醒,她会是什么反应?
尖叫?
打我一巴掌?
然后把我当成流氓,闹得人尽皆知?
那我陈劲这辈子就算彻底完了。
在厂里,在街坊邻居面前,我将永远抬不起头。
不行。
绝对不行。
我得赶紧走。
趁她还没醒,悄悄地溜走。
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我屏住呼吸,一点一点地,把自己的身体从被子里挪出来。
动作轻得像个小偷。
我的心跳得像打鼓,生怕弄出一点声响。
好不容易,我的一条腿挪到了床边。
就在这时。
身边的林月,忽然翻了个身。
她变成了仰面躺着,一条胳膊正好甩了过来,搭在了我的胸口上。
我瞬间僵住了,一动也不敢动。
她的脸离我那么近,我甚至能闻到她呼吸里淡淡的清香。
月光下,她的睫毛又长又密,像两把小扇子。
她的嘴唇微微张着,睡得很沉。
我的心跳得更快了。
这不是害怕。
是一种……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紧张,慌乱,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窃喜。
这可是林月啊。
是我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仰望的女孩。
我从来没想过,有一天,我会和她离得这么近。
近到,我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,听到她平稳的呼吸。
我贪婪地看着她的脸,好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脑子里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我的腿已经麻了,但她搭在我身上的胳膊丝毫没有要挪开的意思。
我急得快要哭了。
大哥,不,大姐,你倒是把手拿开啊!
再不走,天就要亮了!
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,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,还伴随着王磊的大嗓门。
“爸,妈,你们先睡,我送送同学。”
糟了!
有人来了!
我吓得魂飞魄散。
几乎是出于本能,我一把抓起床边的被子,连人带被子,滚到了床底下。
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我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床沿上,疼得我眼冒金星。
床上的林月也被这动静惊醒了。
她“嗯?”了一声,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。
“谁?”
我躲在床底下,心脏都快停了。
完了。
这下全完了。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
一个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。
是王磊。
他探进半个身子,大概也是喝多了,说话大着舌头。
“林月姐,你……你睡了吗?我刚好像听见这边有动静。”
床上的林月显然还没完全清醒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王磊?没事,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,不小心碰到了东西。”
她的声音很镇定。
我躲在床底下,大气都不敢出,心里却对她充满了感激。
她竟然……在帮我撒谎?
她是不是已经猜到床下有人了?
王磊“哦”了一声,含糊地说:“没事就好,那你早点睡。我……我那哥们儿陈劲,喝得跟死猪一样,我爸给他安排在隔壁睡了,你别被他吵到。”
林月顿了一下,才说:“知道了。”
王磊嘟囔着走了,还顺手带上了门。
房间里,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。
我能听到林月坐在床上的呼吸声,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我们俩,一个在床上,一个在床下,谁都没有动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是现在爬出去,跟她道歉?
还是继续躲着,等她睡着了再溜?
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,床上的林月,忽然开口了。
她的声音很低,也很冷。
“你打算在下面待到什么时候?”
我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。
她果然知道了。
我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犯人,慢慢地,从床底下爬了出来。
我不敢看她,低着头,站在床边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。”
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。
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喝多了,王磊他爸……他可能带错房间了。”
林月没有说话。
她就那么坐在床上,在黑暗中看着我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,像两把锋利的刀,要把我从里到外剖开。
我窘迫得想死。
“我……我这就走。”
我转身想逃,手腕却被一把抓住了。
她的手很凉,但很有力。
“等等。”
我僵住了,回头看她。
“天快亮了,你现在出去,想让所有人都看到吗?”
我这才反应过来。
是啊,现在筒子楼里肯定已经有人早起了,在公用厕所洗漱,在走廊里生炉子。
我一个大男人,大清早地从她房间里出去,那画面……
我不敢想。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我声音都发抖了。
林月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等。等人都去上班了,你再走。”
“啊?”
“啊什么啊?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?”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。
我没话说了。
她说的对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
“那你……你先睡,我……我就站在这儿。”
“站着?”她好像觉得有点好笑,“你是想当门神吗?”
她掀开被子的一角,“上来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上……上来?”
“不然呢?地上凉,你想感冒吗?”
我看着她,又看了看那张窄小的单人床,脑子里一团浆糊。
这……这算什么?
“你还愣着干什么?怕我吃了你?”她的声音更冷了。
我一咬牙,豁出去了。
反正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,还能坏到哪儿去?
我脱掉鞋子,小心翼翼地爬上床,在最靠边的位置躺下,身体绷得像块钢板。
我和她之间,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。
但我感觉,那距离像一条银河。
谁都没有再说话。
黑暗中,我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。
她的呼吸很轻,很平稳,不像我,心跳得快要爆炸。
我闭上眼睛,脑子里乱七八糟。
我想起上学时,我为了看她一眼,每天绕远路从她们班窗前走过。
我想起我把她扔掉的草稿纸捡回来,像宝贝一样夹在书里。
我想起毕业那天,我鼓足勇气想跟她要个联系方式,却看到她被一辆小轿车接走。
那些遥远而模糊的暗恋心事,在这样一个荒唐的夜晚,突然变得无比清晰。
我从来没想过,我的青春,会以这样一种方式,和她产生交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天色渐渐亮了。
窗帘的缝隙里,透出灰白色的光。
楼道里开始传来各种声音,脚步声,说话声,锅碗瓢盆的碰撞声。
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
而我和她,还被困在这张小小的床上。
我能感觉到,她也没睡着。
我们俩就像两尊雕像,一动不动地躺着。
终于,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。
上班的人都走了。
林月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我如蒙大赦,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。
我迅速穿好鞋,连头都不敢回。
“昨天晚上……真的很对不起。”
我低声说了一句,拉开门,做贼似的溜了出去。
走廊里空无一人。
我一路小跑,逃离了那栋让我心惊胆战的筒子楼。
外面的空气很冷,我深吸了一口,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。
回到厂里的单身宿舍,我一头栽在床上。
宿醉的头痛,加上一夜的惊魂未定,让我感觉身体被掏空了。
我闭上眼睛,脑子里全是林月的脸。
她最后那句“你可以走了”,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她是不是,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?
也是。
对她来说,我可能只是一个喝醉了酒、走错了门的笑话。
而我,却把这个荒唐的夜晚,当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。
我苦笑了一下。
陈劲啊陈劲,你真是个傻子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过得浑浑噩噩。
上班的时候,对着轰鸣的机器,脑子里想的是她。
下班的时候,躺在床上,眼前浮现的还是她。
那个夜晚,像一个烙印,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。
我甚至开始害怕在厂里碰到王磊。
我怕他问我,那天晚上睡得好不好。
我该怎么回答?
说挺好的,被窝里还挺香的?
我不敢去想。
一个星期后,我实在熬不住了。
我必须得知道,她到底是怎么想的。
我得去跟她当面道歉,郑重其셔地。
哪怕她会骂我,会看不起我,我也认了。
总比现在这样,不上不下地吊着强。
我知道她还在市里,因为我听王磊说,她这次请了长假,要在家待一个月。
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。
但我知道她肯定会和李娟联系。
于是,我开始每天下班后,都去李娟家那栋楼附近晃悠。
像一个蹩脚的侦探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,或许只是想再看她一眼。
终于,在第三天傍晚,我看到了她。
她和李娟一起,从楼里走出来,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,看样子是去买菜。
她换了件普通的灰色外套,但走在人群里,依然那么显眼。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我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,看着她们越走越近。
李娟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,林月只是安静地听着。
就在她们要走过我面前的时候,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从树后走了出来。
“林月。”
我叫了她的名字。
我的声音不大,但在安静的巷子里,显得格外突兀。
她们俩都停下了脚步,惊讶地看着我。
李娟显然是认识我的,“陈劲?你怎么在这儿?”
我没理她,眼睛直直地看着林月。
林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异的慌乱,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。
“有事吗?”她问。
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。
李娟看看我,又看看林月,好像明白了什么,识趣地说:“哎呀,我忘了买酱油了,林月姐,你等我一下,我回去拿钱。”
说完,她一溜烟跑了。
巷子里,只剩下我和林月。
还有那棵老槐树,和满地的落叶。
我看着她,嘴巴张了张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准备了一肚子的话,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还是林月先开了口。
“你找我,就是为了站在这里发呆吗?”
我深吸一口气,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。
“那天晚上的事……对不起。”
“我已经忘了。”她淡淡地说。
忘了?
怎么可能忘。
那种事,换了谁,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她这么说,只是不想再提。
也是,那是她的噩梦,不是我的。
我的心里一阵刺痛。
“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,我就是想……想当面跟你道个歉。我那天喝多了,我不是人,我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她打断了我。
“事情已经过去了,你不用一直挂在嘴上。”
她顿了顿,又说:“以后别再来这里找我了,被人看到不好。”
说完,她转身就要走。
“等等!”我急了,一步上前,拦在她面前。
“林月,我……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,那双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。
清澈,明亮,却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忧伤。
那一刻,我脑子一热,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。
“我喜欢你!”
说完这四个字,我自己都愣住了。
我从来没想过,我会这么直接地跟她说出来。
林月也愣住了,她看着我,眼睛里满是震惊。
巷子里安静得可怕。
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一声比一声响。
我豁出去了。
“我从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。我知道我配不上你,你是天上的月亮,我是地上的泥。我没想过要怎么样,我就是……就是想让你知道。”
我说得语无伦次,脸涨得通红。
像一个傻子,把自己最卑微的心事,剖开来给她看。
林月静静地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
她的眼神很复杂。
有惊讶,有不解,还有一丝……动容?
过了很久,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“陈劲,我们不合适。”
这句拒绝,在我意料之中。
但亲耳听到,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“我知道。”我苦涩地笑了笑,“你不用说了,我都知道。”
“你不懂。”她摇了摇头,“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挣扎。
“我……我已经订婚了。”
轰的一声。
我的脑子炸了。
订婚了?
她订婚了?
“是……是吗?”我的声音在发抖,“恭喜你。”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三个字的。
我只觉得,天旋地转。
“对方是北京的,我父母的同事介绍的,家里条件很好。”她平静地叙述着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“他人也很好,对我也很好。”
“所以,陈劲,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。”
她说完,绕过我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我一个人,站在原地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
风吹过,卷起地上的落叶,打在我的脸上,有点疼。
我终于明白,她眼里的疲惫和忧伤,从何而来。
原来,天上的月亮,也有自己的无可奈何。
那天之后,我大病了一场。
高烧不退,在宿舍里躺了三天。
同事来看我,说我瘦得脱了相。
我只是笑笑,说没事,就是有点感冒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的心,病了。
病好后,我像变了个人。
我不再抱怨,不再愤世嫉俗。
我开始拼命地工作,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,都投入到那些冰冷的机器里。
只有在机器的轰鸣声中,我才能暂时忘记她。
我开始看书,看那些以前觉得枯燥乏味的技术手册。
我开始学着画图纸,研究机器的构造。
厂里的老师傅都说,阿劲这孩子,像是突然开了窍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只是想找点事情做,让自己忙起来,忙到没有时间去想她。
我以为,我和她的故事,就这样结束了。
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线,在那个荒唐的夜晚有过短暂的交集,然后,便各自奔向无限的远方,再无交点。
直到一个月后,王磊找到了我。
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车间外面的角落里。
“阿劲,我问你个事,你得跟我说实话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你是不是……对林月有意思?”
我的心一紧,“你胡说什么?”
“你别装了!”王磊一拳捶在我胸口,“我都看出来了!婚礼那天,你那眼神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!”
我沉默了。
“哎,”王磊叹了口气,“你说你,喜欢人家怎么不早说?现在晚了!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林月她……她要结婚了,就在下个月。”
这个消息,像一把钝刀,再次插进我的心脏。
虽然早就知道,但再次被确认,还是疼得我喘不过气。
“她这次回来,就是为了办这事。男方是北京的,听说是个干部子弟,有钱有势。”
王磊的语气里,满是羡慕。
“你说林月多有福气,飞上枝头变凤凰了。不像我们,一辈子就待在这小破地方了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觉得嘴里发苦。
“对了,”王磊突然想起了什么,“李娟让我给你带个东西。”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,递给我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不知道,林月托李娟给你的,让你亲启。”
我的手微微颤抖着,接过了那个信封。
信封是白色的,上面没有写一个字。
我回到宿舍,关上门,拆开了信封。
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。
和一行娟秀的字迹。
“陈劲,如果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,请忘了它。祝你幸福。——林月”
短短的一句话,却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忘了它?
她让我忘了它。
她以为,那只是一场可以轻易抹去的意外。
可对我来说,那是刻骨铭心的开始。
我的眼泪,终于忍不住,掉了下来。
我趴在桌子上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恨她。
恨她的绝情,恨她的冷漠。
可我更恨自己。
恨自己的懦弱,恨自己的无能。
如果我早一点,勇敢一点。
如果我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。
结局,会不会不一样?
没有如果。
现实就是,她要嫁给一个我永远也比不上的男人,去过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生活。
而我,只能在这里,抱着这点可怜的幻想,独自舔舐伤口。
我把那张信纸,撕得粉碎。
然后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要离开这里。
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。
我不想再待在这个小城里,听着她的婚讯,看着她风光大嫁。
那对我来说,太残忍了。
九十年代初,南方的风,吹遍了整个中国。
“下海”成了一个时髦的词。
无数像我一样不甘于现状的年轻人,辞掉“铁饭碗”,涌向了那个充满机遇和挑战的南方。
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。
我跟厂里递了辞职信。
主任找我谈话,苦口婆心地劝我。
“阿劲啊,你可要想清楚。咱们厂虽然不大,但好歹是国营单位,旱涝保收。你这么年轻,技术又好,将来肯定有前途。你现在走了,以后可就没后悔药吃了。”
我摇了摇头,“主任,谢谢你。我想出去闯闯。”
主任叹了口气,没再劝我。
办完手续那天,王磊来送我。
他给我买了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。
火车站台上,他红着眼圈,一个劲地往我手里塞东西。
“阿劲,这是我攒的二百块钱,你拿着。出门在外,别亏了自己。”
“这怎么行!”我赶紧推回去。
“拿着!你他妈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!”他吼道。
我没再推辞,把钱揣进口袋,感觉沉甸甸的。
“到了那边,安顿好了,给我来封信。”
“嗯。”
“要是混不下去了,就回来。哥们儿养你!”
我的眼圈也红了,“知道了。”
火车要开了。
我上了车,找到自己的座位。
隔着车窗,我看到王磊还在站台上,冲我挥着手。
火车缓缓开动,他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消失在视线里。
再见了,我的朋友。
再见了,我的青春。
再见了,林月。
我在心里默默地说。
火车一路向南。
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,从北方的萧瑟,到南方的葱绿。
我的心情也像这窗外的景色,充满了未知和迷茫。
我不知道,我的未来会在哪里。
到了深圳,我才真正体会到,什么叫“人间地狱”。
火车站里,人山人海,到处都是和我一样,怀揣着梦想,却一脸茫然的外地人。
我花了一百块钱,在一个叫“城中村”的地方,租了一个小单间。
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,阴暗潮湿,墙壁上糊着报纸,一到晚上,老鼠和蟑螂就在开运动会。
我开始找工作。
我以为,凭我的一身技术,找个工作应该不难。
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我跑了十几家工厂,人家一看我的身份证,就摆摆手。
“我们这里不要北方人。”
我碰了一鼻子灰,身上的钱也快花光了。
最惨的时候,我一天只敢吃一个馒头。
晚上饿得睡不着,就喝凉水。
我躺在那张硬板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泡,不止一次地想过,要不,还是回去吧。
回到那个虽然没有梦想,但至少能吃饱饭的小城。
可是一想到林月,想到她那张冷漠的脸,想到她那句“我们不合适”,我就咬紧了牙关。
我不能回去。
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。
我要混出个人样来!
我要让她知道,她当初看不起的陈劲,不是一个!
就是靠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儿,我撑了下来。
后来,我终于在一家港资的电子厂,找到了一个流水线工人的活儿。
工资不高,但总算能吃饱饭了。
我比谁都努力。
别人一天干八个小时,我干十二个小时。
别人休息的时候,我在研究电路板。
我的技术底子还在,很快就从一个普通工人,被提拔成了技术员。
工资也翻了几番。
我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,站稳了脚跟。
我开始给王磊写信,告诉他我在这里一切都好。
我只字不提我吃过的苦,受过的罪。
我只告诉他,我当上了技术员,一个月能挣好几百。
王磊的回信里,充满了羡慕和敬佩。
他说,我现在是他们那群同学里,混得最好的一个了。
他还告诉我,林月结婚了。
婚礼办得很风光,男方家开着小轿车来接亲,在市里最好的饭店摆了三十桌。
他说,林月那天穿的婚纱,是从香港买的,漂亮得像个仙女。
他还说,林月后来跟着丈夫回了北京,就再也没回来过。
看到这些,我的心,已经不起一丝波澜。
我只是平静地把信收好,然后继续去画我的电路图。
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,过着她的幸福生活。
而我,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。
我们,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时间过得飞快。
转眼间,几年过去了。
深圳,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,也给了我丰厚的回报。
我从电子厂辞职,和几个朋友一起,合伙开了一家小公司,做电子产品的代工。
一开始很艰难,我们跑业务,拉订单,没日没夜地干。
但我们赶上了好时候。
九十年代,珠三角的电子产业蓬勃发展,我们的公司也跟着水涨船高。
我买了车,买了房。
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,变成了一个别人口中的“陈总”。
我身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女人。
有年轻漂亮的,有温柔体贴的,有精明能干的。
她们都对我很好。
但我始终没有动心。
我的心里,好像有一扇门,被锁上了。
钥匙,丢在了那个一九八九年的秋天。
有时候,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还是会想起林月。
我会想,她现在过得怎么样?
她和她的丈夫,是不是很恩爱?
她是不是已经当了妈妈?
她的孩子,会不会也像她一样,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?
这些念头,就像一根细细的针,偶尔会刺痛我一下。
但很快,就会被忙碌的工作所淹没。
直到二零零零年。
那一年,我三十四岁。
公司已经走上正轨,我也有了更多的时间。
我决定回一趟老家。
离开十年了,我想回去看看。
看看我的那些老同学,看看那座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小城。
我开着我的那辆黑色桑塔纳,回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。
小城变化很大。
高楼多了,马路宽了。
我曾经工作过的红星纺织厂,已经倒闭了,厂房被夷为平地,盖起了一片商品房。
我找到了王磊。
他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爹,身材发福,头发也有些稀疏了。
他在一家保险公司当业务员,每天骑着一辆破摩托车,风里来雨里去。
见到我,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,一个劲地捶我的胸口。
“你小子!还知道回来啊!”
我请他和他那帮老同学,在市里最好的饭店吃饭。
席间,大家都在感慨我的成功。
“阿劲,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,可不能忘了我们这帮穷哥们儿啊。”
“就是,以后有什么发财的路子,可得带上我们。”
我笑着,一杯一杯地跟他们喝酒。
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或奉承,或羡慕的脸,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。
我只想知道一个人的消息。
酒喝到一半,我状似无意地问王磊:“对了,林月……她现在怎么样?”
王磊愣了一下,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。
他看了一眼周围的同学,压低了声音说:“你还不知道吧?林月她……离婚了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离婚了?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有好几年了。”王磊叹了口气,“她也是个苦命人。”
从王磊的口中,我拼凑出了林月这十年的经历。
她嫁到北京后,才发现,那个所谓的“干部子弟”,根本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。
吃喝嫖赌,样样精通。
一开始,对她还算不错。
但新鲜劲一过,就原形毕露了。
他常常夜不归宿,喝醉了酒,还对她拳打脚踢。
林月的公公婆婆,也瞧不起她这个小地方来的儿媳妇,对她的遭遇,不闻不问。
林月忍了几年,实在忍不下去了,提出了离婚。
男人不同意,还威胁她,要是敢离婚,就让她净身出户,让她在北京待不下去。
林月也是个有骨气的。
她什么都没要,一个人,带着一身的伤,回到了这个小城。
她没有孩子。
“那她现在……在哪里?”我急切地问。
“就在市里,开了个小书店,勉强糊口。”王磊说,“她不怎么跟我们联系,一个人过得挺清苦的。”
我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。
疼得我无法呼吸。
我从来没想过,她会过得这么不好。
那个在我心里,像月亮一样高高在上的女人,竟然……竟然经历了这么多苦难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我开着车,在小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。
最后,我把车停在了王磊说的那家书店门口。
书店很小,门脸也很旧。
店名叫“月光书屋”。
透过玻璃窗,我看到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。
一个瘦削的身影,正坐在柜台后面,低头看书。
是她。
十年了。
她瘦了很多,也憔悴了很多。
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。
但那份安静的气质,一点都没变。
我坐在车里,看着她,看了很久很久。
我不敢下去。
我怕我的出现,会打破她的平静。
我怕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,会觉得难堪。
第二天,我让王磊帮我约她。
王磊很惊讶,“阿劲,你……你还想着她?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王磊,帮我这个忙。”
王磊没再说什么,打了电话。
我们约在一家茶馆见面。
我先到了,选了一个靠窗的包间。
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。
我不知道待会儿见到她,该说什么。
是该安慰她?还是该……
没多久,她来了。
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,素面朝天。
看到我,她愣了一下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她先开了口,声音很平静。
“嗯,回来看看。”
我们在桌子两边坐下,相对无言。
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。
“我……我听王磊说……你的事了。”
她的身体微微一僵,随即自嘲地笑了笑。
“让你看笑话了。”
“没有!”我急忙说,“我只是……只是觉得心疼。”
她抬起头,看着我,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雾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
“林月,”我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……你还记得一九八九年那个晚上吗?”
她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她没想到,我会提起那件事。
“你提那个干什么?”
“你让我忘了它,可我忘不了。”我说,“那是我这辈子,过得最漫长,也最深刻的一个晚上。”
“那十年,我拼命地工作,拼命地赚钱,我就是想证明给你看,我陈劲不是一个。”
“我以为,只要我成功了,我就能忘了你。”
“可我错了。”
“我越成功,就越想你。”
“林月,”我站起来,走到她面前,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第二次对她说出了那句话。
“我喜欢你。从过去,到现在,一直都没变。”
“你愿意……给我一个机会吗?一个照顾你,保护你的机会。”
林月的眼泪,终于掉了下来。
她捂着嘴,泣不成声。
我伸出手,轻轻地,把她揽进了怀里。
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。
我能感觉到,她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和苦难,在这一刻,全都释放了出来。
我抱着她,就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“别怕,以后有我。”我在她耳边轻声说。
她在我怀里,点了点头。
那一刻,我感觉,我这十年所吃的所有苦,都值了。
后来,我把深圳的公司交给了合伙人打理,回到了这个小城。
我把林月的“月光书屋”重新装修了一遍,扩大了规模。
我们一起看店,一起选书,一起在午后的阳光下,喝茶,看书。
日子过得平淡,却很幸福。
第二年,我们结婚了。
没有隆重的婚礼,没有豪华的车队。
我们只是请了王磊他们几个最好的朋友,简单地吃了个饭。
那天,王磊喝多了,拉着我的手,哭得稀里哗啦。
“阿劲,你小子……总算……总算圆满了。”
我看着身边,穿着一袭白色长裙,笑靥如花的林月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是啊。
圆满了。
从一九八九年那个荒唐的夜晚开始,我的人生,就像一列偏离了轨道的火车。
我一路颠簸,一路迷茫,却没想到,在绕了一大圈之后,终点站,依然是你。
有时候,林月会问我。
“陈劲,你后不后悔?为了我,放弃了深圳那么好的事业。”
我总是笑着,把她搂进怀里。
“傻瓜,事业没了可以再创,但你没了,我去哪里找?”
我从来不后悔。
因为我知道,我所追求的一切,不是金钱,不是地位。
而是眼前的这个人。
是她,让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,变成了一个敢于和命运抗争的男人。
是她,让我在最黑暗的岁月里,看到了光。
她就是我的光。
如今,我和林月已经携手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。
我们的书店,成了这个小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地标。
我们的儿子,也已经大学毕业,有了自己的生活。
我们俩,都老了。
我的头发白了,她的眼角也爬满了皱纹。
但每天晚上,我还是喜欢像当年一样,抱着她入睡。
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,淡淡的清香。
我常常会想,如果,一九八九年的那个晚上,王磊的父亲没有带错房间。
如果,我没有喝醉,没有睡在那张不该睡的床上。
我们的人生,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?
或许,我会像王磊一样,娶一个不好不坏的女人,生一两个孩子,为了生计奔波劳碌,慢慢地,被岁月磨平所有的棱角。
而她,或许会在那段不幸的婚姻里,耗尽所有的青春和热情,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,哀怨的妇人。
我们会在同学会上偶尔遇见,客气地打个招呼,然后,擦肩而过。
幸好。
幸好,命运在那个夜晚,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。
一个让我们惊魂未定,却又让我们纠缠一生的玩笑。
它让我们错过,也让我们重逢。
它让我们看清了彼此,也看清了自己。
原来,所有的阴差阳错,都是命中注定。
原来,最好的安排,早已写在最初的相遇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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