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薇薇把手机摔在我桌上时,宿舍的窗外正下着雨。
雨不大,是那种黏腻的、不肯干脆落下的秋雨,把整个世界都浸泡得灰蒙蒙。
手机屏幕亮着,一张照片。
照片的背景是校门口那家新开的川菜馆,红油火锅的热气模糊了灯光,也模糊了人物的轮廓。
但依然能看清,是我,和一个穿着常服、身形挺拔的男人。
他正侧头听我说话,嘴角噙着一点笑意,眼神专注。
“江楚,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?”
林薇薇的声音在颤抖,不是因为冷,是因为极致的愤怒。
我抬起眼,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,落在她涨红的脸上。
她很好看,是那种没有攻击性的、让人心生保护欲的漂亮,此刻因为激动,眼眶泛着红,像一只被惹急了的兔子。
我没说话,只是伸手,把桌上那本摊开的《证据法学》合上。
书页合拢的声音,清脆,利落。
像一声法槌落定。
“解释什么?”我问,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她晚饭吃了没。
我的平静显然是新的燃料。
“解释什么?”她拔高了音调,宿舍里另外两个正在戴耳机听课的舍友都摘下了耳机,朝我们这边看来。
“你明知道他是我男朋友!你明知道我们快要订婚了!江楚,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,你就是这么对我的?当小三,撬自己舍友的墙角,你还要不要脸?”
“小三”这个词,像一颗淬了毒的钉子,被她狠狠砸了过来。
宿舍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,还有林薇薇粗重的呼吸声。
我看着她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我甚至真的轻笑了一声。
这声笑彻底点燃了她。
“你还笑?你居然还笑得出来?”她冲过来,想抢回她的手机,大概是想把这“证据”收好。
我先她一步,按住了手机。
我的指尖冰凉,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,触碰到照片里那个男人的脸。
“林薇薇,”我一字一顿,清晰地叫她的名字。
“第一,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,我们只是被分配在同一个宿舍的舍友,关系尚可。”
“第二,这张照片拍摄于昨晚七点十五分,地点是‘蜀味堂’,我们点了一份毛血旺,一份干锅牛蛙,还有一扎酸梅汤。”
“第三,”我抬起头,直视着她因为错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,“照片里这个男人,叫江驰,军衔是上尉,目前在我们学校承担大一新生的军训任务。”
我停顿了一下,让她有时间消化这些信息。
“而我,叫江楚。”
“江驰,江楚。”我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,“你觉得,这只是一个巧合吗?”
林薇薇的脸色,从愤怒的涨红,一点点褪成了疑惑的苍白。
她张了张嘴,像是想说什么,但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我把手机从手下推过去,还给她。
“在你用‘小三’这种带有严重诽谤性质的词汇攻击我之前,有没有想过先确认一下,他是不是我哥?”
时间倒退回两天前。
那也是一个雨天,但比今天的要大得多,雨点砸在玻璃窗上,噼里啪啦地响。
我哥江驰给我打电话的时候,我正在图书馆整理下周模拟法庭的辩护材料。
“楚楚,有空吗?出来坐坐。”
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,是一种被浸透了水的棉花似的、沉甸甸的疲惫。
我哥很少这样。
在我印象里,他永远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,无论是在部队里经受怎样的风吹日晒,都站得笔直,精神抖擞。
“有事?”我问。
“嗯,”他顿了顿,“想跟你聊聊。”
我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清吧,他要了一杯威士忌,我只要了一杯柠檬水。
他穿着便服,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,但常年自律的身材依然把衣服撑得很有型。只是他眼下的乌青,和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倦意,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黯淡。
“和林薇薇吵架了?”我开门见山。
他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。
“也不算吵,”他转着手里的酒杯,冰块在杯壁上撞出清脆的响声,“就是觉得……累。”
“累?”
“嗯。”他喝了一大口酒,辛辣的液体让他皱了皱眉,“楚楚,我是不是做错了?”
我没有接话,等着他继续说。
“我和薇薇在一起两年了。她很好,温柔,善良,会照顾人,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
他说的“所有人”,我知道,主要指的是我爸妈。
我爸妈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,思想传统,觉得江驰年纪不小了,也该成家立业了。林薇薇家境不错,又是师范专业的学生,工作稳定,性格温顺,是他们眼中完美的儿媳妇人选。
“他们已经在看订婚的酒店了,薇薇也很期待。可是我……”江驰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我一想到结婚,就觉得害怕。”
“害怕什么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苦笑了一下,“就像是……你知道那种感觉吗?你站在一个隧道的入口,里面黑漆漆的,所有人都告诉你,走进去,走进去就是光明,就是安稳的后半生。可是你看着那片黑暗,你的本能告诉你,不要进去。”
我静静地听着。
“我和她之间,好像缺了点什么。我们能聊的,永远是今天吃了什么,明天去看什么电影,她又看上了哪个包……我跟她说部队里的事,她听不懂,也不感兴趣。我跟她说我最近在读的书,她会说那些东西太枯燥了。我们之间,好像隔着一堵墙。”
“她很努力地想对我好,给我织毛衣,学着煲汤,把我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。我知道,我应该感激,应该觉得幸福。”
“可我感觉到的,是负担。”
“她的好,像一张网,把我密不透风地罩在里面。我喘不过气。”
“楚楚,我是不是很混蛋?一个女孩子把她最好的青春都给了我,我却在这里想东想西。”
吧台的灯光落在他脸上,一半明,一半暗。
我看着他英挺的侧脸,想起了小时候。
他总是那个为我遮风挡雨的人。我被人欺负了,他会第一时间冲上去;我考试考砸了,他会偷偷帮我改分数,再替我挨我爸的鸡毛掸子。
他是我的哥哥,是我最坚实的后盾。
现在,这个后盾,看起来像一座快要崩塌的山。
“哥,”我开口,声音很平静,“婚姻不是对一个人好的报答,也不是对一段付出时间的交代。”
“它是一份合同。”
“一份以感情为基础,以共同生活为目的,需要双方在精神层面、生活层面、价值层面都高度契合的终身合同。”
“在签订这份合同之前,你有权,也有义务,对合同的另一方,以及这份合同本身,进行最审慎的评估。”
“如果你觉得条款有问题,或者你对履约没有信心,那么,现在退出,是成本最低的选择。”
“这不叫混蛋,这叫止损。”
他愣愣地看着我,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妹妹。
“你说话……真像你们法律系的。”
“因为事实就是如此。”我喝了一口柠檬水,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,“感情不能凌驾于逻辑之上,尤其是在决定一辈子的大事上。感动、愧疚、责任,这些都不能成为你走进婚姻的理由。唯一的理由,应该是爱,是笃定,是‘我愿意’。”
“那你觉得,我该怎么办?”他问,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。
“你需要一次诚实的对话。”我说,“不是和爸妈,也不是和我,是和林薇薇。”
“把你的累,你的感受,你的疑虑,都告诉她。”
“看看你们之间那堵墙,到底是能被推倒,还是只能越砌越高。”
那晚我们聊了很久。
从清吧出来,雨已经停了。
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,像一条流淌的河。
江驰送我到宿舍楼下,临走前,他忽然叫住我。
“楚楚。”
“嗯?”
“谢谢你。”他说,“还好有你。”
我笑了笑:“你是我哥。”
这就是两天前发生的事。
而昨晚那顿饭,是我不放心他,主动约他出来,想看看他跟林薇薇谈得怎么样。
结果,他根本没谈。
“我开不了口。”他在那家烟火气十足的川菜馆里,对着一锅翻滚的红油,声音比那锅汤还滚烫,“我一看到她那张充满期待的脸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”
“所以我才说,愧疚是最大的绑架。”我把一片毛肚在他碗里涮好,蘸上香油蒜泥,夹给他。
“先吃饭吧,吃饱了才有力气解决问题。”
那顿饭,我们没再聊林薇薇。
我们聊小时候的糗事,聊部队里的趣闻,聊我模拟法庭上遇到的奇葩案例。
他看起来放松了很多,眉宇间的阴霾散去,露出了我熟悉的、爽朗的笑容。
就是这个笑容,被林薇薇的手机镜头捕捉,定格,成了我“当小三”的铁证。
思绪回到现在,回到这间小小的、气氛凝固的宿舍。
林薇薇的脸色已经从苍白变成了青紫交加。
她大概是想起了我哥的名字,也想起了我跟她提过我有个在当兵的哥哥。
只是她从来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。
“他……他真是你哥?”她的声音干涩,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我的学生证、身份证、户口本,需要拿给你看吗?”我反问。
“可……可你们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“你们吃饭的样子,根本不像兄妹!他看你的眼神……”
“什么样的眼神?”我追问,“是像看情人,还是像一个疲惫的人,在跟自己唯一能说心里话的家人倾诉?”
林薇薇彻底说不出话了。
另外两个舍友交换了一个“原来如此”的眼神,又默默地戴上了耳机,把这个尴尬的空间还给我们。
“林薇薇。”我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。
我比她高半个头,这种身高差,让我可以轻易地形成一种压迫感。
“在一段关系里,信任是基石。当基石产生裂缝的时候,正常的做法是去沟通,去修复,而不是捕风捉影,制造新的矛盾。”
“你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,没有发一条微信问我,而是直接冲回来,用最恶毒的语言,给我定罪。”
“你不是在寻求真相,你是在发泄你的不安全感。”
我的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,敲在她摇摇欲坠的防线上。
“你真正担心的,不是我跟你抢男朋友。”
“你真正担心的,是江驰不爱你了。”
这句话,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她用愤怒伪装起来的脆弱。
林薇薇的眼泪,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。
大颗大颗,砸在地板上,无声无息。
她哭了很久,从一开始的 silently 流泪,到后来的小声抽泣,最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。
我没有安慰她。
我只是拉开椅子,坐回自己的书桌前,重新打开那本《证据法学》。
有些情绪,需要让她自己消化。
有些难堪,是她必须独自承受的代价。
哭声渐渐小了下去。
“对不起。”
很久之后,我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道歉。
我翻过一页书,没有抬头。
“道歉就不必了。”我说,“我不在乎。”
“我不是善良,我只是不喜欢脏。”
“你的怀疑,你的指控,弄脏了我的地板,也弄脏了我们之间原本还算体面的舍友关系。”
她站在原地,手足无措。
“那……那我该怎么办?”
我终于合上书,抬起头看她。
“这不是你应该问我的问题。”
我拿出手机,找到江驰的号码,拨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。
“楚楚?”
“哥,你现在有空吗?”
“有,怎么了?”
“给你半个小时,到我宿舍楼下。”我说,语气不容置喙,“有些事,需要你们三个人当面说清楚。”
我挂了电话,对林薇薇说:“去洗把脸,整理一下。待会儿,把你所有的委屈、怀疑、不安,当着他的面,说清楚。”
“记住,你是他的女朋友,你有权知道真相。但你没有权,在真相未明之前,审判任何人。”
半个小时后,我们三个人坐在了宿舍楼下那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里。
江驰赶到的时候,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,他看到我和林薇薇坐在一起,林薇薇眼睛红肿,而我面无表情,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。
“怎么了这是?”他小心翼翼地问。
我没说话,只是把林薇薇的手机推到了桌子中间。
屏幕上还是那张照片。
江驰的目光落在照片上,先是一愣,随即明白了什么,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奈。
他看向林薇薇,想解释:“薇薇,你听我说,这是个误会……”
“我不想听你解释。”
出乎我意料的,林薇薇打断了他。
她已经洗过脸,虽然眼睛还是肿的,但神情已经镇定了许多。
她看着江驰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。
“江驰,你是不是不爱我了?”
这是一个直球。
一个完全没有经过任何铺垫和修饰的、赤裸裸的直球。
江驰被这个球砸懵了。
他张口结舌,看向我,眼神里满是求救。
我端起面前的白水,喝了一口,选择了当一个安静的背景板。
这是他的战场,我不能替他出征。
“薇薇,你……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,“我们不是好好的吗?”
“好好的?”林薇薇笑了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,“好好的,就是你连续半个月对我爱答不理?好好的,就是我跟你说我们去看婚纱,你说你忙?好好的,就是你宁肯找你妹妹倾诉,也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?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,眼眶又红了。
“江驰,我不是傻子。我能感觉到,你在疏远我。我只是……我只是不敢承认。”
“我害怕,我怕我一问,我们之间就真的完了。”
“所以今天看到这张照片,我才会那么失控。我不是不相信江楚,我是不相信你!我宁愿相信你是被外面的女人勾引了,我也不愿意相信,你只是单纯地不爱我了!”
她把所有的不安和恐惧,都撕开,血淋淋地摆在了桌面上。
咖啡馆里很安静,只有背景音乐在轻轻流淌。
江驰的脸色,一寸寸地白了下去。
他放在桌上的手,慢慢收紧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“对不起。”
很久,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。
“薇薇,对不起。”
林薇薇的眼泪,又一次掉了下来。
但这一次,她没有哭出声,只是任由泪水划过脸颊。
“所以,是真的,是吗?”她问。
江驰沉默了。
他的沉默,是比任何语言都更残忍的回答。
我看着他们两个,一个在无声地哭泣,一个在痛苦地沉默。
我觉得,是时候由我来打破这个僵局了。
“好了,”我开口,声音不大,但足以让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,“现在,不是追究‘爱与不爱’这个哲学问题的时候。”
“我们需要解决的是一个现实问题。”
我看向江驰:“哥,你先说。你对这段关系的未来,是怎么打算的?是想分手,还是想继续?”
江驰抬起头,嘴唇动了动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“这是一个选择题,不是论述题。A,分手。B,继续。请作答。”我的语气,像是在法庭上质询证人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他最终还是说了这句最无用的话。
“不知道,就意味着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分手。”我替他做了总结。
然后,我转向林薇薇。
“林薇薇,你呢?在已经知道他有疑虑、有退缩的情况下,你对这段关系的未来,是怎么打算的?A,分手。B,继续。”
林薇薇擦了擦眼泪,看着江驰,眼神里有失望,有悲伤,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固执。
“B。”她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“很好。”我点了点头,“既然双方都没有选择立刻终止关系,那么,我们就进入下一个议程。”
“如何让这段关系,继续下去。”
我从包里拿出纸和笔。
“从今天起,我建议你们进入一个为期三个月的‘关系冷静与重构期’。”
“在这三个月里,我希望你们能做到以下几点。”
我一边说,一边在纸上写。
“第一,诚实沟通。每周至少进行一次深度对话,谈话内容不限于吃喝玩乐,必须涉及对未来的规划、对彼此的看法、以及各自在关系中感受到的困惑与不满。谈话过程,禁止指责,禁止情绪化攻击。”
“第二,边界重设。暂停一切关于订婚、结婚的讨论。给彼此独立的空间,减少不必要的捆绑。江驰需要空间思考,林薇薇,你需要找回你自己,而不是依附于这段关系。”
“第三,共同成长。江驰,你需要学会表达你的真实感受,而不是一味逃避。林薇薇,你需要建立你的安全感,这种安全感不应该来自于你的男朋友,而应该来自于你自己。去读书,去社交,去培养你的兴趣爱好,去做任何能让你变得更优秀、更独立的事情。”
我把写满字的纸,推到他们面前。
“三个月后,再坐下来谈。到时候,是走是留,我想你们都会有一个比现在更清晰的答案。”
“如果你们同意这个方案,就在下面签字。”
江驰和林薇薇都愣愣地看着那张纸。
那不像是一份建议,更像是一份……合同。
一份关于如何修复他们爱情的、条款清晰、权责分明的合同。
“江楚,你……”江驰看着我,眼神复杂,“这是感情,不是做生意。”
“当感情出现危机,无法正常运转的时候,用商业的逻辑来管理它,是最高效的方式。”我平静地回答。
“它能剥离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内耗,让你们专注于解决核心问题。”
“当然,你们也可以选择拒绝。继续像现在这样,一个逃避,一个猜忌,直到把最后一点情分都消磨殆尽,然后不欢而散。”
“签,还是不签?”
我把笔,放在了纸的旁边。
那是一个漫长的沉默。
咖啡馆的冷气开得很足,吹得我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最终,是林薇薇先伸出了手。
她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,但她握住笔的姿态,却很坚定。
她在纸的末端,一笔一划地,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林薇薇。
然后,她把笔推给了江驰。
江驰看着她,又看看我,最后,目光落在那张纸上。
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他也拿起了笔,在林薇薇的名字旁边,签下了“江驰”。
我看着那两个并排的名字,心里没有半分轻松。
我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一场手术,刚刚完成了术前告知和签字。
至于手术过程是否顺利,病人最终是能康复出院,还是死在手术台上,一切都还是未知数。
那天之后,宿舍的气氛变得很微妙。
我和林薇薇之间,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。
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分享零食,也不再一起去食堂吃饭。
她变得很沉默,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图书馆或者自习室。
我偶尔能在校园里看到她,一个人戴着耳机,步履匆匆。她瘦了些,但眼神比以前清亮了,少了几分患得患失的怯懦,多了几分专注。
她开始在朋友圈分享她读的书,看的电影,甚至是一些她自己写的随笔。
内容大多关于女性独立和自我成长。
我知道,她在很努力地执行那份“合同”的第三条。
而江驰那边,也开始了每周一次的“汇报”。
他会给我发很长的微信,告诉我他和林薇薇的“深度对话”内容。
第一次,他们大吵了一架,不欢而散。
第二次,他们冷静了很多,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对方的想法。
第三次,江驰告诉我,林薇薇第一次跟他聊起了她对未来的职业规划,那是一个他从未了解过的、充满野心和想法的林薇薇。
“我忽然觉得,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。”他在微信里这样说。
我回他:“因为你以前只看到了她的‘好’,而没有看到她的‘灵魂’。”
某天晚上,我从图书馆回来,看到林薇薇在阳台打电话。
声音很低,但我还是听清了几个词。
“妈,我知道……但我现在不想考虑结婚的事……我想先考研……”
挂了电话,她转过身,看到了我。
我们对视了一眼,气氛有些尴尬。
“我妈催我了。”她先开了口,语气有些无奈。
“嗯。”我应了一声。
“她说,女孩子不用那么拼,找个好男人嫁了才是正经事。”
“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。”她自嘲地笑了笑,“觉得抓住江驰,就抓住了全世界。”
“现在呢?”我问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,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。
“现在觉得,世界那么大,我应该自己去看看。”
说完,她转身回了宿舍。
过了一会儿,她走出来,递给我一个石榴。
又大又红,颗粒饱满。
“我妈寄来的,很甜。”她说。
我接了过来。
“谢谢。”
“该说谢谢的是我。”她看着我,眼神很真诚,“江楚,虽然你说话很难听,但……你是对的。”
“如果不是你,我可能还在用哭闹和猜忌,把他越推越远。”
“又或者,用我爸妈的压力逼着他订了婚,然后守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,过一辈子。”
她顿了顿,轻声说:“那才是真正的地狱。”
我剥开石榴,红宝石般的果粒在灯光下晶莹剔透。
我掰了一半,递给她。
“尝尝。”
她接了过去,我们俩靠在阳台的栏杆上,一人一半,安静地吃着石榴。
晚风吹来,带着桂花的香气。
我们之间的那堵墙,好像在那一刻,悄无声息地,融化了一角。
转眼,两个多月过去了。
江驰和林薇薇的关系,进入了一种微妙的稳定期。
他们不再像热恋的情侣那样腻在一起,反而更像……战友。
一起面对来自父母的催婚压力,一起规划各自的未来,一起探索对方未知的精神世界。
江驰不再喊累了,他眉宇间的倦意散去,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。
林薇薇也像是变了一个人,她报名了英语高级口译的辅导班,每天忙得脚不沾地,但整个人都在发光。
有一次我撞见他们俩在学校的湖边散步。
没有牵手,只是并排走着,聊着天。
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,画面和谐得像一幅油画。
我没有去打扰他们,悄悄地绕路走了。
我以为,这个故事,会朝着一个“破镜重重圆”或者“和平分手,各自安好”的结局发展下去。
我甚至已经开始构思,如果他们最后决定分开,我该如何安慰林薇薇,又该如何让我爸妈接受这个事实。
直到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。
电话里,我妈的语气喜气洋洋。
“楚楚啊,你哥和薇薇下个月订婚,日子都看好了!”
我愣住了。
“订婚?谁决定的?”
“还能有谁?你哥自己提的啊!”我妈的声音里满是骄傲,“我就说嘛,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,床头吵架床尾和。前段时间我看他们俩淡淡的,还以为出什么事了,原来是小驰想给薇薇一个惊喜呢!”
“他还说,等订了婚,就把家里那枚传家的玉坠给薇薇戴上。你爸高兴得呀,晚上多喝了两杯呢!”
挂了电话,我站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玉坠。
那是我奶奶留给我妈的,我妈一直说,要留给她未来的儿媳妇。
那不仅仅是一个首饰,那是一种认可,一种接纳,一个沉甸甸的承诺。
江驰,他到底在想什么?
他明明告诉我,他和林薇薇还在“重构期”,他明明说,他还需要时间。
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订婚?
是那份“合同”起效了,他重新爱上了林薇薇?
还是……他又一次选择了妥协和逃避?
一种强烈的不安,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。
我立刻给江驰打电话。
电话通了,但他没有接。
一连打了三个,都是如此。
我给他发微信:“看到回电。急事。”
石沉大海。
我坐在书桌前,看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,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我最担心的事,可能还是发生了。
江驰不是一个会因为惊喜而冲动的人。他选择在这个节点提出订婚,只有一种可能——他受到了某种他无法抗拒的压力。
而这种压力,很可能来自林薇薇的家庭。
我正在胡思乱想,宿舍门被推开了。
是林薇薇。
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羞涩和喜悦的红晕,看到我,眼睛亮晶晶的。
“江楚,我……”她走到我面前,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。
“你要订婚了。”我替她说了出来,语气平静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是啊,你哥跟你说了?他也真是的,说好要给我一个惊喜的。”
她伸出手,在我面前晃了晃。
无名指上,多了一枚钻戒。
不大,但很闪。
“好看吗?今天下午他突然拿出来的,我当时都懵了。”
我看着那枚戒指,觉得刺眼。
“林薇薇,”我抬起头,直视着她的眼睛,“你向他家提要求了?”
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“什……什么要求?”
“比如,用订婚,来换取你父母在某个项目上对我家的帮助?”
我爸是做工程的,最近在竞标一个市政项目,这件事,江驰跟我提过一嘴。
而林薇薇的父亲,是市建委的一个副主任。
林薇薇的脸色,瞬间变得惨白。
她收回手,攥成了拳头,眼神躲闪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是吗?”我站起身,一步步逼近她,“那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,再说一遍,你不知道?”
她后退了一步,嘴唇哆嗦着,说不出话。
我明白了。
一切都明白了。
不是江驰妥协了。
是林薇薇,她撕毁了那份“合同”。
她用了最直接,也是最不堪的方式,跳过了所有的流程,直接索要一个结果。
她用她父亲的权力,和我家的利益,做了一场交易。
一场以婚姻为筹码的交易。
“林薇薇,你真让我恶心。”
我说完,拿起外套,摔门而出。
我需要找到江驰。
我必须找到他。
我在他常去的部队篮球场找到了他。
他一个人在投篮,一下,又一下,机械地重复着。
汗水湿透了他的背心,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。
我站在场边,没有出声。
他投了十几个球,才发现我。
他停下动作,抱着篮球,朝我走来。
“楚楚,你怎么来了?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我妈给我打电话了。”我说。
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。
他低下头,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,避开了我的视线。
“哥,”我看着他,“为什么要答应?”
他没有回答。
“是因为那个项目吗?”我追问。
他擦汗的动作停住了。
“是林薇薇拿项目跟你谈的条件,对不对?”
他猛地把毛巾摔在地上。
“够了!”他低吼道,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,“这是我的事!”
“你的事?”我气笑了,“你用你一辈子的幸福,去换一个项目,你说这是你一个人的事?”
“江驰,你看着我!”我强迫他抬起头,“两个月前,你是怎么跟我说的?你说你累,你喘不过气,你害怕走进那片黑暗的隧道!”
“现在呢?你为了一个项目,就要闭着眼睛跳进去吗?”
“那不一样!”他辩解道,“爸的公司最近周转很困难,这个项目对他很重要!”
“所以呢?所以你就要牺牲自己?你是卖给了他们家吗?”
“江楚!”他的声音里带着警告的意味,“别这么说薇薇,她也是为了我们好。”
“为我们好?”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,“她用这么卑劣的手段逼你订婚,这叫为我们好?她背着你,撕毁了我们三个人共同的约定,这叫为我们好?”
“江驰,你清醒一点!这不是爱情,这是绑架!”
“那你要我怎么办?”他突然冲我吼道,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力,“我能怎么办?一边是爸妈的期望,一边是她家的恩情,我能说不吗?我说了不,爸的公司怎么办?我们两家的关系怎么办?所有人都只会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忘恩负负心汉!”
他抱着头,痛苦地蹲了下去。
“楚楚,我真的……太累了。”
“我不想再挣扎了。”
“就这样吧,结婚,就这样过一辈子,也挺好的。至少……至少爸妈高兴。”
看着他蜷缩成一团的样子,我所有的愤怒,都化成了一股尖锐的心疼。
我的哥哥,那个永远为我遮风挡雨的白杨树,他被压垮了。
被亲情,被责任,被所谓的“恩情”,压得直不起腰。
我走过去,在他身边蹲下。
我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他的背。
像小时候,他安慰我那样。
良久,我开口,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。
“哥,这件事,交给我。”
“你不用管了。”
他抬起头,通红的眼睛里满是错愕。
“楚楚,你……”
“我说过,你是我哥。”我看着他,“我不会让你,就这么不明不白地,走进一个坟墓。”
“你是不是我嫂子,还两说呢。”
这句话,我是在心里,对林薇薇说的。
第二天,我约了林薇薇。
地点还是那家咖啡馆。
她来的时候,化了精致的妆,穿着一条新裙子,手上的钻戒熠熠生辉。
她看起来像一个胜利者。
“江楚,找我有什么事?”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,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。
我没有兜圈子。
“取消订婚。”
她手上的动作一顿,随即笑了。
“你在开玩笑吗?”
“我从不开玩笑。”我看着她,“给你两个选择。一,你主动去跟我哥说,订婚取消。二,我把你拿项目要挟他的事,告诉我爸妈,也告诉你爸妈。”
她的脸色变了。
“你敢!”
“你看我敢不敢。”我身体微微前倾,盯着她的眼睛,“林薇薇,你大概不太了解我。我这个人,没什么优点,就是护短,而且,记仇。”
“你以为你用一个项目绑住了我哥,就能高枕无忧地当上江太太?你以为我爸妈知道了真相,还会高高兴兴地把传家宝交给你?”
“你以为你爸知道了你拿他的前途当儿戏,会是什么反应?”
我每说一句,她的脸色就白一分。
“你以为你赢了,其实,你从一开始就输了。”
“你输在你根本不了解江驰。他或许会因为一时的责任感和愧疚而妥协,但他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。一个靠着女人裙带关系换来的婚姻,会成为他一辈子的耻辱。他不会爱你,他只会恨你。”
“你更输在你不了解我。”
“我哥可以当烂好人,我不会。”
“任何企图伤害我家人的人,我都会让她付出代价。”
咖啡馆里很安静,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,冰冷,且锋利。
林薇薇的手在发抖,咖啡洒出来,弄脏了她白色的裙子。
她看着我,眼神里有恐惧,有不甘,还有一丝……绝望。
“为什么?”她喃喃地问,“我只是……太爱他了。我怕失去他。”
“爱不是占有,更不是算计。”我冷冷地回答。
“你用错了方式。”
“你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交易的物品,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”
“现在,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去修正你的错误。”
“去告诉他,你错了。去告诉他,订婚取消。然后,滚出我们的生活。”
说完,我站起身,没有再看她一眼,径直走出了咖啡馆。
阳光很刺眼,我眯了眯眼睛。
我知道,这场仗,我赢了。
但我的心里,没有半分喜悦。
我只是觉得很累。
比打一场模拟法庭的决赛还要累。
那天下午,江驰给我发了条微信。
只有两个字:“谢了。”
晚上,林薇薇搬出了宿舍。
她走的时候,我们谁也没有跟谁说话。
她的东西不多,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。
她走到门口,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那眼神很复杂,我看不懂。
然后,她关上门,走了。
宿舍里,又恢复了安静。
仿佛这个人,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生活像一条平静的河流,继续向前流淌。
江驰的军训任务结束,回了部队。
我们恢复了以前的相处模式,偶尔打个电话,聊聊近况。
他再也没有提过林薇薇。
我也默契地,不再问。
我以为,这件事,就这样彻底翻篇了。
直到一个月后。
我正在图书馆写毕业论文,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。
短信很短,只有一句话。
“你以为你赢了?你只是把他推向了另一个深渊而已。”
我皱了皱眉,以为是垃圾短信,正要删除。
第二条短信,紧跟着来了。
“去问问你那冰清玉洁的好哥哥,‘小安’是谁。”
小安。
这个名字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。
我想起来了。
很久以前,我还在上高中的时候,有一次无意中看到江驰的手机。
他的微信置顶,有一个叫“小安”的人。
备注很简单,只有一个字母A,所以排在最前面。
当时我问他“小安”是谁。
他神色有些不自然,含糊地说,是一个部队的朋友。
后来,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置顶。
现在,这个名字,又一次出现了。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强烈的不安,攫住了我。
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,感觉整个图书馆的灯光,都变得忽明忽暗。
仿佛我又站在了那个黑漆漆的隧道口。
而这一次,被推进去的,可能是我自己。
我立刻拨通了江驰的电话。
响了很久,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接的时候,电话通了。
“楚楚?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,背景里有风声。
“哥,你在哪儿?”
“在外面……有点事。”
“我问你,”我没有跟他兜圈子,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,“‘小安’是谁?”
电话那头,是长久的、死一般的沉默。
只有风声,呼呼地吹着。
那沉默,比任何回答都更让我心惊。
“哥?”
“楚楚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这件事……很复杂。”
“你先别管,好吗?”
“我怎么可能不管!”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,“给我发短信的人是谁?是林薇薇吗?”
“不是她。”他立刻否认。
“那是谁?‘小安’到底是谁?她跟你是什么关系?”
“她……”江驰顿了顿,声音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,“她是我……是我以前的……战友。”
“也是我的……初恋。”
“我们分手很多年了。但是最近……她出了一些事,她来找我……我不能不管她。”
初恋。
战友。
出了一些事。
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,信息量大到我的大脑几乎宕机。
“所以,你跟林薇薇说累,说喘不过气,不是因为你们之间有问题,而是因为……她回来了?”
我的声音在发抖。
电话那头,又是沉默。
但这一次,我等到了他的回答。
一个字。
“是。”
那一瞬间,我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。
我以为我运筹帷幄,我以为我洞察一切。
我以为我是在拯救我哥,是在维护正义。
结果,我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、自作聪明的傻子。
我亲手赶走了林薇薇,那个虽然愚蠢、虽然虚荣,但却是真心爱着我哥的女孩。
我为他扫清了障碍,让他可以毫无负担地,去奔赴他的“初恋”。
我不是在止损。
我是在助纣为虐。
“江驰,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冰冷得像一块铁,“你真行。”
我挂了电话,再也无心写一个字。
我收拾东西,走出图书馆。
夜色已经很深了,校园里空无一人。
冷风吹在我脸上,我却感觉不到冷。
我只是觉得……荒谬。
原来,所有的冷静、理智、分析,在精心编织的谎言面前,都不堪一击。
我以为我是法官。
结果,我只是一个被被告和证人联手欺骗的、愚蠢的陪审员。
回到宿舍,我打开电脑,订了一张第二天最早去江驰部队所在城市的高铁票。
有些事,我必须当面问清楚。
有些真相,我必须亲眼去看一看。
我不是为了林薇薇,也不是为了什么公道。
我是为了我自己。
我不能让自己,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。
第二天清晨,我踏上了去往邻市的高铁。
车窗外,景物飞速倒退,像一场被快进的电影。
我想起林薇薇搬走时,回头看我的那个眼神。
我现在终于懂了。
那不是不甘,也不是怨恨。
那是怜悯。
她是在怜悯我,这个自以为是的、被自己亲哥哥骗得团团转的傻瓜。
高铁到站,我打车直奔江驰的部队驻地。
在门口,我被哨兵拦了下来。
我给他打电话,这一次,他接得很快。
“楚楚,你别胡来!”他的声音很急。
“我已经在门口了。”我说,“你出来,或者我闯进去。”
他沉默了几秒。
“你在门口等我。”
十分钟后,他穿着一身作训服,从里面跑了出来。
他看起来很憔悴,眼里的红血丝比上次更重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他看着我,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。
“来看戏。”我冷冷地说,“看你和你的初恋,情深义重的好戏。”
他的脸色一白。
“楚楚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“那是哪样?”我步步紧逼,“你告诉我,‘小安’到底出了什么事?需要你抛下未婚妻,需要你对我撒谎,去‘不能不管’?”
他嘴唇紧抿,不说话。
“好,你不说,我自己去查。”我说着,转身就要走。
“别!”他一把拉住我。
“安然她……她丈夫去世了,是我们的老班长,在一次任务里牺牲的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悲痛,“她一个人带着孩子,过得很不好。她得了抑郁症,前段时间……自杀,被救了回来。”
“她在这个城市,没有别的亲人朋友,只能找到我。”
我愣住了。
这个反转,是我始料未及的。
烈士遗孀,抑郁症,自杀。
每一个词,都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“所以,你是在照顾她?”
“是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她状态很差,孩子也需要人照顾。我……我不能眼睁睁看着。”
“那林薇薇呢?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会跟她解释清楚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里满是疲惫,“等安然的情况稳定下来,我会跟薇薇坦白一切。如果她不能接受,我……我尊重她的任何决定。”
我看着他,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他做错了吗?
从道义上讲,他去帮助牺牲战友的遗孀,没有错。
但从感情上讲,他欺骗了林薇薇,也欺骗了我,大错特错。
这是一个无解的伦理困境。
“她住在哪儿?”我问。
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告诉了我地址。
“楚楚,你别去打扰她。”他叮嘱道。
我没有回答他,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。
我必须去见见这个“小安”。
我想看看,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,能让我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哥哥,方寸大乱到这个地步。
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。
我按照地址,找到了那栋楼。
楼道里光线昏暗,墙皮剥落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。
我敲了敲门。
过了好一会儿,门才开了一道缝。
一张苍白憔悴的脸,出现在门后。
是一个很清秀的女人,眉眼间有一种脆弱的美感,但她的眼神,是空洞的,像一潭死水。
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旧毛衣,整个人瘦得像一片纸。
“你找谁?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警惕。
“我叫江楚,是江驰的妹妹。”
听到“江驰”的名字,她的眼神里,终于有了一丝微光。
她打开了门。
“请进。”
屋子里很乱,东西堆得到处都是。
一个小男孩坐在地毯上玩积木,看到我,怯生生地躲到了女人身后。
“对不起,家里有点乱。”女人局促地说。
“没关系。”我打量着她。
她就是安然。
她和我哥,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我哥是阳光,是烈火。
而她,是月光,是静水。
“江驰……他跟你说什么了?”她给我倒了杯水,手抖得厉害。
“他说,你是他战友的遗孀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苦笑。
“是啊,遗孀。”她重复着这个词,眼神黯淡下去,“他是不是还说,他是在帮我?”
“是。”
“他总是这样。”她低声说,“总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。”
她抬起头,看向我,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“江楚,你知道吗?我丈夫,我们的老班长,他牺牲,是为了救江驰。”
我的大脑,“嗡”的一声。
“那次任务,本来应该是江驰带队。但是出发前,我突然急性肠胃炎,他为了送我去医院,跟班长换了班。”
“结果,那一去,班长就再也没回来。”
“所以,江驰觉得,是他欠了我们母子的。”
“他不是在帮我,他是在赎罪。”
安然的声音很平静,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。
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块巨石,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明白了我哥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挣扎。
一边是让他感到窒息的、即将到来的婚姻。
一边是让他背负了一生的、沉重如山的愧疚。
他被困在这两者之间,动弹不得。
而我,和林薇薇,我们所有的争执、算计、对错,在这份沉重的“罪”面前,都显得那么轻飘飘,那么可笑。
“那你呢?”我看着她,“你爱他吗?”
安然沉默了很久。
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,轻声说:
“我已经……没有力气去爱任何人了。”
“我只是想活下去,为了我的孩子。”
“而江驰,是唯一能拉住我,不让我掉下去的那根绳子。”
我从安然家出来的时候,天又开始下雨了。
我没有打伞,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。
我给林薇薇打了个电话。
响了很久,她才接。
“喂?”她的声音很冷淡。
“是我,江楚。”
“有事?”
“我们见一面吧。”我说,“有些事,你应该知道。”
我们约在了我们学校的湖边。
她来的时候,穿着一身运动服,扎着高高的马尾,看起来比以前更有活力。
我把安然的事情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。
没有隐瞒,也没有添油加醋。
她静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等我说完,她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。
“所以,”她终于说话了,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输给的,不是一个女人,是一条人命。”
她笑了,笑得很难看。
“江楚,你知道吗?我真的很可笑。”
“我用尽心机,想得到一份明码标价的爱情。”
“而他,却在背负着一份无法用价值衡量的债。”
“我们从一开始,就不在一个世界里。”
湖边的风很大,吹乱了她的头发。
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,轻声说:
“替我跟他说声,对不起。”
“还有,祝他……早日解脱。”
说完,她转身就走,没有再回头。
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,知道,这段故事,到这里,才算是真正地,画上了一个句号。
没有赢家。
所有人,都输得一败涂地。
生活,还在继续。
我顺利地完成了毕业论文,开始准备司法考试。
江驰依旧在照顾安然母子,他定期给我打电话,告诉我她的情况在慢慢好转。
他绝口不提自己的未来。
我们之间,也形成了一种默契,不再触碰那个沉重的话题。
直到半年后。
我收到了江驰寄来的一个包裹。
里面是一张请柬。
一张婚礼请柬。
新郎:江驰。
新娘的名字,却不是安然。
而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:陈静。
我愣在原地,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我立刻给他打电话。
“哥,这是怎么回事?”
电话那头,他的声音,是我从未听过的轻松和愉快。
“楚楚,我要结婚了。”
“陈静是谁?”
“我的结婚对象啊。”他笑着说,“她是安然的心理医生。我们是在陪安然做治疗的时候认识的。”
“那安然呢?”
“她很好。她带着孩子,回了老家,在她父母身边,开始了新的生活。走之前,她把那枚班长留下的军功章,交给了我。”
“她说,她和我,都该放下了。”
“是陈静,让我明白了,什么叫真正的放下。”江驰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释然的暖意,“不是逃避,也不是背负,而是正视它,然后,带着它给你的力量,继续往前走。”
“楚楚,我找到那个愿意陪我一起往前走的人了。”
挂了电话,我拿着那张红色的请柬,在窗前站了很久。
窗外,阳光正好。
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,我跟江驰说的那个关于隧道的比喻。
原来,走出黑暗隧道的路,不止一条。
有时候,你需要的,不是一往无前的勇气。
而是,转个弯的智慧。
一个月后,我参加了江驰的婚礼。
新娘陈静,是一个很温暖的女人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,像月牙。
她看着江驰的眼神,充满了爱意和理解。
我看着他们在台上交换戒指,宣读誓言。
我哥的脸上,是我从未见过的、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。
那一刻,我由衷地,为他感到高兴。
婚礼上,我意外地看到了林薇薇。
她瘦了,也黑了,但整个人神采飞扬。
她告诉我,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,下个月就去报到。
“恭喜。”我说。
“你也是。”她朝台上的新人扬了扬下巴,“你哥,看起来很幸福。”
“是啊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,过去所有的恩怨,仿佛都融化在了这杯喜酒里。
“对了,”她像是想起了什么,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,递给我,“这个,送给你。”
我打开一看,是一支钢笔。
“毕业礼物。”她说,“祝你,前程似锦。”
“也祝你。”我收下礼物,真诚地说。
婚礼结束后,我一个人走在回酒店的路上。
手机响了,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。
“喂?”
电话那头,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。
“请问,是江楚小姐吗?”
“我是。”
“你好,我是安然。”
我停下了脚步。
“你好。”
“我……我只是想跟你说声谢谢。”她的声音,比我上次见她时,有力了很多,“谢谢你,没有拆穿我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什么?”
“那条短信,是我发的。”她说。
“关于‘小安’的那条。”
我的大脑,又一次,一片空白。
“为什么?”我艰难地问。
“因为,我不想他因为愧疚,跟我绑在一起一辈子。”
“我了解江驰,他是个死心眼的人。如果我不把他推开,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资格获得幸福。”
“我也了解你。我知道,只有你,才能让他从那个牛角尖里钻出来。”
“所以,我利用了你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电话那头,安然的声音,带着深深的歉意。
而我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原来,我以为的终局,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步。
我以为的真相,只是别人想让我看到的真相。
我以为自己是棋手,到头来,却发现自己,始终都只是一颗棋子。
被不同的人,为了不同的目的,在棋盘上,移来移去。
我挂了电话,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很圆,很亮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个世界,的……有意思。
我忍不住,笑了起来。
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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