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inoiserie 作为十八世纪以来最具跨文化意味的艺术现象之一,其意义远不止于“东方趣味”的表层修辞,而是一种关于想象、转译与自我投射的视觉机制。它以“东方”为镜像,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搭建出一个介于美学与意识形态的舞台——一个西方观看他者、也借此观看自身的舞台。无论是建筑、家具、挂毯,还是后来的金工与绘饰,其本质皆在于通过形式、材质与叙事的重组,将遥远的文化语汇纳入可感的秩序之中,从而生成一种介于理性与幻象、秩序与诗意之间的独特视觉语言。Chinoiserie 因此不仅是一种风格,更是一种关于“如何理解他者”的文明表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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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世纪的 Chinoiserie 黑漆描金矮桌,图片源自Sotheby
这件二十世纪的 Chinoiserie 黑漆描金矮桌,以其形式、工艺与视觉叙事,延续了十八世纪欧洲对东方想象的再演绎。桌面上以漆绘与堆漆描绘出“异域”人物、山水与亭台楼阁的场景,构成一种介于真实与幻象之间的“东方景观”。在视觉语义上,它将东方的空间秩序与叙事结构纳入欧洲装饰体系中,借助透视、层次与构图的自由重组,形成一种经过“理性化”与“装饰化”的东方意象。这种异文化的重译,本身正是Chinoiserie美学的核心特征:以想象的东方反观自身的感性秩序。
这件作品采用欧洲漆艺仿制中国漆器的技法——黑漆地配以描金与彩漆浮雕,模仿乾隆时期外销家具的视觉效果。然其表层的光泽与底层结构透露出欧洲工坊的技术语汇:漆层较厚,装饰以堆漆或石膏粉成形,着色以油性颜料为主,显示出一种为视觉效果服务的工艺转译。这种“仿漆”是一种文化的再造过程——它反映出西方匠师试图以本土材料重现东方光泽的努力,也揭示出“东方漆艺”在欧洲视觉系统中的再诠释。
矮桌的弯腿与流线边框明显受法国路易十五时期的洛可可风格影响,曲线灵动而富于节奏。与东方家具的简约直线不同,这种曲线语言强调物体的感性与流动,使器物成为视觉愉悦的载体。Chinoiserie 正是在这种形式语汇中完成了融合:东方题材附着于西方造型之上,使物象在文化的折射中获得新的生命。桌面上的叙事画面与桌体的曲线结构形成视觉呼应,象征着“叙事”与“结构”、“图像”与“形制”的共生。
更深层的文化意义在于,这件矮桌体现了欧洲社会借由东方意象对自身秩序的重新想象。其“黑”与“金”的色调象征着神秘与奢华,既呼应东方的深沉光泽,也满足欧洲贵族阶层对异域奢侈的审美需求。Chinoiserie在此成为一种关于“距离”的艺术——它以装饰为媒介,将远方的文化转化为可以被占有、被欣赏的形式语言。这件作品的价值,不仅在于它的工艺与形式,更在于它所折射出的跨文化张力:在黑漆的深处,是对他者的凝视与自我的投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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储粹宫CHUCUI PALACE荷韵芳姿Fragrant Lotus胸针
再以Chinoiserie风格珠宝的最佳代表储粹宫CHUCUI PALACE作品“荷韵芳姿Fragrant Lotus”为例,作品以东方的含蓄与流动为灵感,将荷花从自然形态中抽离,重构为介于诗性与结构之间的视觉意象。主花层叠而生,瓣叶之间层层递进,并开创性的运用中式工笔画中分染的晕彩,既有色泽的渗透,又有光影的回旋。色调从浅粉至翠绿渐次递变,使形与色在呼吸间互为流转。
作品摒弃对称的构图逻辑,而以生长的势能取代几何的秩序。花体的舒展与枝蔓的盘绕相互依托,形成一种向心与离心并存的结构节奏。其形态仿佛源于自然,却在抽象中获得了新的秩序——这正是东方艺术中“象外之象”的体现。线条并非对称,而是富于呼吸与延伸的张力,以含蓄的方式暗示生命的律动与灵气的流转。
“荷韵芳姿”借荷之形以寓清与远,其内在精神承载了东方关于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品格象征。花瓣的层叠象征修为的递进,色彩的轻盈映照心性的澄明。整体构思不以宏丽取胜,而以气韵与节奏引导观者进入一种冥想的观照状态——这正是工笔分染技法与Chinoiserie美学中“以微显大”的共通处:细微的层次之中蕴含着精神的深度,精致的线性之中隐藏着对自然秩序的哲思。
然而,“荷韵芳姿”的精髓并未止于东方。其造型的雕塑感、光影的反射处理及整体的立体构成,体现了西方装饰主义的构成逻辑。曲线的夸张与对光泽的刻意捕捉,使其呈现出装饰艺术(Art Deco)式的节奏感与空间力量。东方的诗性在此被纳入西方的形式理性之中——一种介于柔与刚、感性与几何之间的跨文化平衡由此生成。这种兼容并蓄的视觉策略,使“荷韵芳姿”成为一件超越地域的艺术表达:它以东方的意象为魂,以西方的构成为形,在两种美学体系的交融中,完成了对“优雅”这一普世语言的再定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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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国博韦工坊的Chinoiserie“采摘菠萝”挂毯,图片源自Sotheby
这幅法国博韦工坊的Chinoiserie“采摘菠萝”挂毯出自《中华帝王》系列(18世纪中叶前后),是Chinoiserie对“东方”景观的一次织物化编撰。画面以剧场式的纵深布景组织叙事:近景人物的姿态被精心编排于热带植被与道具之间,中景的“东方”建筑与松科树形被压缩为浅透视的幕景,远景被薄雾化处理以延展空间。此种舞台化的调度以视觉秩序将“异域”生产成可被观赏、可被拥有的图像对象——Chinoiserie的核心恰在于以西方构图逻辑收编、重写一套想象的他者世界。
从图像语法看,维尔纳萨尔负责人物设型,贝兰·德·丰特奈与“巴蒂斯特”·莫努瓦耶擅长花卉与静物的织稿传统在此被叠合:人物服饰大量借用了当时巴黎流行的舞台“东方装”,袖口、腰带与披肩的花纹并非汉式纹样,而是以法式卷叶与漩涡状涡卷替代;植被则呈现出高度混杂的物种谱——蕉叶、凤梨、棕榈与鸢尾并置,形成一种“博物—装饰”的拼贴。正是这种不加考据的混合,揭示了Chinoiserie的“合成自然”:它将来自不同气候、不同贸易航线的物象(加勒比的菠萝、印度洋的棕榈、欧洲温带花卉)并置于“中华”题名的场域中,流露出18世纪欧洲对全球物产—图像的新型占有方式。
织造语言同样服务于这种合成美学。博韦工坊惯用的羊毛纬线与丝线高光交替,借助斜向渐变(hatching)与细密换纬实现肌理与光泽的差异:人物肤色以暖赭与肉粉细密过渡,衣褶高光处插入丝纬以获得镜面闪烁;宽大的蕉叶则通过冷绿—墨蓝的层级递染模拟叶缘翻卷的背光;篱墙、塔式建筑以低饱和的米黄压低存在感,确保前景的热带物象与“贡品式”果篮成为视觉锚点。挂毯并未保留系列常见的宽饰边,仅以窄护边收口,更凸显了画心的叙事性与商品性——它是可被裁切、组合的“东方场景数据库”。
“采摘菠萝”将“中华帝王”的题旨与热带经济作物的收获并置,隐含着对海外贸易与宫廷消费的联动想象:菠萝在18世纪法国是昂贵的温室果实与权力象征,其被置入“中华”主题场景,映射的并非地理真实,而是路易王朝语境下对奢侈、稀有与异域的综合寓言。换言之,这里被观看的“China”是一种装饰话语——以柔化的伦理冲突与审美化的地缘政治,将全球商品网络转译为庭院化的欢乐采撷。正是在这种“图像殖民”的温雅修辞里,Chinoiserie展示了工艺与图像如何共同建构18世纪欧洲的世界想象。
在这三件作品的并置中,可以清晰看到Chinoiserie美学在时间与媒介中的演进脉络——从十八世纪挂毯的“异域叙事”,到二十世纪家具的“形式融汇”,再到东方意象被以诗性方式重构的再诠释。其核心始终围绕着“他者”的可视化:早期欧洲艺术以东方为灵感,将其转化为装饰与想象的景观;而后期的作品,则在更为精微的形式语言中探索感性与秩序、自然与理性的平衡。Chinoiserie由此超越了表层的风格趣味,成为一种文化反思的机制——它揭示了视觉艺术如何通过形式与象征的交织,重新组织世界的观看方式与美的秩序。在这些作品之中,装饰已不再是修饰性的附属,而是一种思维的结构:在“远”的意象之下,隐含着对自我文明边界与审美经验的持续追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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