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淑贞把那张薄薄的红色请柬放在茶几上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烫金的“囍”字。
窗外是初夏午后慵懒的阳光,透过玻璃,在她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再过三天,她就要搬进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男人的家,开始一段名为“再婚”的搭伙生活。
五十六岁,退休刚满一年,女儿语嫣也已成家立业,似乎人生的所有大事都已尘埃落定。
她本该安享这份迟来的清静,可独居的冷清,像梅雨季节墙角悄无声息蔓延的湿气,一点点沁入骨髓。
老邻居邓珍珠热心撮合,说对方是退休工程师萧宏图,五十八岁,人也本分踏实,就是想找个伴儿,互相照应着走完下半程。
“淑贞呐,到了我们这个年纪,还图什么风花雪月?不就是图个头疼脑热时,身边有个人能递杯热水吗?”
邓珍珠的话实在,像她这个人一样,带着市井烟火气的通透。
陈淑贞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墙角那张蒙着薄灰的全家福上。
丈夫去世快十年了,照片里那个笑容温婉的女人,似乎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。
她与萧宏图见过三次面,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小时。
他话不多,总是穿着整洁的衬衫,坐姿端正,眼神里有种工程师特有的严谨和……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。
他们达成共识:不涉及复杂财产,不打扰各自子女家庭,只是生活上的互助,精神上保持必要的距离和尊重。
像合伙经营一个名为“晚年”的项目,分工明确,权责清晰。
这听起来理智又稳妥,符合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审慎。
可为什么,心底深处总有一丝莫名的不安,像水底暗流,悄无声息地涌动?
她想起上次见面,萧宏图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小药瓶,拧开,倒出两粒白色药片,就着温水服下。
动作熟练而自然,仿佛只是每日必备的程序。
当她随口问起是否身体不适时,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:“年纪大了,吃点保健品。”
那瞬间,他眼神有片刻的游离,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。
还有,介绍人邓珍珠似乎也语焉不详,只反复强调萧宏图人是极好的,就是前些年家里变故,过得不太顺心。
是什么变故?邓珍珠摆摆手,只说都过去了,提了徒增伤感。
这些细微的碎片,像散落的拼图,暂时还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。
陈淑贞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,轻轻呷了一口。
涩味在舌尖蔓延开。
这场各取所需的“搭伙”,真的能如预期般平静地驶向终点吗?
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他紧锁的心门背后,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?
而她这片在人生秋季飘零的孤舟,驶向的,会是安稳的港湾,还是另一场未知的风雨?
茶几上的请柬,红得有些刺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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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社区的“夕阳红”联谊活动安排在周五晚上。
地点就在街道文化站二楼的多功能厅。
陈淑贞是被好友邓珍珠半拉半拽来的。
“你就当是出来散散心,听听戏,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对着电视强。”
邓珍珠一边说着,一边利落地给陈淑贞整理了一下丝巾的褶皱。
陈淑贞今天穿了件素雅的米白色针织开衫,里面是件浅咖啡色的连衣裙。
头发仔细地梳过,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。
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,试图掩盖连日来因为犹豫和忐忑而没睡好留下的憔悴。
多功能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,大多是熟面孔,都是附近几个小区的退休职工。
桌椅被摆成了几个大圈,中间空出一块地方,大概是为了一会儿表演节目用的。
头顶的日光灯有些晃眼,空气里混杂着茶水、点心和老年人身上常用的膏药气味。
音响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,但音量有点大,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嘈杂。
陈淑贞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,邓珍珠立刻熟络地和其他人打招呼去了。
她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,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。
心里有些后悔,或许真不该来这种场合。
就在这时,她看见活动中心的负责人许俊才朝她走了过来。
许俊才和她已故的丈夫是老同学,这些年对她颇多关照。
他穿着件灰色的夹克,身材保持得不错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
“淑贞来了?”许俊才笑容温和,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,“珍珠非让我把你也请来,说人多热闹。”
“许主任。”陈淑贞微微点头,算是打招呼。
“哎,叫我俊才就行,这么客气干嘛。”许俊才摆摆手,递给她一瓶矿泉水,“听说你退休了,还习惯吗?”
“还好,就是突然闲下来,有点不知道该干点什么。”陈淑贞接过水,轻声回答。
“慢慢就习惯了,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做。”许俊才说着,目光不经意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,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尽管开口。”
正说着,邓珍珠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过来。
陈淑贞抬头看去,正是萧宏图。
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夹克,里面是件浅灰色的衬衫,领口扣得一丝不苟。
头发梳得很整齐,鬓角有些花白,脸上带着些拘谨的神情。
“淑贞,俊才,你们都在啊。”邓珍珠声音洪亮,“来,我介绍一下,这就是萧宏图,萧工。”
“萧工,这位是陈淑贞,退休前是实验小学的老师,教书可是一把好手。”
“这位是许俊才,咱们社区活动中心的负责人,热心人。”
萧宏图朝许俊才点了点头,然后目光转向陈淑贞,伸出手:“陈老师,你好。”
他的手掌宽厚,有些粗糙,握手的力量适中,一触即分。
“萧工,你好。”陈淑贞也站起身,微微欠身。
许俊才笑着打圆场:“都坐,都坐,别站着说话。”
四人重新落座,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。
邓珍珠赶紧找话题:“萧工以前是搞机械设计的,高级工程师呢,厉害吧?”
“谈不上厉害,就是一份工作。”萧宏图的声音不高,带着点沙哑。
“陈老师教语文的?”他转向陈淑贞,试图开启对话。
“嗯,主要教高年级语文。”陈淑贞答道。
“语文好,打基础重要。”萧宏图点点头,然后又不知该说什么了。
他端起桌上的茶杯,喝了一口,目光落在前方的空地上,似乎在专注地听着音乐。
陈淑贞注意到,他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关节有些粗大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。
许俊才在一旁和邓珍珠聊着社区最近要举办的书法比赛,眼神却不时飘向陈淑贞这边。
过了一会儿,活动正式开始,有老人上台唱京剧,音响声音更大了。
萧宏图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喧闹,微微蹙了蹙眉。
他侧过头,低声对陈淑贞说:“这里有点吵,陈老师要是觉得闷,可以到外面走廊透透气。”
陈淑贞确实觉得有些气闷,便点了点头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多功能厅,来到相对安静的走廊。
走廊的窗户开着,晚风吹进来,带着初夏夜晚植物的清新气息。
月光淡淡地洒在走廊尽头。
“不好意思,我有点怕吵。”萧宏图站在窗边,解释道。
“没关系,我也觉得里面声音太大了。”陈淑贞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。
又是一阵沉默。
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戏曲声,和楼下院子里孩子们的嬉闹声。
“邓大姐跟我说了您的情况。”萧宏图率先打破沉默,语气正式得像是在谈工作,“我的想法和她转达的差不多。”
“生活上能有个照应,平时一起吃个饭,散散步,说说话,就好。”
“其他的……顺其自然。”
陈淑贞点点头:“我明白。我们这个年纪,确实想不了太复杂的事。”
她顿了顿,鼓起勇气问:“听说您儿子是律师?很优秀。”
提到儿子,萧宏图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:“是,振豪他……还算争气。”
“我女儿语嫣是做设计的,也成家了。”陈淑贞接话道。
“儿女都有自己的生活了。”萧宏图感慨了一句,语气里带着点落寞。
这时,邓珍珠从门口探出头来:“哟,你俩躲这儿说悄悄话呢?快进来,切蛋糕了!”
陈淑贞和萧宏图对视一眼,都有些许尴尬。
回到嘈杂的室内,陈淑贞的心却比刚才平静了一些。
至少,初步的接触看来,对方是个耿直、不浮夸的人。
许俊才走过来,递给陈淑贞一块水果蛋糕,状似随意地问:“和萧工聊得还行?”
“就随便说了几句。”陈淑贞接过蛋糕。
许俊才看着不远处又被邓珍珠拉去介绍给别人的萧宏图,低声说:“宏图人是不错,就是话少了点,性子有点闷。”
活动快结束时,大家互相道别。
萧宏图走到陈淑贞面前,迟疑了一下,说:“陈老师,如果……如果您觉得可以,下周三下午,人民公园有兰花展,听说还不错。”
他的邀请显得有些生硬,甚至有点像在汇报工作。
陈淑贞看着他略显紧张的神情,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。
她点了点头:“好,我周三下午没事。”
萧宏图似乎松了口气:“那……到时候公园门口见。”
回去的路上,邓珍珠兴致勃勃地问陈淑贞感觉怎么样。
陈淑贞望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,轻轻说:“再看看罢。”
02
周三下午,天气晴好。
陈淑贞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。
人民公园门口人来人往,大多是带着孩子的老人和悠闲的游客。
她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衬衫,配一条深色长裤,看起来清爽利落。
远远地,她就看见萧宏图已经等在约定的地点了。
他站在一棵大梧桐树的树荫下,依旧是深色长裤和一件熨烫平整的浅色条纹衬衫。
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大的公文包,样式有些旧,但很干净。
他看到陈淑贞,朝前迎了两步,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、算不上熟练的笑容。
“陈老师,您来了。”
“萧工,您到得很早。”
“我也刚到。”萧宏图说着,很自然地走到她外侧,隔开了人行道上的车流。
两人买了票,随着人流走进公园。
兰花展设在公园的温室花房里。
各种品种的兰花争奇斗艳,幽香阵阵。
来看花展的人不少,大多是摄影爱好者和退休老人。
他们并肩走着,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。
萧宏图似乎对兰花有些了解,偶尔会指着一盆花,说出它的品种名字。
“这是墨兰,花期长,香味也雅致。”
“这盆蝴蝶兰品相很好,花苞多。”
他的讲解更像是技术说明,缺乏点赏花的闲情逸致,但态度很认真。
陈淑贞安静地听着,偶尔点头回应。
在一盆素雅的春兰前,她停下脚步,仔细观赏。
萧宏图见状,便也停下,站在她身侧稍后一点的地方。
“我以前也喜欢养花,”陈淑贞轻声说,“特别是兰花,就是总养不好。”
“养花需要耐心,和合适的温度湿度。”萧宏图接话,“有点像照顾精密仪器。”
这个比喻让陈淑贞忍不住微微一笑。
萧宏图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刻板,也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。
从花房出来,阳光正好。
萧宏图提议在公园里的茶室坐坐。
茶室临湖而建,环境清幽。
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,点了两杯龙井。
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,几艘游船缓缓划过。
服务生送上茶水和一碟南瓜子。
萧宏图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,放在桌上,神色变得有些郑重。
“陈老师,”他斟酌着开口,“关于我们之前谈的事情,我考虑了很久。”
陈淑贞端起茶杯,指尖感受到瓷杯的温热,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这是我的基本情况。”他把文件袋轻轻推向陈淑贞,“里面有我的退休证、房产证复印件、体检报告……还有一些资产证明。”
陈淑贞有些愕然,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和……正式。
“萧工,这……”
“您别误会。”萧宏图解释道,语气诚恳,“我觉得既然要一起生活,坦诚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我的情况都在这里,您随时可以看。”
“我的想法是,我们登记后,您可以搬到我那里住。”
“房子是三室一厅,还算宽敞。我们可以一人一间卧室,互不打扰。”
“生活费我来承担,如果您愿意,可以帮忙打理一下家务,不愿意也没关系,可以请钟点工。”
“各自的财产归各自,子女的继承权也互不干涉。”
他一口气说完,像是背诵一份经过深思熟虑的方案。
然后,他看着陈淑贞,等待她的回应。
陈淑贞看着桌上那个厚厚的文件袋,又看看萧宏图严肃而认真的脸。
这种谈合作般的方式,让她起初有些不适,但转念一想,这或许正是他这个年纪和性格的人表达诚意的方式。
直接,清晰,避免日后麻烦。
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承诺,这种务实反而让人稍稍安心。
她放下茶杯,没有去碰那个文件袋。
“萧工,您的诚意我感受到了。”她缓缓说道,“我这边的情况,邓大姐大概也跟您说了。”
“我退休金虽然不高,但也够自己生活。我搬过去,生活费我们可以共同承担,家务事我可以多做些,这没问题。”
“我也同意,各自经济独立,不给孩子添麻烦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看着萧宏图的眼睛:“我只是希望,我们能像朋友一样,互相尊重,互相体谅。”
“平淡过日子就好。”
萧宏图认真地点头:“这是自然。相互尊重是基础。”
话题似乎进行到了一个节点。
两人都沉默下来,听着窗外的鸟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唱戏声。
萧宏图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熟悉的棕色小药瓶,倒出两粒药片,就着茶水服下。
陈淑贞这次没有问。
他收起药瓶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陈淑贞解释:“年纪大了,机器零件总要保养。”
喝完茶,两人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。
初夏的风拂过柳梢,带来湖水的湿润气息。
路过一个卖糖画的小摊,萧宏图停下脚步,看了一会儿手艺人娴熟的动作。
他买了一个简单的蝴蝶形状的糖画,递给陈淑贞。
“尝尝?小时候的味道。”
这个举动有些出乎陈淑贞的意料,带着点笨拙的善意。
她接过糖画,金黄剔透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
“谢谢。”
回去的路上,气氛比来时轻松了一些。
送到陈淑贞家楼下时,萧宏图说:“陈老师,您再考虑考虑。不着急。”
陈淑贞点点头:“好,我会认真考虑的。”
她转身上楼,走到楼梯拐角处的窗户时,下意识往下看了一眼。
萧宏图还站在楼下,仰头望着楼上的方向,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。
看到她回头,他似乎愣了一下,然后略显仓促地抬手挥了挥,转身走了。
陈淑贞握着那个已经有些化了的糖画,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。
现实,克制,甚至有些刻板。
但似乎,也不乏细微处的体贴。
这场“搭伙过晚年”的提议,像一份格式严谨的合同,条款清晰,权责分明。
只是,感情这种东西,也能用条款来规范吗?
她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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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领证的过程简单得近乎潦草。
在一个普通的周二上午,他们去了区民政局。
没有鲜花,没有仪式,只有必要的文件和程式化的流程。
工作人员大概是见惯了这种年纪的组合,态度平静而高效。
拍照的时候,摄影师提醒:“两位老师靠近一点,笑一笑。”
陈淑贞下意识地微微向萧宏图那边靠了靠,挤出一点笑容。
萧宏图的身体有些僵硬,嘴角扯动的弧度也略显生硬。
红色的结婚证拿到手里,薄薄的,没什么分量。
走出民政局大门,阳光有些刺眼。
萧宏图手里拿着属于他的那本证书,看了看,然后小心地放进公文包里。
“我叫了车,直接去我那边吧?”他征询地看向陈淑贞。
陈淑贞前一天已经把自己的主要行李打包好,叫女儿语嫣过来帮忙整理过,大部分暂时用不上的都封箱存放在了女儿家。
她只带了几箱随身的衣物、书籍和一些私人物品。
“好。”她点点头。
坐在车上,两人都有些沉默。
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,陈淑贞看着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社区渐渐远去。
心里有些空落落的,像是即将靠岸的船,却不知对面码头是何种光景。
萧宏图的家在一个建成有些年头的职工小区里,环境安静,绿化很好。
房子在五楼,没有电梯,楼梯间打扫得很干净。
打开门,一股清爽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家具木材气味扑面而来。
客厅很大,铺着米色的瓷砖,打扫得一尘不染。
家具是深棕色的实木款式,样式有些老旧,但保养得很好,摆放得整齐划一,甚至有些刻板。
沙发上的靠垫棱角分明,像是用尺子量过位置。
茶几上除了一个烟灰缸(看起来很久没用过)和一个纸巾盒,空无一物。
阳台上养着几盆绿萝,长得郁郁葱葱,是房间里最显生机的部分。
整体感觉,像是一个长期被理性规划的空间,缺少了点生活烟火气。
“这是您的房间。”萧宏图推开朝南的一间卧室门。
房间宽敞明亮,带着一个内置的阳台。
一张双人床,一个衣柜,一张书桌,一把椅子,都是配套的深色木材。
床上铺着崭新的浅蓝色床单被套,看得出是刚换的。
窗户开着,微风拂动米色的窗帘。
“谢谢,很好了。”陈淑贞把行李箱拖进来。
“卫生间在那边,热水器开关在这里。”萧宏图一一指点着,像个尽职的导游,“厨房用具您随便用,缺什么告诉我,或者自己去买都可以。”
他的周到里,带着一种明确的界限感。
中午,萧宏图原本打算叫外卖,陈淑贞说:“要不,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,简单做点?”
萧宏图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:“也好,麻烦您了。”
厨房和客厅一样,整洁得过分。
调料瓶按高矮顺序排列,锅具挂得整整齐齐,灶台光亮如新。
陈淑贞打开冰箱,里面东西不多:鸡蛋,面条,几个番茄,一把小青菜,还有速冻饺子。
她做了简单的番茄鸡蛋面。
吃饭的时候,气氛依旧有些拘谨。
餐厅的桌子是长方形的,他们各坐一边,距离有点远。
萧宏图吃得很安静,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。
吃完后,他认真地说:“谢谢,味道很好。”
然后主动起身收拾碗筷,拿到厨房,非常仔细地清洗,放回原处,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。
下午,陈淑贞整理自己的东西。
萧宏图则在书房里,关着门,不知道在忙什么。
偶尔能听到敲击键盘的轻微响声。
整个房子安静得能听到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。
傍晚,陈淑贞准备做晚饭,问萧宏图想吃什么。
他从书房出来,说:“随便,您做什么我吃什么。我一般吃得比较简单。”
想了想,他又补充道:“我每个月给您三千块生活费,包括买菜和其他日常开销,不够再说。”
说着,他就从钱包里数出现金,递给陈淑贞。
这种立刻结清的方式,让陈淑贞感觉更像是在履行某种雇佣合同。
她接过钱,点点头:“好,我会记账的。”
晚饭后,萧宏图看新闻联播,陈淑贞在客厅另一侧的沙发上看带来的书。
两人几乎没有交流。
新闻结束后,萧宏图站起身:“您看电视吗?不看的话我就关掉了。”
“我不看,您关吧。”
他关了电视,说:“我一般十点休息。您自便。”
然后便回了自己房间。
陈淑贞坐在沙发上,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的收音机播报夜间新闻的声音,又过了一会儿,声音也停了。
整个房子彻底陷入寂静。
她走到阳台上,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。
这个新“家”,干净、整洁、秩序井然,却冷清得像一间长期无人居住的样板房。
而她,像一个持证入住的客人。
约定的“互不干涉”生活,就这样拉开了序幕。
平静,疏离,按部就班。
和她预想的差不多,却又比预想的更让人觉得……清冷。
04
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,规律地向前摆动。
转眼,陈淑贞在萧宏图家住了快一个月。
他们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的生活模式。
早晨,陈淑贞通常起得早些,准备简单的早餐:粥、鸡蛋、馒头或面包。
萧宏图总是准时七点起床,洗漱,吃饭,然后看一会儿早间新闻。
八点左右,他会出门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一小时,雷打不动。
陈淑贞则在家打扫卫生,或者去菜市场买菜。
中午,如果两人都在家,就一起吃午饭。
萧宏图话很少,吃饭时更是沉默。
饭后,他会回到书房,或者午睡半小时,时间精确得像闹钟。
下午是各自活动的时间。
陈淑贞有时会去找邓珍珠聊天,有时去社区活动中心参加老年大学的课程。
她发现许俊才似乎总在她去活动中心的时候格外热情,嘘寒问暖,还经常推荐一些适合她的活动。
她只是礼貌应对,保持着距离。
萧宏图下午有时会出门,去见见老同事,或者去图书馆。
更多的时候,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。
书房是这套房子里最神秘的区域。
萧宏图进去后,通常会关上房门。
有一次,陈淑贞给他送水果,敲门进去。
书房和外面一样整洁,靠墙是一排高大的书柜,里面大多是机械、工程类的书籍,还有一些历史传记。
书桌上除了电脑、文件,还放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绒布面相册。
当时萧宏图正对着相册出神,听到敲门声,他像是被惊扰了一样,下意识地合上了相册,动作有些匆忙。
“放这儿就行,谢谢。”他的神色很快恢复正常,但那一瞬间的慌乱没能逃过陈淑贞的眼睛。
她没有多问,放下水果就出去了。
还有那个棕色的小药瓶。
陈淑贞注意到,他服药很有规律,每天早晚各一次,通常是饭后。
药瓶上没有标签,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。
有一次药瓶不小心从口袋掉在地上,滚到沙发底下,萧宏图趴在地上找了半天,显得很着急。
找到后,他仔细地擦拭干净,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。
陈淑贞试探着问过一次:“萧工,是哪种保健品?效果好的话,我也试试。”
萧宏图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含糊地说:“就是普通的维生素,没什么特别的,医生建议吃的。”
这个回答显然不尽不实。
陈淑贞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,便不再追问。
但心里的疑云,又聚拢了一些。
这个看似平静、规律的家庭生活背后,似乎藏着一些她不了解的东西。
那本旧相册里是什么?
他每天服用的,真的只是维生素吗?
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,那种深沉的、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忧郁。
一天晚上,陈淑贞起夜,经过书房时,发现门缝底下透出微光。
看看挂钟,已经凌晨一点多了。
她轻轻走过去,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翻动书页的声音,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他在看那本相册?
是什么让他深夜无眠,对着一本旧相册叹息?
陈淑贞没有打扰,默默回了房间。
她想起邓珍珠之前含糊其辞的话:“宏图人是不错,就是前些年家里变故,过得不太顺心。”
难道和他的前妻有关?
这些疑问,像小小的石子,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,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。
但白天,萧宏图依旧是她熟悉的那个萧宏图:严谨,少言,生活规律得像精密仪器。
他会记得她随口提过想吃的菜,下次买菜时会买回来。
下雨天,他会提前把晾在阳台上的她的衣服收进来,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房间门口。
他记得她喝茶不喜欢太浓,泡茶时会特意少放些茶叶。
这些细节处的体贴是真实的。
可那扇紧闭的书房门,那个无标签的药瓶,又像无形的屏障,横亘在他们之间。
他们依旧保持着“搭伙”伙伴应有的距离和礼貌。
互不干涉,相敬如宾。
只是,陈淑贞开始觉得,这个看似简单的“伙伴”,内心世界可能远比她想象的复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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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
平静的水面下,暗流开始涌动。
差异,在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中,渐渐显露出来。
陈淑贞发现萧宏图在某些方面节俭得近乎苛刻。
洗菜的水要留着冲厕所,晚上客厅只开一盏光线昏暗的壁灯。
空调是绝对不能轻易开的,除非酷暑难耐或严寒刺骨。
剩菜剩饭绝不会倒掉,一定要留到下一顿吃完。
这些习惯,陈淑贞能理解,老一辈人大都勤俭。
但有时,会让她感到些许不便。
比如,她喜欢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书,萧宏图则会委婉地说:“光线太亮费电,也对眼睛刺激。”
她只好回到自己房间看。
更让她有些不适应的是萧宏图对秩序的要求。
客厅里的东西必须放在固定位置,遥控器、报纸、茶杯,都有它们专属的地方。
陈淑贞有一次把看完的报纸随手放在沙发上,萧宏图没说什么,但过了一会儿,她发现报纸已经被整齐地叠好,放回了茶几的固定角落。
厨房更是他的“重地”。
每次陈淑贞做完饭,他都会进去检查一番,确保灶台擦得光亮如新,调料瓶归位。
虽然他不直接指责,但这种无声的“修正”,让陈淑贞感觉自己的存在像是一种对原有秩序的干扰。
她开始有些小心翼翼,生怕打乱了他的“规矩”。
矛盾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悄然爆发。
陈淑贞的女儿语嫣送来一盆开得正盛的蝴蝶兰,紫色的花朵优雅动人。
陈淑贞很高兴,把花放在了客厅靠近阳台、光线最好的花架上。
这盆花为略显沉闷的客厅增添了一抹亮色和生机。
萧宏图散步回来,看到那盆花,脚步顿了一下。
他走过去,端详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花很漂亮。”
陈淑贞刚觉得欣慰,他却接着指了指花架的位置:“不过,放在这里,下午阳光直射,可能会晒伤叶子。而且浇水的时候,容易滴到地板上,木头怕潮。”
他的语气是平静的,甚至带着点技术分析的客观。
但陈淑贞听出了潜台词:这里不合适。
她心里有些不舒服,但还是尽量平和地说:“那我挪个地方?”
萧宏图点点头,帮着把花盆搬到了客厅一个靠墙的角落。
“这里散射光,更适合它。”
那盆原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蝴蝶兰,到了角落,虽然依旧美丽,却似乎黯淡了几分。
陈淑贞看着那盆花,没说话。
那天晚上,萧宏图似乎察觉到了陈淑贞情绪不高。
饭后,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回书房,而是在客厅坐了一会儿。
“陈老师,”他斟酌着开口,“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,让您觉得不自在了?”
陈淑贞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问。
她放下手里的毛衣针,想了想,觉得有必要沟通一下。
“萧工,您别多想。”她温和地说,“可能就是生活习惯上,还需要慢慢磨合。”
“比如呢?”萧宏图很认真地问,像个等待老师指出错误的学生。
“比如说,家里东西的摆放,我可能随意了些,没太注意您习惯的位置。”
“还有,用电用水方面,我以后也会多注意节约。”
她没有提那盆花的事。
萧宏图沉默了片刻,说:“我这个人,可能是一个人生活久了,习惯了按部就班。”
“东西放在固定地方,用起来方便,也不会乱。”
“节俭也是多年的习惯,总觉得东西能用就不要浪费。”
他的解释合情合理。
“我明白。”陈淑贞点点头,“只是,家毕竟是休息放松的地方,有时候太规整了,反而让人觉得有点……紧张。”
萧宏图推了推眼镜,似乎在消化这句话。
“紧张吗?”他重复了一遍,眼神里有些困惑,“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效率,也比较……整洁。”
沟通似乎遇到了瓶颈。
他理解中的“家”,更像是一个需要高效运转和保持整洁的系统。
而陈淑贞渴望的,是带点烟火气的、可以放松身心的港湾。
“也许是我还没适应。”陈淑贞不想让气氛变得更僵,缓和了语气,“慢慢来吧。”
“好,慢慢来。”萧宏图似乎也松了口气。
这次尝试性的沟通,像两颗小心翼翼试探的星球,轻轻触碰了一下,又迅速弹开。
彼此都感觉到了那层隔膜的存在,却似乎都没有找到有效穿透它的方法。
日子继续过着。
陈淑贞更加注意自己的行为,尽量符合萧宏图的“规范”。
萧宏图或许也做了一些微小的调整,比如晚上客厅的灯会开得稍亮一些,或者偶尔主动提出天气热可以开一会儿空调。
但那种无形的拘谨感,依然弥漫在空气中。
一次,陈淑贞在整理萧宏图晾在阳台的衬衫时,发现衣领内侧有一个用极细的线绣上去的字母“L”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L?是他前妻姓氏的缩写吗?
她默默地把衬衫熨烫平整,挂回他的衣柜。
那个字母“L”,像一个小小的印记,提醒着她,这个房子的男主人,有着一段她未曾参与、也知之甚少的过去。
而那段过去,似乎依然在无声地影响着现在。
06
周六上午,女儿陈语嫣提着一袋新鲜水果来了。
“妈!萧叔叔!”她声音清脆,像一阵暖风吹进了有些过于安静的屋子。
陈淑贞正在擦桌子,看到女儿,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。
萧宏图也从书房出来,客气地打招呼:“语嫣来了。”
“萧叔叔,给您带了点山竹,听说降火。”语嫣笑着把水果放在桌上,目光快速地在母亲脸上扫过。
“太客气了,快坐。”萧宏图去倒水。
语嫣拉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,低声问:“妈,最近怎么样?看着好像有点瘦了?”
“哪有,挺好的。”陈淑贞拍拍女儿的手,“吃得好睡得好,你别瞎操心。”
萧宏图端来水,放在语嫣面前:“你们聊,我书房还有点事。”
他很识趣地给了母女俩独处的空间。
语嫣看着萧宏图关上书房门,才凑近母亲,小声说:“妈,这萧叔叔……是不是挺闷的?我看这家里安静得跟图书馆似的。”
“年纪大了,都喜欢清静。”陈淑贞替萧宏图解释,“他人很规矩,对我也客气。”
“客气是好事,但太客气了就生分了。”语嫣性子直,有什么说什么,“妈,您跟他在一起,开心吗?我是说,真的那种开心,不是 just okay(只是还行)。”
陈淑贞沉默了一下。
开心吗?
似乎谈不上。更多的是一种安稳和平静,夹杂着些许不便和疏离。
但她这个年纪,还能奢求多少“开心”呢?
“搭伙过日子,不就是这样吗?”陈淑贞笑了笑,“互相有个照应,平平淡淡的,挺好。”
语嫣握住母亲的手,眼神认真:“妈,您别骗我,也别骗自己。”
“我知道您怕给我添麻烦,想找个伴儿互相照顾。”
“但照顾分很多种。如果只是生活上的搭伙,心里却隔着千山万水,那日子过得也没滋味。”
“我希望您是真的觉得舒心,而不是勉强自己适应别人。”
女儿的话,像一根细针,轻轻刺中了陈淑贞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这些日子以来,那种小心翼翼、生怕行差踏错的感觉,确实让她感到有些疲惫。
但她不愿在女儿面前表露。
“真的挺好的,宏图他……心思细,就是不太会表达。”陈淑贞试图描绘一个更积极的画面,“他会记得我爱吃什么,下雨知道收衣服。”
语嫣看着母亲,叹了口气:“妈,您的眼神骗不了人。您以前在家,想看电视看电视,想躺着看书就躺着看书,多自在。”
“现在呢?我看您在这屋里,走路都轻轻的。”
陈淑贞一时语塞。
女儿太了解她了。
“妈,”语嫣语气柔和下来,“我不是说萧叔叔不好。他人看着是挺正派的。”
“但婚姻这种事,尤其是您这个年纪再婚,图的不应该只是个‘伴儿’。”
“更重要的,是精神上的依靠和慰藉。”
“如果在一起,反而让您变得更拘谨、更不开心,那还不如一个人潇洒自在。”
“您得为自己的真实感受而活。”
正说着,萧宏图从书房出来了,手里拿着一个信封。
“语嫣,上次听你妈说你想要买学区房,压力不小。”他把信封递给语嫣,“这是我的一点心意,不多,算是对你们小家庭的支持。”
语嫣愣住了,连忙推辞:“萧叔叔,这怎么行!我们不能要您的钱!”
“拿着吧。”萧宏图态度很坚持,“我和你妈现在是一家人,你们的困难,也就是我的困难。别推辞了。”
他的举动有些出乎意料,带着一种不善言辞却实在的关切。
语嫣看向母亲,陈淑贞也有些惊讶,她没想到萧宏图会这样做。
最终,在萧宏图的坚持下,语嫣只好收下了信封,连声道谢。
送语嫣到楼下时,语嫣拉着母亲的手,心情复杂。
“妈,萧叔叔人……是挺实在的。这点我没想到。”
“嗯,他心不坏。”陈淑贞说。
“但是,”语嫣话锋一转,“妈,我还是那句话,您要问问自己的心。”
“钱和物质上的照顾是一回事,心里的感受是另一回事。”
“我希望您幸福,是那种从里到外都舒坦的幸福。”
看着女儿的车远去,陈淑贞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女儿的话在她心里回荡。
为自己的真实感受而活?
她还有这个勇气和资格吗?
回到楼上,萧宏图正在阳台给那盆蝴蝶兰浇水,动作仔细。
夕阳给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。
这个看似刻板冷漠的男人,似乎也有他笨拙的温暖方式。
只是,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纱,究竟该如何揭开?
或者说,有没有必要去揭开?
她原本期待的,只是一段平静的、互不打扰的搭伙生活。
可现在,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,在悄然发生着变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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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
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。
天气预报说后半夜有雷阵雨,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陈淑贞睡眠浅,半夜被一阵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惊醒。
声音来自隔壁萧宏图的房间。
起初她以为是做梦,或者是窗外风声。
但仔细一听,那声音带着明显的痛苦,而且越来越急促。
她心里一紧,赶紧披衣下床,走到萧宏图房门外。
“萧工?萧工你怎么了?”她轻轻敲门,里面没有回应,只有更沉重的喘息声。
也顾不了那么多,她拧开门把手推门进去。
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。
萧宏图蜷缩在床上,脸色惨白,满头冷汗,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胸口,另一只手无力地抓着床单,呼吸极其困难。
“宏图!”陈淑贞吓得心跳都快停了,几步冲到床边。
萧宏图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,嘴唇发绀,痛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,只是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:“药……抽屉……疼……”
陈淑贞猛地想起那个棕色小药瓶!
她冲到书桌前,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,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瓶子。
她抓起来,拧开,倒出几粒药片,又冲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。
扶起萧宏图沉重的身体,她颤抖着将药片塞进他嘴里,喂他喝水。
可他吞咽困难,水顺着嘴角流下来。
“宏图!咽下去!快咽下去!”陈淑贞的声音带着哭腔,用力拍着他的背。
好不容易把药喂下去,但萧宏图的状况并没有立刻好转,依旧痛苦地喘息着。
陈淑贞知道不能再等了,必须马上送医院。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用尽全身力气扶住几乎虚脱的萧宏图,跌跌撞撞地走到客厅,抓起电话。
手指哆嗦着按了120,语无伦次地说了地址和情况。
放下电话,她看着瘫倒在沙发上、气息微弱的萧宏图,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。
她不能慌,现在只有她能救他!
她迅速回房间穿上外衣,拿上钱包、病历本(幸好她之前留意过放哪里),又抓起一条薄毯盖在萧宏图身上。
等待救护车的时间,每一秒都无比漫长。
她紧紧握着萧宏图冰凉的手,不停地跟他说话:“宏图,坚持住!救护车马上就来了!你听见了吗?”
萧宏图的眼睛半睁着,眼神涣散,似乎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。
窗外,闪电划破夜空,闷雷滚滚而至,大雨倾盆而下。
终于,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。
医护人员迅速将萧宏图抬上担架,吸氧,监测生命体征。
陈淑贞锁好门,跟着跳上了救护车。
车厢里灯光刺眼,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。
医护人员紧张地忙碌着。
陈淑贞坐在角落,看着萧宏图毫无生气的脸,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,冷得她瑟瑟发抖,但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。
她突然意识到,这个一个月前还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,他的生死安危,此刻竟如此紧密地牵动着她的心。
不是因为那份“搭伙”协议,而是出于一种更本能、更深刻的情感。
她祈祷着,祈求他平安。
到医院,急诊室一片忙乱。
挂号、缴费、配合医生询问病史……陈淑贞跑前跑后,脑子一片空白,只凭着本能行动。
当医生初步诊断是“急性心肌梗死”,需要立即进行手术时,陈淑贞腿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。
护士扶住她,让她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。
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。
“您是患者家属吗?”护士问。
“我……我是他爱人。”陈淑贞深吸一口气,在家属签字栏上,用力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——陈淑贞。
三个字,此刻重逾千斤。
手术室的灯亮起,红色的“手术中”字样,像灼烧着她的眼睛。
漫长的等待开始了。
走廊里空荡荡的,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敲打着玻璃,声音急促而凌乱。
她想起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:他的沉默,他的刻板,他的药瓶,他深夜书房的灯光,他递过来的糖画,他给语嫣的那个信封……
这个看似坚硬、理性的男人,内心或许包裹着巨大的伤痛和脆弱。
而她现在才隐约触摸到一点点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恐惧、担忧、无助,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她吞噬。
但她不能倒下。
她拿出手机,犹豫了一下,先是打给了女儿语嫣,简单说明了情况,让她别担心,先不用过来。
然后,她翻找通讯录,找到了萧宏图儿子萧振豪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,传来一个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的年轻男声:“喂?谁啊?这么晚……”
“是振豪吗?我是陈淑贞。”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,“你爸爸突发心脏病,现在在市第一医院急诊手术室,你……你能过来一趟吗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随即声音陡然拔高,睡意全无:“什么?!我爸怎么了?!哪家医院?我马上到!”
挂了电话,陈淑贞无力地靠在墙上。
这一刻,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,她和萧宏图,已经不是简单的“搭伙”关系了。
在生死面前,那些约定、界限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她只希望,手术室里的那个人,能平安出来。
08
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。
当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,医生走出来时,陈淑贞几乎是扑过去的。
“医生,他怎么样?”
医生摘下口罩,脸上带着疲惫:“手术很成功,堵塞的血管打通了,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。
不过病人情况还很严重,需要送CCU(心脏监护室)密切观察。”
陈淑贞悬着的心,终于落下了一半,腿一软,幸好扶住了墙。
“谢谢!谢谢医生!”
这时,一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从走廊尽头跑来,是萧振豪。
他穿着随意,头发凌乱,脸上写满了惊慌和焦急。
“爸!我爸呢?”他冲到医生面前,语气急促。
“你是病人家属?”
“我是他儿子!我爸怎么样了?”
医生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。
萧振豪听完,长长松了口气,但脸色依旧难看。
他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、浑身湿透、脸色苍白的陈淑贞。
他的眼神复杂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,有感激,但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审视?
“陈阿姨,”他开口,语气还算客气,“谢谢您及时送我爸来医院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陈淑贞轻声说。
这时,护士推着尚在麻醉昏迷中的萧宏图出来,送往CCU。
萧振豪立刻跟了上去。
陈淑贞也想跟去,但萧振豪回头看了她一眼,说:“陈阿姨,您也累坏了,先回去换身干衣服休息一下吧。这里有我看着。”
他的话听起来是关心,但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界限感,仿佛在提醒她,他才是直系亲属。
陈淑贞的脚步顿住了。
看着萧振豪跟着病床远去的背影,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和委屈涌上心头。
她浑身湿冷,又累又怕,此刻却像个外人一样被排除在外。
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最终还是慢慢走到CCU病房外的家属等候区。
隔着厚厚的玻璃,她能看到里面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,却看不到萧宏图。
萧振豪在里面办理各种手续,和医生交谈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从里面出来,脸色凝重。
他看到坐在长椅上的陈淑贞,似乎有些意外,走了过来。
“陈阿姨,您还没回去?”
“我……我不放心,在这里坐会儿。”陈淑贞抬起头,“医生怎么说?”
萧振豪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,揉了揉眉心,语气带着疲惫和后怕:“医生说,这次非常危险,是广泛前壁心梗,幸好送来得非常及时,再晚一点可能就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,但意思很明显。
他沉默了片刻,忽然抬起头,看着陈淑贞,眼神锐利:“陈阿姨,我爸他……是不是最近都没按时吃药?或者情绪有什么大的波动?”
陈淑贞一愣:“药?他每天都在吃啊,那个棕色瓶子里的药,早晚各一次,我很确定。”
“棕色瓶子?”萧振豪皱起眉头,“您确定他吃的是棕色瓶子里的药?”
“是啊,我见过很多次了。”陈淑贞肯定地说。
萧振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,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他就知道逞强!就知道瞒着!”他的声音带着愤怒和痛苦。
陈淑贞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:“振豪,怎么了?那药……不是保健品吗?”
“保健品?”萧振豪苦笑一声,眼圈有些发红,“那是救心丸!是硝酸甘油!是给他应急用的!”
“他真正需要每天服用的,是控制心率、抗凝的处方药!是白色药片,放在一个白色塑料药盒里!”
“他肯定是觉得自己没事了,或者怕您担心,就把每天必吃的药停了,只留着应急的!”
陈淑贞如遭雷击,呆在原地。
原来……原来他每天都在她面前服下的,根本不是什么保健品,而是关键时刻救命的应急药!
而他真正赖以维持心脏功能的药,却被他自己偷偷停掉了!
为什么?!
萧振豪看着陈淑贞震惊的表情,深吸一口气,似乎下了某种决心。
“陈阿姨,事到如今,我也不瞒您了。”
“我爸有很严重的冠心病,好几年了。之前做过支架,但情况一直不太稳定。”
“尤其是我妈去世后,他受的打击太大,病情加重了不少。”
“我妈……是五年前车祸走的,很突然。我爸他一直觉得,如果那天他陪我妈一起去逛街,可能就不会出事。”
“他心里这道坎,一直没过去。”
萧振豪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心疼。
“他这个人,倔强,要强,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,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,尤其是……尤其是亲近的人。”
“他答应和您在一起,可能也是想找个寄托,重新开始。”
“但他又怕自己的病成为您的负担,所以就想瞒着……”
真相如同一块巨石,砸入陈淑贞的心湖,掀起惊涛骇浪。
所有的疑团在这一刻都解开了。
那本旧相册,是他对亡妻的思念。
他规律服用的“药”,是他掩人耳目的道具。
他性格里的沉郁和刻板,是巨大创伤后的应激表现。
他提出“搭伙”,或许并非全然理智的计算,也包含着一丝对温暖和陪伴的渴望,却又因内心的创伤和顾虑,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屏障。
他一直,独自承受着这一切。
而她,却还在为生活习惯的差异、为那点疏离感而暗自神伤。
愧疚、心疼、复杂难言的情绪,瞬间淹没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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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9
萧宏图在CCU观察了三天,病情稳定后,转入了普通病房。
这三天,陈淑贞几乎没有合眼。
她回家匆匆换了衣服,拿了些日常用品,就又回到了医院。
萧振豪要处理工作,不能一直守着,守夜的任务主要落在了陈淑贞身上。
她没有丝毫怨言。
白天,她细心地在医院附近租了个短租的小房间,方便做饭送饭。
她变着花样做清淡有营养的粥和菜,用保温桶装着,准时送到病房。
她记得医生说的注意事项,提醒护士换药,帮萧宏图擦洗身体,处理大小便。
开始时,萧宏图意识还未完全清醒,后来清醒了,也十分虚弱。
他看到守在床边的陈淑贞,眼神复杂,有感激,有愧疚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。
他想说什么,陈淑贞总是轻轻打断他:“别说话,好好休息,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。”
她不再叫他“萧工”,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:“宏图,喝点水。”“宏图,该吃药了。”
称呼的改变,自然而然地发生了。
萧振豪下班后会过来替换她一会儿,态度也比之前缓和了许多,偶尔会跟她聊聊工作上的事。
他看着陈淑贞细致入微地照顾父亲,眼神里的那点审视渐渐被感激取代。
“陈阿姨,这几天真是辛苦您了。”他诚恳地说。
“没什么,应该的。”陈淑贞平静地回答。
一周后,萧宏图的精神好了很多,已经能在搀扶下慢慢坐起来,说些话了。
这天下午,阳光很好,透过病房的窗户照进来,暖洋洋的。
萧振豪刚走,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陈淑贞削着一个苹果,动作轻柔。
长时间的沉默后,萧宏图终于开口,声音还有些虚弱:“淑贞……这次,多亏了你。”
陈淑贞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,递给他:“说这些干嘛。”
萧宏图没有接苹果,而是看着她,眼神里充满了愧疚:“我……我对不起你。”
“我不该瞒着你我的病。”
“我……我是怕……”
他哽住了,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。
陈淑贞放下苹果,拿起毛巾,轻轻擦了擦他额头上虚弱的汗。
“怕成为我的负担?怕我知道你身体不好,就不愿意跟你搭这个伙了?”她替他说了出来,语气平和,没有一丝责备。
萧宏图惊讶地看着她,点了点头,眼圈有些发红。
“傻不傻。”陈淑贞轻轻说了一句,像是在责备,又充满了心疼,“两个人在一起,不就是互相担待,互相扶持吗?”
“你瞒着,才是最大的负担。这次多危险,你想过没有?”
萧宏图低下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“振豪……都跟你说了?”他低声问。
“嗯。”陈淑贞点点头,“说了你的病,也说了……你以前的事。”
萧宏图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,长久地沉默着。
窗外传来几声鸟鸣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缓缓抬起头,目光望向窗外,仿佛穿透了时空,回到了过去。
“她叫林静。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沙哑而遥远,“安静的静。”
“我们是一个厂的,她是厂里的技术员,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,安安静静的,但心里很有主意。”
“那时候日子苦,但两个人在一起,总觉得有奔头。”
“后来有了振豪,我们都很高兴……”
他的叙述断断续续,时而清晰,时而模糊。
他讲他们如何相识,如何一起度过艰难的岁月,如何看着儿子长大成才。
他的脸上,浮现出久违的、带着痛楚的温柔。
“她走得……太突然了。”他的声音哽咽了,“那天她非要自己去买年货,我说我陪她去,她说我忙,她自己能行……”
“就再也没回来……”
“如果我坚持陪她去……如果……”
巨大的悲伤笼罩着他,这个一向克制的男人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,眼泪无声地滑过他饱经风霜的脸颊。
陈淑贞没有阻止他,也没有安慰他,只是默默地递过纸巾,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。
让他哭出来,比憋在心里好。
许久,萧宏图的情绪才慢慢平复。
他擦干眼泪,有些不好意思:“对不起,失态了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陈淑贞握紧了他的手,“说出来,会好受些。”
萧宏图反手握住了她的手,力道很紧,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他看着陈淑贞,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和克制,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。
“淑贞,我当初跟你提出搭伙,确实……没想太多。”
“就觉得一个人太冷清,找个伴,互相有个照应,对儿女也是个交代。”
“我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,觉得这样对谁都好。”
“但我没想到……没想到你会这样……”
他会不得说下去,但意思不言而喻。
陈淑贞看着他,温和地笑了笑:“我也没想到。”
“我本来也觉得,就是搭个伙,平淡过日子就好。”
“可当你躺在救护车上,脸色白得像纸的时候,我才发现,我害怕失去你。”
“这种害怕,跟协议没关系。”
她顿了顿,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轻声说:“宏图,我们都这个年纪了,前半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。”
“剩下的日子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。”
“就别再互相瞒着,互相猜度了,好吗?”
“有什么难处,一起担着。有什么话,坦坦荡荡地说。”
“日子,是两个人一起过的,不是靠条条框框框出来的。”
萧宏图听着,眼眶再次湿润。
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千言万语,都化在了这个动作里。
那一刻,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层厚厚的冰,终于彻底消融了。
阳光洒满病房,温暖而明亮。
10
一个月后,萧宏图出院回家了。
医生叮嘱,需要长期服药,定期复查,保持情绪稳定,避免劳累。
经过这场生死考验,这个家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。
萧宏图像变了一个人。
他不再是那个把自己封闭在刻板规矩里的萧工,话多了些,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。
他不再过分苛求家里的整洁秩序,有时陈淑贞看完报纸随手放在沙发上,他也会笑着摇摇头,自己拿起来看看,而不是立刻归位。
他甚至主动提出,周末可以去听听戏,或者去看看电影,丰富一下生活。
那个紧锁的书房,如今门常常开着。
有一次,萧宏图主动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相册,递给陈淑贞。
“这是林静,还有振豪小时候的照片。”他的语气平静,带着怀念,但不再有那种沉重的悲伤。
陈淑贞一页页翻看,照片上的女子温婉秀丽,年轻时的萧宏图意气风发,小男孩虎头虎脑。
“她是个很好的人。”陈淑贞由衷地说。
“是啊。”萧宏图点点头,合上相册,看着陈淑贞,“但她已经走了。活着的人,要好好活着。”
他现在每天准时服用医生开的各种药物,白色药盒放在餐桌显眼位置,再也不遮掩。
陈淑贞会细心提醒他,帮他把一周的药分装好。
生活上的摩擦依然偶尔会有,但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。
他们会商量着来,你退一步,我让一分。
萧振豪来的次数也多了,每次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例行公事地坐坐,会和父亲下下棋,和陈淑贞聊聊家常。
他私下里对陈淑贞说:“陈阿姨,谢谢您。我爸他……比以前开朗多了,真的。”
社区里的老邻居们,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变化。
邓珍珠拉着陈淑贞的手说:“淑贞呐,我看你们现在是越来越有夫妻样了,眼神都不一样了。”
许俊才在活动中心遇到他们一起散步,远远地点头笑了笑,眼神里有些许释然,也有些许淡淡的失落,但更多的是祝福。
秋天来了,天高云淡。
一个周末的傍晚,两人在小区花园里散步。
银杏树的叶子黄了,像一把把小扇子,在夕阳下闪着金光。
萧宏图走得很慢,陈淑贞挽着他的胳膊,配合着他的步调。
“淑贞,”萧宏图忽然停下脚步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,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,“送给你的。”
陈淑贞惊讶地接过来,打开一看,是一条细细的银项链,吊坠是个小巧的兰花形状,做工精致。
“怎么突然送我这个?”
“没什么,”萧宏图看着远处的夕阳,耳根有点红,“就是觉得……挺配你的。上次语嫣送的那盆蝴蝶兰,你不是很喜欢吗?”
陈淑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
这个笨拙的男人,在用他的方式表达着心意。
她拿起项链,递给萧宏图:“帮我戴上?”
萧宏图有些手忙脚乱,笨拙地帮她扣好搭扣。
微凉的银坠子贴在她的皮肤上,很快就被捂暖了。
“好看吗?”她问。
“好看。”萧宏图看着她,眼神温柔而专注。
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,交织在一起。
他们继续慢慢地走着,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静谧而安详的暖意。
陈淑贞想起刚搬过来时,那个冷清得像样板房的家。
想起那个深夜,他病发时的惊恐和无助。
想起医院里,他敞开心扉的痛哭和倾诉。
想起这几个月来,点点滴滴的磨合与改变。
原来,所谓的“搭伙过日子”,只是一个谨慎的开始。
真正的情感,是在一日三餐的寻常烟火里,是在病榻前的悉心守护里,是在彼此坦诚相对的脆弱时刻里,悄然生长起来的。
像一粒深埋的种子,历经风雨,终于破土而出,迎来了生命的第二个春天。
这个春天,或许没有年少时的炽烈奔放,却有着历经沧桑后的温厚绵长。
它悄无声息,却足以温暖整个余生。
萧宏图握紧了陈淑贞的手,她的手温暖而干燥。
“明天早上,我想吃你做的葱油拌面。”他说。
“好。”陈淑贞笑着答应。
简单的对话,寻常的日子。
却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幸福。
前方的路还长,但他们知道,从此以后,可以携手并肩,从容地走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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