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
1995年的夏天，南方的风带着黏腻的湿热。
我提着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服，脚上是沾满泥点的解放鞋，怯生生地站在了“辉煌电子厂”的大门口。
我叫张大山，来自一个连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山村。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，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。
厂区很大，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。流水线上的生活枯燥而疲惫，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。
因为我来自农村，能吃苦，也舍得花力气，组长安排给我的活儿，我总是第一个完成，还经常帮那些手脚慢的工友。
我话不多，只知道埋头干活，发的工资，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，剩下的全都寄回了老家，给年迈的爷爷奶奶。
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，直到我注意到了质检岗位上的那个女孩——林晓雪。
她是整个厂里最漂亮的姑娘，皮肤白皙，眼睛像会说话，身材高挑，即使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，也难掩她的出众。
工友们私下里都叫她“厂花”。每次她从我身边走过，留下一缕淡淡的香味，都能让我的心跳漏掉好几拍。
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，但年轻的心，总是无法控制地滋生爱慕。
我偷偷观察她，知道她爱喝橘子味的汽水，知道她中午喜欢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。
攒了整整两个月的加班费，我买了一条当时很时髦的丝巾，粉色的，带着细碎的小花，我想，这应该配得上她的美丽。
那天下午下班，我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，在厂区那棵大榕树下拦住了她。周围还有不少下班的工友，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。
“林……林晓雪同志，”我的脸涨得通红，手心全是汗，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，“这个……送给你。”我把那个用漂亮彩纸包好的丝巾盒子，笨拙地递到她面前。
林晓雪停下脚步，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，上下打量着我，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洗得发白的衣领、沾着油污的袖口，以及那双廉价的塑料凉鞋。
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被打动的欣喜，只有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嘲讽。
“张大山？”她嗤笑一声，声音清脆，却带着刺骨的凉意，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……我喜欢你……”我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出来的。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，然后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。
林晓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盒子，只是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包装纸，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诮的弧度：“喜欢我？就你？也配？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提高了几分，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你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，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，浑身上下加起来不值二十块钱，也敢来追求我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！以后离我远点，看着就碍眼！”
土包子
说完，她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，绕开我，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般走了。
那个装着丝巾的盒子，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，被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脚踢开，滚到了路边的水洼里。
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，嘲笑声、议论声嗡嗡作响。
我僵在原地，脸上火辣辣的，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，屈辱和难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。
我默默地走过去，捡起那个沾满泥水的盒子，紧紧攥在手里，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。
没过多久，厂里就传开了，林晓雪和负责我们车间的王主任谈上了恋爱。
王主任三十多岁，有点矮胖，但穿着西装皮鞋，头发梳得油亮，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。
每次看到林晓雪亲昵地挽着王主任的胳膊在厂区里散步，看到王主任那志得意满的眼神，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。
他们看见我时，眼神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。
林晓雪会故意靠在王主任身上，用我能听到的声音说：“有些人啊，就是没有自知之明。”
王主任则会拍拍她的肩膀，附和道：“癞蛤蟆就是癞蛤蟆，别理他。”
有一次，我因为一个很小的工序失误，王主任当着全车间人的面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，最后还撂下一句：“干不好就滚蛋！厂里不缺你一个！”
我知道，他是想逼我走。我咬着牙，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咽进肚子里，更加拼命地工作。我知道，我不能走，至少现在不能。
几天后，一个平静的下午，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流水线上忙碌。
突然，几辆黑色的轿车直接开进了厂区。厂长和几位副厂长全都小跑着迎了上去，神色恭敬。
从最前面那辆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、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。
是集团总部的老板！他很少来这个分厂，每次来都有大事发生。
流水线被临时叫停，所有工人被集合到空旷的仓库区。
老板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，目光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，不怒自威。林晓雪和王主任站在人群前面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。
老板清了清嗓子，拿起话筒：“今天召集大家，是宣布一项重要的人事任命。”
底下鸦雀无声。
“鉴于原分厂厂长调任集团另有重用，经集团董事会研究决定，”老板的声音沉稳有力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，最终，定格在了站在角落、穿着工装、毫不起眼的我的身上。
所有人都顺着老板的目光看了过来，包括一脸错愕的厂长和王主任，以及脸上笑容瞬间僵住的林晓雪。
老板缓缓开口，一字一句，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：“任命，张大山同志，为辉煌电子厂新任厂长！即日生效！”
静！死一般的寂静！
所有人都惊呆了，张大了嘴巴，仿佛能塞进一个鸡蛋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紧接着，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窃窃私语和难以置信的目光。
“张大山？哪个张大山？”
“就是那个……那个农村来的张大山？”
“他？厂长？开什么玩笑！”
我看到林晓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毫无血色，她漂亮的眼睛瞪得滚圆，身体微微摇晃，仿佛随时会晕倒。
她旁边的王主任，更是满头大汗，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，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荒谬感，他死死地盯着我，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：“不……这不可能……绝对不可能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