![]()
进入11月,天气渐冷。柳城县社冲乡长漕村赶羊屯的晨雾还未散尽,黄秀萍已经从县城回到老家,站在跑满鸡鸭、狗儿悠闲的老家屋地上。
她伸手抚过老屋斑驳的土墙,眼眶微微红了。古稀之年的黄秀萍是黄三弟最小的女儿,回到老屋的她心里满是对父亲的追思:“一转眼,我爸黄三弟离开我们已经50多年了。”她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这间屋子,是他走后推倒老房重建的,他原来住的房间,就在这旁边。”
![]()
黄三弟女儿黄秀萍
![]()
话才起头,往事便仿佛穿过时光,一幕幕浮现在眼前。
“我爸爱唱歌,爱到什么地步呢?”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,“有一回,他刚从外面唱歌回来,我妈就教我一首歌:‘唱歌先,活路不做丢过边。再过两年人老了,好比烂伞靠门边。’那时我还小,哪懂我妈是借我的嘴劝他,提醒他别光顾唱歌、不顾家里。哪晓得我爸一听就笑了,张口就回了一首:‘我女癫,讲我烂伞靠门边,一定有人来挫伙,离间父女不团结。’唱完,全家都笑翻了。”
就这样,关于父亲的记忆,随着山歌的旋律,缓缓流淌出来。
![]()
黄三弟,生于1907年,原名河清,因排行第三,乡里人都叫他“三弟”。“家里穷,他七岁就给人放牛,一天书也没念过。”黄秀萍说,“可他记性特别好,长辈讲《三国》《水洐》《西游记》等历史古书,他听一遍就能把人物情节记得清清楚楚,还能编进歌里。”
![]()
“有一天,有人用山歌笑他:‘看牛娃仔臭日头,天天骑牛走山沟,口渴只会偷甘蔗,只会偷吃不知修(羞)。’”黄秀萍望着远山,目光悠远,“他就回了一首:‘看牛好,看牛得耍又得玩,不信你看朱洪武,看牛娃仔坐江山。’”她说,那些年,放牛娃对着蓝天白云唱歌,就是父亲山歌人生的起点。
“黄三弟拜过好几位老歌手为师,大家都夸他从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。”清晨随牛群唱晓,傍晚伴炊烟对夜,田间花草、邻里闲话,无不是他歌里的素材。民国年间广西民政厅所编的《柳城概说》中这样记载他:“生平未尝读书,不识字,但天资敏慧,颇有平民文学天才,曾在附近各县设馆传授歌谣,能随口歌唱,亘数昼夜无雷同之词。”
16岁起,黄三弟就外出打长工,山歌也随他踏遍了柳城的山山水水。“柳城盛产糖蔗,榨季时,我爸常常到榨糖作坊当烧火工。他那时侯编的歌最让人心疼。”黄秀萍轻声念起父亲那首流传很广的山歌:“我今烧火火烧心,手舞铁棍几十斤。日夜都在火塘转,一身象鬼不象人。”字字句句,都是底层劳动者的心声。正是这份源于生活的真切,让20多岁的黄三弟就练就了“遇事唱事,见物抒情”的本领,被乡邻称为“歌师傅”,成了民间公认的歌王。
不过,真正让“黄三弟”这个名字响彻桂中大地的,是一场意外的对歌。“大概是民国二十六年,父亲去柳州河南桂剧院看戏,被观众认了出来。”黄秀萍笑着说,父亲本想安静看戏,却被热情的乡亲围住邀歌。没想到他一开口,戏院的观众就纷纷围了过来,连没卸装的演员都凑过来听。后来民间便流传起一句歌谣:“三弟唱歌人人爱,看戏观众也拢来,唱得戏子也来唱,唱得戏院散了台。”彼时,“天上刘三姐,人间黄三弟”的说法也在桂中民间渐渐传开,足见他的山歌早已唱进了百姓心里。
这一唱,连桂林的女歌王桂枝香也托人带信,邀他对歌。“父亲说,那场对歌是他最畅快的一次。”黄秀萍回忆父亲曾跟她讲过的对歌场景:两人在桂林中山街口的歌台上,从古典小说对到民间传说,你来我往,直到深夜。“桂枝香赞父亲‘山歌出口惊四座’,父亲回她‘巾帼才情胜须眉’,最后两人边唱边送成了知己。”
“我爸一辈子过得非常坎坷。30岁那年第一任妻子病逝了。后来在一次对歌中认识了有同样遭遇的蓝达妹,俩人以歌为媒结成伴侣。”黄秀萍说,我爸与蓝达妹同病相怜互诉衷肠唱的歌‘东山有只孤单鸟,西山有只鸟孤单。我俩都是孤单命,何不飞拢共一山。’至今广为流传。只可惜他们这段缘分没能熬过生活的苦,解放前,蓝达妹因难产大人娃仔都没保住。
“陪我爸走完后半程的是我妈钟秀荣。1952年,他俩也是在对歌中认识并结婚的。我爸唱‘岭上斑鸠叫咕咕,哥今无妻妹无夫,大家都是半壶酒,何不捐拢共一壶(屋)’道尽了两人的苦情,也唱开了彼此的心扉。
在黄秀萍心中,父亲的山歌不仅有才情,更有风骨,他一辈子为人和善,从不同人闹红脸,唱歌也从来不贬低对方抬高自己。“上到老人,下到娃仔,不管穷人富人,都很敬重他。”
![]()
“以前农村办红白喜事,都请两组歌手去对歌。有一次,我爸对歌到夜晚11点,个个饿得头昏眼花,就问主家有什么宵夜。哪懂主家的宵夜是一盆稀饭。”对面歌手不高兴,就唱:“唱歌唱到夜三更,饿得头花眼又昏,宵夜是碗清稀饭,辣椒辣辣是难吞。”“我爸心善,知道主家第二天才正式开席,不能这样扫人家的兴,就回唱:‘唱歌唱到三更半,宵夜本是辣椒酸,明天就有十大碗,做客容易做主难。’这一唱,主家脸上顿时笑开了花。”
“我爸也和刘三姐一样,不畏强权敢唱不平歌。”黄秀萍语气郑重。有一次,黄三弟路过柳江县,见到财主管家强抢民女莫莲姑,他当即编歌怒斥,引来围观群众,最终救下了人。还有一次,宜山县一名韦姓长工被诬告杀人入狱,他听讲后唱道:“古时六月有飞霜,邹衍坐牢冷得僵,宜山出了冤枉案,人人心寒断肝肠。”这歌声激起公愤,乡亲齐聚衙门,县衙见众怒难犯,只好放人。
![]()
“父亲总教我们,山歌不能只唱风花雪月,还要唱公道、唱良心。”所以,还有一次也是惊心动魄的,是民国三十六年元宵夜,他与东泉乡歌霸张官太的对决。
“那张官太在当地自诩饱读诗书、精通文墨,向来瞧不起不识字的民间歌手。”黄秀萍回忆道。“那是县长老爷布下的圈套,他听信别人讲我爸唱歌是‘扰乱人心图谋不轨、伤风败俗煽动邪说’,就想借张官太毁掉父亲的名声。”那晚,张官太带着二十多个门徒,一上来就欺负黄三弟不识字,出字谜骂他是“牛”:“那天走过你门口,红纸写字贴门楼。左联写个生无底,右联写个午出头。”
父亲听后不慌不忙回唱:“山歌唱了大半天,还在牛字打圈圈。盐碟栽花根底浅,何必摆摊卖圣贤。”张官太又唱:“柳城有个黄三弟,鸟鸾山顶扯独旗。螃蟹钳着虾子颈,今晚肯定有得敌。”父亲再回:“东泉有个张官太,青山脚下挂招牌。手拿石灰腌螃蟹,你有功夫放出来。”这场对歌从元宵唱到正月十八,最终张官太落荒而逃,黄三弟用山歌捍卫了尊严。
解放后,黄三弟的山歌有了新内容。
“他像一名宣传员,带着县山歌宣传队走遍了柳城的各个村屯。”土地改革时,他编了大量山歌宣传政策,很多山歌连孩童都能随口哼唱。“那些年,他的山歌成了传递政策、鼓舞人心的声音。”1969年,“九大”胜利闭幕,广西有驻村工作队来长漕村,请黄三弟编歌宣传。“当时,队长给了一张九大胜利公报,我读给我爸听,我爸真的很了不起,居然从头到尾都用山歌编出来,全是一二四韵,至少也是二四韵。他说无歌不成韵。”黄秀萍语气里满是敬佩,“我用作业本一首首抄下来,可惜原稿交给队长了,一首也没留下。我只记得最后两句是:‘王字头上加一点,主席万岁又无疆。’”
![]()
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。“文革”期间,黄三弟被诬陷为“国民党谍报员”,被集中整训了半个月。“从那以后,他再也不唱歌了。”黄秀萍声音低沉。回家后,父亲把歌本锁进木箱,常坐在门槛上,望着远山发呆。1971年9月16日清晨,黄三弟因病去世,享年64岁。
“父亲走了,但值得安慰的是,杨钦华、方寿德和黄勇刹先生编写的《歌王传》留了下来,里面收录了他七千多首歌,其中唱人间不平事,唱人民翻身作主,唱男恋女爱的美好……很多歌我都时常听到。”
10月22 日,黄秀萍轻轻抚过桌上那本泛黄的《歌王传》,指尖在“黄三弟”三个字上停留。她低声唱起:
“金樱花开千朵银,桄榔结果万串金。金果银花我不唱,只唱壮家大歌星。”
“歌星名叫黄三弟,心地透明赛水晶。歌王世代出身苦,黄连水里度一生。”
![]()
![]()
斯人已逝,山歌未远。黄秀萍的歌声飘得很远,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,让她看见了父亲——那位留下无数山歌的歌王,和他赠予这片土地最珍贵的礼物。
以上内容为中共柳城县委宣传部公众号原创作品,版权属柳城县融媒体中心所有,欢迎转发至朋友圈。
中共柳城县委宣传部主管 柳城县融媒体中心出品
图文来源:吴再丽 黄伟坚
值班编辑:张琳
责任编辑:韦晓平
值班总编:冯艳芳
责任监制:徐科
![]()
特别声明:以上内容(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)为自媒体平台“网易号”用户上传并发布,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。
Notice: The content above (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)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,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