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王建党
第一卷《龙起于野》
第一章 龙山血雪
1927年,豫西,大雪封山。
龙山的脊背被积雪压得低垂,仿佛一条沉眠于冰封大地的巨龙。冻僵的松树是它僵硬的鳞甲,枝桠上挂满冰凌,在风中发出细碎而清冷的脆响,如同远古神祇的叹息。山腰那座倾颓的土地庙,便是它半睁半闭的眼——门楣歪斜,瓦片残破,墙角爬满了枯藤,像岁月在龙眼上刻下的皱纹。庙门上“风调雨顺”四字,早已被经年的风雨啃噬得不成模样:“风”字只剩一撇,“顺”字没了“川”,像是龙眼上细小却深刻的伤痕,无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苦难与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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庙内,地上的火堆里最后几根柴薪在灰烬中挣扎,吐出微弱的光,映得四壁摇曳的影子如同鬼魅。一个少年蜷缩在角落,怀里紧抱着一杆缠着褪色红绸的长枪。枪尖的寒光,冷冽地映着他脸上被冻裂的血口和青紫的皮肤。他叫刘恒心,十六岁,上私塾之余帮家里放牛。此刻,饥饿正啃噬着他的胃,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腹腔里反复抓挠。
他摸索着,从怀里掏出离家时揣着的半块干硬如石的玉米饼,刚咬下一口,门缝里便灌进一股刺骨的寒风,随之而来的,是雪地里一声沉闷的重响——像重物坠地,又似濒死的呜咽。卧在墙角正在咀嚼干草的老牛也受了惊,猛然抬起了头,圆圆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口,鼻孔喷出两股白雾。这些干草,是勤奋的刘恒心夏天割下晒干后存放在这里的,为的就是冬天能有个落脚处,不至于让老牛挨饿。
刘恒心的肌肉瞬间绷紧,手指死死扣住冰冷的枪杆,屏住了呼吸。土匪他见过,溃兵他也见过,那些被战争和绝望扭曲的人,比山里的饿狼更凶残。他们不讲道理,只认刀枪;不问是非,只看生死。他虽年少,却早已明白:在这乱世,活命靠的不是书本上的仁义礼智信,而是手中这杆枪,和一颗不敢轻易相信的心。
庙门被撞开,一个黑影踉跄着扑倒在门槛上,带进一片雪雾。那人穿着一件破烂的绵长袍,左肩的布料被暗红的血浸透,像一朵在雪地里绽放的、不祥的花。血水顺着衣襟滴落在雪地上,迅速凝成暗褐色的冰点。
“冷……”声音嘶哑,如同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拖行。
刘恒心没有动,只是将身体更深地缩进阴影里,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人的动作。若他有异动,手中的红缨枪便会毫不犹豫地刺出——这是父亲临终前教他的:“宁可错杀,不可错信。”
那人挣扎着抬起头,脸上糊满血污,唯有一双眼睛,亮得惊人,像雪夜里不肯熄灭的炭火。他看到了少年手中的红缨枪,嘴角扯动,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:“这枪……能护得住人么?”
刘恒心依旧沉默,只是将那半块玉米饼掰下更小的一块,远远地、带着试探地抛了过去。
那人如饿兽般扑过去,狼吞虎咽,仿佛那是世间最后的食粮。吃完,他喘息着,从贴身的衣袋里,极其费力地掏出一枚东西——一枚用红绒布剪成的五角星,边缘已被血浸染,颜色深暗,却仍能看出原本鲜红的底色。他颤抖的手将它塞向少年:“拿着……替我……”
刘恒心低头。那枚小小的红五星躺在他冻得发红的手心,绒布粗糙,血迹斑驳,却透出一种奇异的、不容置疑的鲜红——仿佛不是染自伤口,而是从人心深处涌出的信念。
“你是谁?”少年的声音干涩,像久未饮水的枯井。
“一个……想让百姓……能穿上暖和棉鞋的人。”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的血沫溅在地上,像散落的梅花,“大革命……失败了……全国都在杀……杀……共产党员……我被追杀……”他的眼神开始涣散,像即将熄灭的烛火,却仍努力聚焦在少年脸上,“记住……刀、枪……不是为了杀人……是为了……护人……”
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呼啸的风雪中。他的头无力地垂下,再无声息。伤口上的血慢慢渗出,将地上染得一片暗红,与庙外的白雪形成刺目的对比。
刘恒心呆坐了许久,久到火堆里最后一粒火星也悄然熄灭,寒风彻底吞噬了庙宇。他才颤抖着伸出手指,探向那人的鼻下。冰冷,没有一丝气息。
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那枚血染的红五星,又看了看自己冻得裂口、渗着血丝的手。目光越过倒塌的庙门,投向庙外无边无际的雪野。远处,汝河在雪幕中蜿蜒,像一条被冻僵的银蛇,沉默地盘踞在大地之上。河水无声,却仿佛承载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誓言与悲鸣。
寂静中,庙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,如同雪粒滚落。
刘恒心猛地抓起红缨枪,猫着腰,悄无声息地绕到庙后。只见一个穿着单薄蓝布褂的小姑娘,正蹲在雪地里,用冻得通红的小手,在雪上画着什么。
“你画啥?”他问,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少女抬起头,是同村的董秀芝,比他小一岁。她呵出一口白气,氤氲在眉睫上,睫毛上结了一层细霜:“恒心哥,我知道你在这里喂牛,俺看见有人身上带着血向庙里来了,怕你有危险,专门来找看看你。从门外看见你没事,就没有进去,在这里画着玩。”她指着雪地——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两个人,一个举着长枪,一个举着药锄,中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线。
“你看,画的是咱村。龙山是龙头,汝河是龙身。等咱俩长大了,要象这龙一样,护着拐河村,再也不让坏人来欺负咱了。”她的眼神清澈,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,仿佛这雪地上的线条真能化作铜墙铁壁。
刘恒心蹲下身,长久地凝视着那幅雪地上的“护村图”。画很幼稚,线条歪斜,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击中了他麻木的心。他低头,再次看向手中那枚带血的红五星,又抬头望向董秀芝那双在寒风中依然明亮的眼睛。
就在这时,天边,厚重的云层被一道无形的利刃撕开,一线微光透了出来,惨白而锐利,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锋,刺破灰暗的天幕。刘恒心瞳孔骤缩——他看到,有几个拿枪的人正在朝破庙的方向追来,身影在雪地中若隐若现,步伐急促,枪口反射着冷光。
“快走!”他一把拉起董秀芝,将红五星迅速塞进贴身衣袋,另一只手紧握红缨枪,“他们不是冲我来的……是冲他来的。”
董秀芝没问是谁,只是用力点头,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。两人借着雪坡的掩护,迅速向龙山深处奔去。身后,破庙方向传来粗暴的踹门声和咒骂。
风雪愈烈,天地苍茫。但少年心中,那枚血染的红五星,却如一颗火种,在寒夜深处悄然燃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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