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林夕同居的第二个月,我们之间的磨合期,像一台崭新的机器,还在发出轻微但持续的“咔哒”声。
这声音不恼人,反而有点可爱。
比如她坚持牙膏要从尾部开始挤,而我总是拦腰给它一捏。
比如我喜欢把换下来的袜子在沙发上放一会儿,美其名曰“回回神”,她则会戴上一次性手套,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来,仿佛那是什么生化武器。
这些都是生活里无伤大雅的调味剂,甚至让我觉得,这才是过日子。
两个人,两套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,硬生生掰到一条轨道上,不擦出点火花,那才叫不正常。
但唯独一件事,让我至今没想明白。
就是她洗完澡之后的事。
我们住的是个老小区,一室一厅,卫生间小的可怜,转身都费劲。
林夕爱干净,每天必须洗澡,雷打不动。
每次,她都会在里面待很久。
水声哗啦啦地响,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夏日暴雨。
我通常瘫在沙发上,一边刷着手机,看那些程序员的段子,一边等她。
等那场“暴雨”停歇。
然后,卫生间的门会“咔哒”一声,开一道缝。
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,头发用干发帽包着,像顶了个巨大的白色蘑菇。
“陈阳。”她会小声地叫我。
“嗯?”我头也不抬。
“你过来一下。”
我放下手机,心里嘀咕,又来了。
我拖着拖鞋走过去,她会把门再拉开一点,侧着身子,光溜溜的后背正对着我。
水珠还挂在上面,像清晨荷叶上的露水,在暖黄色的灯光下,闪着细碎的光。
她的皮肤很白,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,细腻的,像上好的羊脂玉。
“干嘛?”我明知故问。
“帮我看看。”她的声音闷闷的,带着刚出浴的水汽,“看看我背上,有没有长什么东西。”
我叹了口气。
这就是那个让我既尴尬又开心的固定节目。
我得凑过去,像个质检员一样,仔仔细细地检查她的后背。
从修长的脖颈,到微微凹陷的蝴蝶骨,再到紧实的腰线。
一寸一寸地看。
“有吗?”她会很紧张地问,声音都有点发颤。
“没有。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。
“真的没有?你再仔细看看,有没有那种红色的小点点?或者摸起来有点不平的小疙瘩?”
于是,我伸出手。
指尖触碰到她温热、潮湿的皮肤,她会几不可察地抖一下。
我的手掌,从上到下,缓缓地滑过。
很光滑。
像在抚摸一块温润的绸缎。
“真的没有,林夕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且冷静,“光洁如新,堪比出厂设置。”
她这才如释重负地“哦”一声。
然后,她会像只猫一样,用后背在我胸口蹭一下,带着点撒娇的意味。
“谢啦。”
说完,就把门“砰”地关上,留我一个人在门外。
空气里,还残留着她沐浴露的,那种甜甜的橙子味。
我站在那儿,心里五味杂陈。
尴尬是肯定的。
一个大男人,每次都跟个皮肤科医生似的,对着自己女朋友光洁的后背进行“学术研究”。
这画面,怎么想怎么怪异。
但开心,也是真的。
那种被全然信任的感觉,是实打实的。
她把最没有防备的一面,最隐秘的担忧,都摊开给我看。
这比任何一句“我爱你”都来得有分量。
所以,我忍了。
并且,逐渐把这件事,当成了我们同居生活里,一个心照不宣的,小小的仪式。
有时候我加班回来晚了,她已经洗完澡躺在床上了。
看见我进门,她会立刻坐起来。
“我今天背上好像有点痒,你待会儿帮我看看。”
眼睛里写满了期待。
我说:“祖宗,我都快累瘫了。”
她就撅着嘴,不说话,眼巴巴地看着我。
最后,还是我投降。
“行行行,等我洗完澡,给你看,给你一寸一寸地看,拿放大镜看行不行?”
她这才破涕为笑。
我跟我的发小,死党老王,提过这件事。
当时我们俩在撸串,喝着冰啤酒。
老王是个情场老手,换女朋友比我换手机壳还勤。
他听完,把一串烤腰子撸进嘴里,嚼得满嘴是油。
“操,陈阳,你小子可以啊。”
“什么可以?”我不解。
“你女朋友这是缺乏安全感,极度缺乏。”他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,“她在用这种方式,试探你,确认你对她的爱。”
“试探?”
“那可不。”老王把竹签子往桌上一扔,“你想啊,一个女人,把自己最没防备的样子给你看,问你一个她自己心里都没底的问题。你怎么回答,你的态度,你的眼神,她都在观察。”
“如果有一天,你表现出一点点不耐烦,或者嫌弃……”
他“啧啧”两声,“那你们离完蛋也就不远了。”
我听得一愣一愣的。
“有这么玄乎吗?不就是看看后背?”
“屁!”老王一拍大腿,“女人心,海底针!你以为是看后背?那是看你的心!”
“她让你看的,不是皮肤,是你的耐心和爱意。”
“她要确定的,不是她背上有没有瑕疵,而是你在看到她可能有瑕疵的时候,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爱她。”
老王的这番“高论”,让我醍醐灌顶。
虽然我觉得他平时挺不着调的,但这次,好像说到了点子上。
林夕确实是个很敏感的姑娘。
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,她连在我面前卸妆都不好意思。
总要等我睡着了,才偷偷摸摸去洗漱。
我跟她说:“你什么样我没见过?大学时候你熬夜画图,顶着个鸡窝头,戴着黑框眼镜,脸上还爆了两颗痘,不也挺可爱的?”
她听了,脸一红,拿枕头砸我。
“滚蛋!不许说!”
但从那以后,她才慢慢地,敢在我面前素面朝天。
这么一想,看后背这个行为,似乎也说得通了。
是一种更深层次的,对自我暴露的恐惧,和对亲密关系的试探。
想通了这一点,我再做这件事的时候,心态就完全变了。
从一开始的尴尬,变成了带着点神圣感的郑重其D事。
我不再敷衍了事。
我会打开卫生间的浴霸,让光线更亮一点。
我会很认真地,一寸一寸地检查。
然后用一种无比真诚的语气告诉她:“报告林总,经过我司精密仪器检测,您的背部皮肤光滑,无任何不良增生,各项指标均优于行业标准。”
林夕每次都会被我逗笑。
笑得花枝乱颤,像只偷到腥的猫。
然后,我们之间的气氛,就会变得格外的好。
她会从卫生间里出来,穿着我那件宽大的旧T恤,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。
“过来,给你奖励。”
她盘腿坐在床上,拍拍身边的位置。
我过去,她就拿起吹风机,仔仔细细地,帮我吹头发。
温暖的风,她柔软的指尖,穿过我的发丝,那种感觉,舒服得让人想叹息。
一天的疲惫,好像都在这一刻,烟消云散。
这就是同居的好处吧。
两个人,像两只相互依偎取暖的刺猬。
小心翼翼地,收起一些会刺伤对方的尖锐,然后把最柔软的肚皮,贴在一起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。
“咔哒”声越来越少,我和林夕的轨道,严丝合缝。
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恐怖片,她吓得钻进我怀里,把爆米花撒了一地。
我们一起去逛超市,为了一包打折的卫生纸,跟大爷大妈们“奋勇拼杀”。
我们也会吵架。
有一次,因为我忘了我们交往一百天的纪念日,她整整一天没理我。
我下班回来,看见桌上摆着一份冷掉的牛排,旁边还有一瓶没开的红酒。
林夕把自己关在卧室里。
我敲门,她不开。
我说尽了好话,她就是不理。
最后,我没办法,使出了杀手锏。
我跑到卫生间,打开花洒,胡乱地冲了个澡。
然后,模仿着她的样子,把门开了一道缝。
“林夕,林夕。”我捏着嗓子叫她。
卧室里没动静。
“你过来一下。”我继续演。
还是没动jing。
“我……我好像觉得我背上长了个东西,你快帮我看看,好痒啊。”
话音刚落,卧室的门“砰”地一声被拉开。
林夕气冲冲地走出来,眼睛又红又肿,显然是刚哭过。
“陈阳你幼不幼稚!”
她嘴上这么骂着,人却已经走到了卫生间门口。
我赶紧侧过身,把后背亮给她。
“你快看,是不是长了个疙瘩?特别痒。”
她没好气地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。
“长你个头!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!”
“真的吗?你仔细看看啊,我怎么感觉那么不得劲呢?”我继续耍赖。
她拗不过我,只好凑过来,胡乱地在我背上摸了两下。
“说了没有就没有!赶紧穿衣服,别感冒了!”
我趁机转过身,一把抱住她。
“对不起,我错了。”
她的身子一僵,然后,就在我怀里,放声大哭起来。
把所有的委屈,都哭进了我的胸膛里。
那晚,我抱着她,哄了很久。
我跟她保证,以后再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个重要的日子。
我还跟她说:“林夕,以后不止你看我的,我也要看你的。我们互相检查,谁也别想在对方身上,藏一点小秘密。”
她捶了我一拳,哭了半天,声音沙哑。
“谁要看你那糙皮疙瘩的背。”
嘴上嫌弃,嘴角却忍不住,微微上扬。
生活,就是这样吧。
一地鸡毛里,总能开出温柔的花。
我以为,关于“看后背”的这个秘密,就会这样,成为我们之间一个甜蜜的日常。
直到那天。
那天公司临时有个紧急项目,我加了通宵的班。
第二天早上,我拖着一副被掏空的身体回到家。
推开门,林夕已经去上班了。
桌上留着她给我做的三明治,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。
我心里一暖,狼吞虎咽地吃完,就倒在床上,昏睡过去。
一觉睡到下午。
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。
是老王。
“喂,陈阳,干嘛呢?”他那大嗓门,震得我耳朵疼。
“睡觉。”我声音嘶哑。
“睡屁啊,太阳都晒屁股了!出来喝酒!”
“不去,累死了。”
“别啊,我跟你说,我发现个事儿,关于你家林夕的。”
我一个激灵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“什么事?”
“电话里说不清楚,你赶紧出来,老地方见。”
说完,他就挂了电话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关于林夕的事?
能有什么事?
我一边胡思乱想着,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。
到了我们常去的那家烧烤店,老王已经在了。
桌上摆着几瓶啤酒,他一个人喝着闷酒。
脸色不太好看。
“怎么了?”我坐下来,开了一瓶啤酒,“你刚才说,林夕怎么了?”
老王看了我一眼,眼神有点复杂。
“陈阳,我接下来要说的话,你听了,别激动。”
我心里一沉。
“你说。”
“我昨天,在商场,看见林夕了。”
“嗯,她昨天是说跟同事去逛街。”
“她不是跟同事。”老王摇了摇头,“她跟一个男的在一起。”
我的心,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。
“男的?什么样的男的?”
“看着挺斯文的,戴个眼镜,比你高点儿。”老王描述着,“两个人……挺亲密的。”
“亲密?”我的声音开始发抖。
“嗯。”老王艰难地点了点头,“那个男的,搂着她的腰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。
我感觉我脑子里的某根弦,断了。
搂着腰?
林夕,和别的男人?
不可能。
绝对不可能。
“你看错了吧?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我他妈也希望我看错了!”老王也激动起来,“我当时就在他们后面,看得清清楚楚!我还拍了照片!”
他把手机推到我面前。
屏幕上,是两张偷拍的照片。
背景是商场的中庭。
林夕的侧脸,清晰可见。
她身边,确实站着一个男人,戴着金丝眼镜,穿着一件白衬衫。
男人的手,确实,放在林夕的腰上。
而林夕,没有推开他。
她甚至,微微仰着头,好像在跟那个男人说着什么。
脸上,带着我从未见过的,一种复杂的表情。
我感觉全身的血液,都冲上了头顶。
又在瞬间,凉到了脚底。
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。
那个男人,我不认识。
但林夕的表情,像一根针,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。
那不是开心,也不是甜蜜。
那是一种……带着点讨好,带着点卑微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恐惧。
“陈阳,你冷静点。”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我一把挥开他的手。
“我不信。”
我抓起手机,拨通了林夕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,才被接起来。
“喂,陈阳。”林夕的声音,听起来很正常,甚至带着点雀跃,“你醒啦?我今天发了奖金,晚上我们去吃大餐好不好?”
我听着她欢快的声音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“你昨天,去哪了?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“逛街啊,我不是跟你说了吗?跟我们部门的小美一起。”
谎言。
她撒谎了。
她竟然对我撒谎了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,沉了下去。
“是吗?”我冷笑一声,“跟小美?我怎么听说,是跟一个戴眼镜的男人?”
电话那头,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。
过了足足有半分钟,她才用一种几近哀求的声音说:“陈阳,你听我解释……”
“解释?”我笑出了声,笑声里却带着哭腔,“解释什么?解释那个男人为什么搂着你的腰?解释你为什么对我撒谎?”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!真的不是!”
“那是什么样?!”我终于忍不住,咆哮起来,“林夕,我他妈那么相信你!你就是这么对我的?!”
“陈阳,你回来,我们当面说,好不好?求你了。”她的声音里,已经带了哭腔。
“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我挂断电话,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桌子上。
啤酒瓶被震得跳了一下。
老王看着我,想说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
我抓起一瓶啤酒,仰头就灌。
冰冷的液体,顺着喉咙滑进胃里,却浇不灭我心里的火。
那火,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。
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。
只知道,天黑了。
烧烤店里,人越来越多,喧嚣声,吵闹声,混成一团。
而我,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。
一个只有背叛和痛苦的世界。
老王把我送回家。
我像一滩烂泥,被他架着。
电梯里,灯光惨白,照着我狼狈的脸。
老王叹了口气:“陈阳,要不,你先去我那儿住一晚?你俩都冷静冷静。”
“不。”我摇了摇头,“这是我的家。”
我要回去。
我要当面问清楚。
我要看看,她还能编出什么样的谎言。
打开门。
客厅里一片漆黑。
只有卧室的门缝里,透出一点微弱的光。
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去,推开门。
林夕就坐在床边。
没有开灯,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。
她穿着我们第一次约会时,穿的那条白色连衣裙。
脸上没有化妆,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披着。
她听到声音,抬起头。
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。
看到我,她猛地站起来,想朝我走过来。
“陈阳……”
“别过来!”我吼道。
她僵在了原地,手足无措。
眼泪,又一次,汹涌而出。
我看着她,心里又痛又恨。
“说吧。”我靠在门框上,冷冷地看着她,“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。”
“那个男人……”她哽咽着,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,“他……他是我前男友。”
我心里一抽。
前男友。
那个,我只在她口中,听到过寥寥数语的,存在。
“他回国了,突然联系我。”林夕擦着眼泪,断断续续地说着,“他说……他想见我一面,把以前的一些事情,说清楚。”
“所以你就去了?”我冷笑,“还让他搂着你的腰?”
“不是的!”她激动地摇头,“是他突然……我当时想推开的,但是我不敢……”
“不敢?”这个词,像个笑话,“林夕,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?有什么不敢的?”
她看着我,嘴唇哆嗦着,却说不出话来。
只是一个劲儿地哭。
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,心里的火气,不但没消,反而烧得更旺。
我觉得她在演戏。
她在用眼泪,博取我的同情。
“够了。”我打断她,“别哭了。我不想听这些。”
“林夕,我只问你一件事。”
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。
“你还爱他吗?”
她猛地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“陈阳,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
“我怎么会这么想?”我自嘲地笑了,“你跟他出去,对我撒谎,还让他搂着你。你让我怎么想?”
“我没有!”她尖叫起来,“我根本不爱他!我恨他!”
恨?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?”
“因为……”她咬着嘴唇,脸色惨白,“因为我怕。”
“怕什么?”
她不说话了。
只是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。
我们两个人,就这么对峙着。
一个站在门口,浑身酒气,像个审判官。
一个站在床边,泪流满面,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空气,凝重得让人窒息。
最后,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她缓缓地,转过身,背对着我。
然后,用颤抖的手,拉开了连衣裙背后的拉链。
白色的裙子,从她光洁的肩膀滑落。
堆在她的腰间。
她赤裸的上半身,就这样,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。
也暴露在,我的眼前。
我愣住了。
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。
“陈阳。”她的声音,带着一种破碎的,空洞的平静。
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,我为什么,总是让你看我的背吗?”
“你现在,再看看。”
“你仔细看看。”
我皱着眉,往前走了两步。
借着微弱的灯光,我看向她的后背。
和往常一样。
白皙,光滑。
蝴蝶骨的形状很漂亮。
腰线也很迷人。
什么都没有。
“看什么?”我的语气里,带着一丝不耐烦。
我觉得她又在故弄玄虚。
“你再仔细看。”她的声音,抖得更厉害了,“在左边的肩胛骨下面。”
我依言,凑得更近了些。
左边的肩胛骨下方。
那里的皮肤,和其他地方,似乎……没什么不同。
我下意识地,伸出手,想去触摸。
“别碰!”她尖叫一声,猛地往后缩了一下。
我被她吓了一跳,手停在半空中。
“你……你看,那里的皮肤,颜色是不是……要深一点点?”她几乎是在哀求。
我眯起眼睛,仔细地分辨。
好像……是有一点。
有一块巴掌大的区域,皮肤的颜色,比周围要暗沉那么一丝丝。
如果不仔细看,根本发现不了。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我问。
“是疤。”
“疤?”我愣住了,“哪有疤?这么光滑。”
“是以前留下的。”她的声音,像是在很远的地方飘过来,“很久以前,我上大学的时候,这里……长满了痘痘。”
“很严重的那种,又红又肿,还会流脓。好了之后,就留下了很多深色的痘印。”
“像一块……烂掉的地。”
她说“烂掉的地”这几个字的时候,我能感觉到,她的整个身体,都在发抖。
我心里,莫名地,抽痛了一下。
“后来,我花了很多钱,用了很多药,做了很多次医美,才把它们……弄成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“医生说,这已经是极限了。那些色素沉淀,是永久性的。在强光下,或者离得近了,还是能看出来。”
我沉默了。
我从来不知道,她还有这样一段过去。
在我眼里,她的皮肤,一直都很好。
好到让我嫉妒。
“那个男人,就是我那个前男友。”
她终于说到了重点。
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我背上的情况,还很严重。”
“我一直很自卑,在他面前,从来不敢穿露背的衣服。夏天再热,我都穿着T恤。”
“我以为,他不在意。”
“直到有一次,我们去海边玩。我鼓起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,穿了一件泳衣。”
“他看到了我的背。他当时没说什么,只是眼神……有点奇怪。”
“晚上,我们躺在酒店的床上。他抱着我,突然说了一句。”
林夕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,才能把那句话说出口。
“他说,‘林夕,你什么都好,人也漂亮,性格也好。就是……你这背,可惜了。’”
可惜了。
这三个字,像三把淬了毒的尖刀,狠狠地,插进了我的心脏。
我甚至能想象到,当时说这句话的那个男人,那种轻描淡写的,带着一丝惋玩和嫌弃的语气。
我也能想象到,当时躺在他身边的林夕,听完这句话,会是怎样的,万念俱灰。
“就因为这一句话。”林夕的眼泪,无声地,滴落在地板上,“我们分手了。”
“或者说,是我被分手了。没过多久,他就跟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了。那个女孩,我见过,皮肤特别好,喜欢穿各种吊带裙。”
“从那以后,我的背,就成了我的噩梦。”
“我拼命地赚钱,去做治疗。我每天洗澡,都要用搓澡巾,把后背搓得通红,好像这样,就能把那些‘可惜’都搓掉一样。”
“我不敢去游泳,不敢去海边,不敢穿任何可能露出后背的衣服。”
“我怕别人看到,怕别人也觉得……可惜了。”
我终于明白了。
我什么都明白了。
为什么她每次洗完澡,都要让我检查她的后背。
她不是在检查有没有长新的痘痘。
她是在一遍又一遍地,向我确认。
确认我看到的,是不是一块“可惜”的,不完美的皮肤。
她是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,试探我,会不会也像那个男人一样,因为这点所谓的“瑕疵”,而嫌弃她,离开她。
而我这个。
我这个彻头彻尾的!
我竟然还觉得她幼稚,觉得她无理取闹。
我竟然,因为一张照片,就怀疑她,伤害她。
悔恨和心疼,像潮水一样,将我瞬间淹没。
我的喉咙,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只能伸出手,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,轻轻地,轻轻地,抚上她的后背。
抚上那片,在她看来,是“烂掉的地”的地方。
她的身体,剧烈地一颤。
但这一次,她没有躲开。
“不。”我的声音,沙哑得不像话,“一点都不可惜。”
我把她冰冷的身体,揽进怀里。
我从背后,紧紧地抱着她。
我的脸,贴在她微凉的后背上。
“林夕,你听我说。”
“这里,不是什么烂掉的地。”
“这里是……我见过最美的风景。”
“因为这里,承载了你的过去,你的坚强,和你所有的不安。”
“而我,爱你的所有。”
“爱你漂亮的脸,爱你偶尔的坏脾气,也爱你这片,独一无二的,只属于我的风景。”
我能感觉到,怀里的人,从僵硬,到慢慢地,软化下来。
然后,是压抑不住的,剧烈的抽泣。
她转过身,一头扎进我的怀里,像个迷路了很久,终于找到家的孩子,放声大哭。
“对不起……陈阳……对不起……”她一边哭,一边道歉,“我不该去见他……我不该骗你……”
“他昨天找到我公司楼下,他说……他说他后悔了,想跟我复合。”
“他说他这些年,一直忘不了我。”
“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怕他再像以前一样,说出什么难听的话。我只想快点打发他走。”
“他说他只想跟我吃顿饭,把话说清楚。他说他不会再提以前的事。我鬼使神差地……就答应了。”
“那张照片,是他过马路的时候,硬要扶我,我没来得及推开…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“我怕你知道了会生气,会胡思乱想,所以我才……撒了谎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我抱着她,任由她的眼泪,浸湿我的衬衫。
我的心,疼得像要裂开。
“该说对不起的,是我。”我吻着她的头发,声音哽咽,“我不该不相信你,不该对你吼。”
“我是个混蛋。”
那一晚,我们什么都没做。
就那么抱着,说了很多很多话。
她把那些积压在心底,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自卑和恐惧,全都告诉了我。
我把我的悔恨,我的心疼,我的爱,也全都,说给了她听。
我们像两个剥开了坚硬外壳的灵魂,赤诚地,坦然地,面对着彼此。
天快亮的时候,她在我怀里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眼角,还挂着泪痕。
我看着她熟睡的脸,心里一片柔软。
我轻轻地,掀开被子的一角,看向她的后背。
那片,她视若噩梦的地方。
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,那点微乎其微的色差,几乎已经看不见了。
我低下头,在那个位置,印下了一个,无比轻柔的吻。
林夕,你不知道。
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起,你的一切,在我眼里,都是完美。
如果连这点风霜的痕迹都无法包容,我还谈什么爱你。
从那以后,林夕再也没有让我检查过她的后背。
那个持续了两个月的,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仪式,就这么,悄无声息地,消失了。
我有点不习惯。
甚至,有点失落。
有一次,她洗完澡,裹着浴巾出来,直接就去吹头发了。
我忍不住,贱兮兮地凑过去。
“哎,今天不检查一下?”
她从镜子里白了我一眼。
“检查什么?有什么好检查的。”
“万一长了个什么东西呢?”我坚持。
她放下吹风机,转过头,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“长了就长了呗。”
她凑过来,在我嘴上亲了一口。
“反正,有你呢。”
那一瞬间,我感觉心里,好像有什么东西,被填得满满的。
比任何一次,帮她“检查”完,她撒娇地蹭我一下,还要满足。
我知道,那个盘踞在她心里的,名叫“自卑”的恶魔,终于被赶走了。
是我们的爱,杀死了它。
又过了几个月,夏天来了。
天气一天比一天热。
有一天,我下班回家,推开门,就愣住了。
林夕穿着一条,我从未见过的,黑色的吊带长裙。
露出了她整个,光洁优美的后背。
她正在厨房里忙碌,夕阳的余晖,透过窗户,洒在她的身上。
给她镀上了一层,温暖的,金色的光晕。
那画面,美得像一幅油画。
她听到声音,回过头,冲我一笑。
“回来啦?快去洗手,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可乐鸡翅。”
我站在原地,看着她,喉咙有点发干。
“你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她歪着头,有点不解,“我穿这条裙子,不好看吗?”
“好看。”我走过去,从背后,环住她的腰。
我的下巴,抵在她的肩膀上。
脸颊,贴着她温热的,光滑的后背。
“好看死了。”
她笑了,在我脸上亲了一下。
“贫嘴。”
那天晚上,我们吃完饭,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。
我还是忍不住,手不老实地,在她光滑的背上,来回抚摸。
“陈阳。”她突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,让我觉得,我也是可以被爱,被全盘接受的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颗石子,在我心湖里,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"漪。
我收紧了手臂,把她抱得更紧了些。
“傻瓜。”
“是我该谢谢你。”
谢谢你,让我参与了你的过去。
谢谢你,让我成为了你的未来。
谢谢你,让我明白了,真正的爱,不是去寻找一个完美的人。
而是学会用完美的眼光,去欣赏那个,不完美的人。
后来,我们结婚了。
婚礼上,林夕穿了一件,我亲手为她挑选的,露背婚纱。
当她穿着那件婚纱,一步一步,朝我走来的时候。
我站在红毯的另一端,看着她,哭得像个傻子。
所有人都以为,我是因为太激动,太幸福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我哭,是因为,我看到了她背上,那片在阳光下,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的皮肤。
我想起了那个,在昏黄灯光下,颤抖着,对我说“可惜了”的女孩。
我想起了那个,在我的怀里,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。
我想起了那个,穿着吊带裙,在夕阳下,对我回眸一笑的女孩。
我的女孩,她终于,和自己和解了。
而我,何其有幸,能成为那个,陪她走过这段路的人。
司仪在旁边说着千篇一律的誓词。
“无论富贵贫穷,无论健康疾病,无论顺境逆境,你都愿意爱她,照顾她,尊重她,接纳她,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吗?”
我看着林夕的眼睛,用尽全身的力气,大声说:
“我愿意。”
我愿意。
我愿意爱你眼角的细纹,爱你偶尔冒出的痘痘,爱你因为贪吃而长出的小肚子。
我愿意爱你所有的敏感,不安,和那些不为人知的,小小的伤疤。
因为,正是这些不完美,才构成了,一个完整的,独一无二的,我爱的你。
婚后的生活,和同居时,好像没什么两样。
依然会为了一颗牙膏怎么挤而斗嘴。
依然会因为谁洗碗而“石头剪刀布”。
但有些东西,又确确实实地,不一样了。
我们的家里,多了一面巨大的穿衣镜。
是林夕买的。
她现在,特别喜欢买各种各样漂亮的吊带和露背裙。
每天早上,她都会站在镜子前,转来转去,臭美地问我:“老公,你看我今天这身,是不是仙女下凡?”
我通常会从背后抱住她,看着镜子里的我们,说:“是,我的仙女老婆。”
然后,我的手,会很自然地,抚上她的后背。
那里,已经成了我的专属领地。
有时候,洗完澡,她会突然像以前一样,把门开一道缝,探出个小脑袋。
“陈阳,过来一下。”
我心里一乐,知道她又在玩角色扮演。
我走过去,她就侧过身,把后背亮给我。
“老公,帮我看看,我背上是不是长了对翅膀?”
我憋着笑,很配合地凑过去,仔仔细细地看。
然后,一本正经地回答:“报告老婆,没有翅膀。”
“但是,我看到了星辰和大海。”
她就会咯咯地笑,然后把我拉进浴室,把满是泡沫的手,抹在我脸上。
那个曾经让我们尴尬,让我们争吵,让我们心痛的仪式,如今,变成了我们之间,最甜蜜的情趣。
生活就是这么奇妙。
它会给你一道伤口。
但如果你有幸,遇到了那个对的人。
他会把你的伤口,吻成一枚,独一无二的勋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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