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继《罗目的黄昏》拿下釜山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后,张律导演的新作《春树》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,并获得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演员奖。
《春树》讲述北漂女演员方春树(白百何饰)因不会说家乡话失去一次绝佳工作机会,她回到成都老家,试图走出困境。上海人冬冬(王传君饰)的闯入,让春树在重游和发现之间,渐渐走进成都的肌理和节奏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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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春树》记录了四川峨眉电影制片厂拆除前的最后时刻。张律坦言当他听说峨眉电影制片厂即将重建,立即产生拍摄新片的想法。在那个废弃的空间中,曾经有热火朝天工作的电影人,如今已经不再。然而空间中时间的痕迹依然在,昔人的情感也依然在。张律表示,他不仅想留下空间的痕迹,也想留住大家的记忆。
以空间为原点的创作路径,让张律的创作充满迷人的不确定性。他可以在拍摄前一天甚至当天写剧本,现场即兴创作,也可以在休假中突然产生新的灵感并付之行动。《春树》拍摄结束后,张律在去峨眉山休息的途中,来到罗目镇,当即产生爱情电影的灵感。三天后,他给刚刚结束拍摄的三位演员打电话,确定了《罗目的黄昏》的再次合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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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对无法阻止的更迭和注定的流逝,张律回答,从某种程度上,人类包括电影在内的所有艺术创作,都是遗失和消逝。在这永恒的压制下,我们会尽量想办法留住。不是仅仅留住,而是在新的情感关系里面,让这些记忆依然起到作用。这当我们一直往前走的时候,才能更加坚强的、更加温柔的、更加开阔地面对世界。
专访正文
导筒:您近年作品如《漫长的告白》《白塔之光》《罗目的黄昏》《春树》,均以具体地理空间为核心叙事起点(柳川、北京白塔、峨眉山罗目镇、成都),这种空间为基底的创作逻辑是如何形成的?空间在您的电影中不仅是背景,更像是“有生命的叙事者”,您希望通过空间传递怎样的情感或思考?
张律:我拍《罗目的黄昏》《春树》时是住在成都的,我从北京搬到成都,在成都住了两年,当然现在又搬走了。两年的时间,成都的各种空间啊人情世故啊,多少会了解一些。但那时我没有想过拍成都,那时我想,如果要拍的话,可能会在很多年后拍。然后突然得知峨眉电影制片厂老厂区要改造,急匆匆的,我也不知道要拍什么,就先把这个事揽下来再说,后来慢慢形成这样一部电影。
我所有的电影,我现在去回想的话,没有一部是从人物出发、从故事出发,或许那是我的弱项。我从来都是先看到一个空间,也不知道如何定义的空间,它吸引我,我才会在里边去想:这里面会有什么人,男的还是女的,怎样走来走去,他们俩的情感关系会是什么。我都是这么出发拍电影,从来没有写剧本就去写人物、写一个故事,那我完全不会写。一切的原点就是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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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筒:《春树》的英文译名是Mothertongue,母语。片中围绕成都话、普通话、上海话及其使用有着非常重要的讨论。例如片中春树小时接受张梅的教导后选择不再说成都话,冬冬在春树说“我只喜欢普通话”后再也不说上海话了,《漫长的告白》中的男主角立冬也有类似的情节。请问您想通过对方言也是所谓母语的摒弃,表达怎样的身份认同或选择?
张律: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。可能因为生活中我周围的人,异乡人更多。当然我也认识很多当地的人。外来的人和外来的人之间、外来的人和当地的人之间的这些,人和人的情感关系、人和人的距离,我一直很感兴趣。比如一个外地人坐在这里,两个成都人用成都话交流的,你去看外地人的表情,我觉得特好玩,两个本地人之间也很好玩。在普通的生活里,我会对这种情境感兴趣,这些能吸引我。
导筒:您在使用不同语言的时候有没有感到思维受到影响。
张律:非常不一样。我算有两个母语嘛,虽然都是母语,但是这个母语和那个母语之间,在日常表达的时候,又有不一样。所以当我去看抛弃母语的那些人,我能感觉到很怪,很怪。当一个人抛弃母语,或者说渐渐把母语忘掉的过程中,他的喜怒哀乐有什么变化,可能我就是对这个感兴趣(笑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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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筒:《春树》中几次使用了猫的视角,辗转跃过有限的室内空间,寻找到女主角春树。还有一次是张梅的视角,她在废弃的峨眉电影制片厂之中漫步,发现了沉睡的自己。这与以往的幽灵镜头有相似,也有不同,是一种新的手法,请问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。
张律:这是空间和人物的一种新的关系。春树开始在一种并不是很稳定的同居关系之中,我的副导演们聊天时谈起,同居男女分手的时候,猫是个问题。我觉得挺好玩,这个是很年轻的问题。我就想故事里可以有只猫,那就拍猫的视点。但是猫的视点不好拍,特别不好拍。我就跟摄影师朴松日说,我要一个猫的视点,你要完成了你是好的摄影师,你要完不成你就是不好的摄影师(笑)。他完成得很好。
而张梅,我要把她设计成阿兹海默症的那种状态。但并不是所有阿兹海默症患者的状态都是一样的,得阿兹海默症的人和没得阿兹海默症的人一样,也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,也同样丰富。有时候思维清晰,清晰到大家全忘掉的事他都拿出来掰扯,有时候又完全是另一个人。所以张梅的视点的变化,是因为有那个状态的人,她的视点就不是我们常人的视点,她可以看到自己。片中春树也有类似的情况,也看到了她自己跟着张梅从废弃建筑里走出来,她也会魔怔的。我们正常人,有时候也能看到自己。但是过去我倒确实没这么用过这种镜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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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筒:比如我们日常生病烧糊涂了,或者特别累的时候,就好像从空中或者其他视角看到了自己,这是一种非正常的状态。
张律:对,有感同身受吗?(大笑)
导筒:有的。尤其是张梅的状态,她不仅仅是一种病态,更有点类似神神叨叨的……
张律:疯,戏疯子,就是戏魔一样的。
导筒:从张梅的病态说起,她患有阿兹海默症,时而正常时而失忆。片中老一代人还有黄建新导演饰演的黄建,刘家琨饰演的书店老板,他们的状态都不太正常,类似一种病态。相应的两个位年轻的主角春树和冬冬,也都“有病”,患有干眼症。请问您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设计?
张律:先说干眼症。很多演员都有干眼症,白百何本人也经常滴眼药水,所以她在片中滴得非常自然。我喜欢把演员身上的某种特质移到人物身上,这样演员就不是在演了,而是自己。片中还有春树跳舞的情节,白百何是跳舞出身,这样当我把跳舞的段落安到春树身上的时候,演员的身体记忆就会被激活。身体被激活,情感就激活了。同样的,白百何唱歌也不错。王传君在片中饰演的是一名电焊工,有干眼症的职业病也非常合理。王传君对这种烟火气的生活非常熟悉,有很多演员的生活经历没那么丰富,王传君不一样,他是巨丰富的一个人。表面看起来,有人说他什么像艺术家啊之类的,其实他是对最烟火气的东西体认非常强的一个人。所以我就抓住他的那个东西,让他演一个电焊工。他本人其实是很细腻的,平时表现得大大咧咧,那都是表演(笑),他内心里还是有害羞的男孩在。我把这些东西都糅合到一起,他的表演上的空间会大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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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说到老一辈的失忆状态,人不是一下子老的。你觉得这个人是很普通的老人,但他的孩子可能会感觉到,“今天爸爸怎么这样”“今天妈妈怎么这样”“他们变了好多啊”,都是这样慢慢变的。还有是一种节奏的问题,只要上了岁数,很难跟上时代的节奏。就像走路,人到一定年龄,腿脚不好使了,自然会有脱节感。还有一点,老人为了保持自己的自信,选择留在旧时代。旧时代是他最活跃的时期,人老了就会觉得,前方的生活不是那么重要,记忆才重要。情感上来说,回忆对一个老人最重要。他们的状态其实不是病了,只是老了。年轻人有一天也会那样。
导筒:《春树》中女主角从北京回到成都,用她作为异乡人的说法是,“来到”家乡成都;男主角冬冬,从上海来到成都照顾妈妈。他们相遇,实际又是重逢。随着故事的进行、两人情感的发展,我们会好奇春树和冬冬各自是走是留。您近年作品如《漫长的告白》《白塔之光》《罗目的黄昏》,似乎聚焦于相遇、重逢、离散等等,您是否会有阶段性的主题的思考?
张律:其实还是我的生活里人际关系的变化,才引出来的这些创作。新认识的人,他们发展到成为仇人或者成为恋人,当然没问题,很多电影都是那样的,拍得很好。但我对这些就不是很相信,因为我自己的生活里边,永远是重逢才带来故事。有时候重逢是命定的,重逢的情感是复杂的情感,不是单一的。当两个过去见过的人重逢,他们对于原来的记忆都是不一样的。有人记得刻骨铭心,像冬冬,可能他就对春树刻骨铭心,但春树已经把他忘了。但是这种忘了也不一定是真忘,也可能在演戏。重逢时人们的喜怒哀乐,可能是容量最大的东西,也是我感兴趣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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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筒:谈谈和非职业演员的合作。比如《庆州》中有柳昇完导演客串,《罗目的黄昏》之中有村民出演,这一部《春树》饰演书店老板的刘家琨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,表现非常亮眼。您在和非职业演员交流的时候,会有怎样的不同。
张律:非职业演员拍片的时候,不要让他有恐惧感。他能做到什么程度,他在哪方面有自信,其实你在生活中也能看出来,就尽量往个方向去走。比如刘家琨,我说你来给我演一个角色,他说,我说不了台词。他开玩笑说,没有台词的角色的话,我可能还可以。那么我就把他设定成一个不说话的人,这就是缘分,否则人物不会是如此的状态。当然到现场我还是变卦了,给了角色台词。我说你跟猫说话,因为他的工作室有好几只猫,他真的每天好长时间跟猫叨逼叨叨逼叨的,然后再说台词,就说得很自然(笑),完全没有镜头前的恐惧。他平时就是跟猫说话,那么跟猫说话他就不拒绝。其实我骗他了,告诉他没台词,最后拍出来实际有。我让他在那跟猫说话,他的眼神就很委屈。一个是他进入了剧情,再一个还有对我的委屈:“这小子怎么说话不算数!”他要不是个大建筑师,每天在那跟猫说话,就是个怪老头(笑)。
导筒:在您以往的作品中有很多迷影元素,《庆州》《福冈》之中都有很多,而《春树》中女主角的职业就是女演员,还有直接提及欧洲三大电影节等等,为什么迷影元素的使用如此直接?
张律:成都就是有个名字很怪的小区,叫做戛纳湾金棕榈,这是真实存在的。所以并不是先设定主角的身份是女演员,而是我要拍这些空间的话,没有直接的迷影元素反而不对。当方春树作为演员看到“戛纳金棕榈”的小区,她的情感会非常复杂,因为一位去过戛纳的导演原本想用她当主演,但因为她说不了家乡话成都话,她失去了这次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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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筒:电影里面对于女演员方春树,有人在恭维奉承,有人在真心支持,很多人对她说你就是未来的影后。请问您在奖项方面会有野心吗?
张律:怎么说呢,其实电影节的过程……当然最近也有变化。过去的电影节,参加的目的是,你想让你的片子被更多人看到,所以去到电影节。电影节也同样,希望有人过来参加。有这么多人来,很好,那么再设一些奖项不就会更多人来吗,那就更好。其实你想透了这个事,就没什么了。有奖,是个鼓励,也并不代表怎么样。当然,鼓励比骂你好听一点(笑)。也是运气,是运气。但总而言之,像这样的平台,能把一个很小的电影让各种不同的观众看到,是件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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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筒:您在控制电影成本方面非常的有经验。对于年轻的导演,您在这方面的建议是什么。
张律:比如我拍《白塔之光》的时候,主角的家作为很重要的主场景,开拍前一天被告知,不能拍了,不让拍了。那我就随便找个地方拍,而且找来的新场景跟我原来的场景结构完全不一样,什么都要重新想。如果是脾气大的导演,就会说我不拍了,我要等,你们解决再拍。我没脾气,就说好,不让拍我就换一个地方立刻去拍。那自然就省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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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筒:您总是会有来自当下的敏捷的新点子和新想法,如刚才所说,《春树》中也有新鲜的视角和手法。那么您在未来的创作之中,会有新的方向吗?比如继续深耕地域空间,还是探索新的主题?
张律:前面,未来……其实,我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,很迷茫(笑)。我不知道,完全不知道。但是,一个人再变,他也变不到哪去。所以可能突然有一天还是一个空间吸引我了,我就去拍,别的我从来不想。
导筒:相信您的新电影之中会有新的创作,新的空间会碰撞出新的火花。
张律:这个就是奖项所在了,谢谢鼓励。(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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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/编辑:赵一万
校对:余子欣
创作不易,感谢支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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