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占卿：全运会来了，粤港澳如何接住“泼天富贵”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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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：

如今，粤港澳区域市场一体化已进入深水区。但在“一国两制”框架下，三个独立关税区与不同法律体系带来的规则“堵点”，仍然是制约其高水平统一大市场建设的瓶颈。然而，常规的政策协调往往过程缓慢，是否有高效冲破制度壁垒的方法？

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，以史上首次由粤港澳“三地合办”的模式亮相。其带来的巨量人流、物流与信息流，正高频冲击并松动三地协同中的“软联通”障碍。从“ATA单证册”互认到跨境赛事“无感通关”，一系列在常态下难以推进的对接机制，因赛事“倒逼”而被迅速催生，并投入实战测试。

这场规模创纪录的盛会，能否破解长期困扰全球的“大型活动诅咒”？能否真正吸纳“村超”等民间体育的活力，推动中国竞技体育与群众体育深度融合，化解二者“两张皮”的长期困境？

IPP特约研究员、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城市治理研究所副所长孙占卿认为，第十五届全运会不仅是一场体育盛会，更是一场跨越体制边界的制度创新实践。在高强度、短周期、零容错的赛事特性下，它相当于构建了一个事件驱动型的“政策融合特区”，为粤港澳区域一体化探索提供了可复制的样本。

更重要的是，三地能否将这场“泼天富贵”，转化为可持续的制度遗产与区域协同的新动能。

孙占卿博士

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城市治理研究所副所长、IPP特约研究员

2025年，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（以下简称“十五运”）暨第十二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和第九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（以下简称“残特奥会”）将在广东、香港、澳门三地隆重举行。这不仅是中国规模最大、水平最高的综合性体育盛会，更是一场被赋予深远政治与经济意涵的战略性社会实验。

全运会史上首次“粤港澳三地合办”，赛事布局广，合计三地共有19个城市参与办赛，标志着中国大型活动的举办理念，已经产生重要的范式转变。

十五运会和残特奥会由粤港澳三地共同承办，这是粤港澳第一次联合承办大型综合性体育赛事，也是香港、澳门首次承办全国运动会。图源：新华社

这场盛会承载着明确的双重使命。在国家体育事业层面，它是一场旨在重塑体育与人民关系的核心政策试验，推动“精英竞技”与“全民健康”的融合，破解长期存在的竞技体育与群众体育“两张皮”困境。

在区域发展的维度上，它更是一次高强度的“加压测试”，《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》提出，鼓励粤港澳大湾区等区域，在维护全国统一大市场前提下，优先开展区域市场一体化建设工作，建立健全区域合作机制，积极总结并复制推广典型经验和做法。

本次赛事带来的巨量人流、物流、资金流和信息流，对粤港澳三地协同的制度壁垒和规则“堵点”形成了高频冲刷，将进一步深化粤港澳区域市场一体化。

新的办赛模式既为全球深陷“大型活动诅咒”的财政困局提供“中国方案”，也为在“一国两制”框架下完善区域市场一体化，加快融入全国统一大市场提供了“粤港澳样本”。这场跨越山海的体育盛会，极有可能成为推动粤港澳三地在经济、社会乃至心理层面深度融合的一个历史里程碑。

港珠澳大桥一桥串联粤港澳三地，是全运会公路自行车项目途经地。图源：新华社

一、三地十九城，跨越山海的合办

本届全运会的举办模式，是对传统“单城办赛”的一次彻底颠覆。它不再局限于单一省份的“独角戏”，而是粤港澳城市群的“协奏曲”。这种“全域办赛”的全新形态，从规模、理念到模式，均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格局和战略深度。

（一）规模创纪录，驱动区域协同

第十五届全运会和残特奥会的规模之大，刷新了历史纪录。本届赛事设全运会57个大项，其中竞技项目34个、共419个小项，群众项目23个、共166个小项；残特奥会则设有46个大项。预计将有3.6万名运动员、4.5万名志愿者及近百万名观众参与。赛事分布于香港、澳门以及广东的广州、深圳等19个城市，涵盖上百个场馆，整体规模甚至超过巴黎奥运会。

这一创纪录的规模，反映出中国体育的双重需求：一方面，紧扣奥运备战节奏，竞技项目几乎覆盖所有奥运大项（如田径、游泳等），占总项目的80%以上；另一方面，积极响应全民健身战略，群众项目如太极拳、三人篮球、舞龙舞狮、桥牌等，参与门槛低、覆盖年龄广，因而广受群众热烈欢迎。

深圳湾体育中心以及周边道路。全运会马拉松比赛以深圳湾大桥为纽带，横跨深圳、香港两地，最后回到深圳湾体育中心。图源：新华社

面对空前规模的赛事，第十五届全运会确立了“绿色、共享、开放、廉洁”的办赛理念，并严格落实“简约、安全、精彩”的要求。本届赛事超过90%的场馆依托既有设施进行改造升级，其中22个场馆与残特奥会共用，仅进行小规模修缮与体育工艺优化，预计节省成本逾30%。这一做法不仅有效降低了建设投入，也提前规划了赛后利用，为未来场馆的综合开发预留了空间。

“不建全运村”的创新举措进一步彰显了廉洁与共享原则。赛事期间，运动员分散入住协议酒店，实行“一主一备”的交通保障方案，并通过“运营换资本”的策略，成功避免了雅典奥运村赛后沦为“鬼城”的问题。

在天河体育中心的能碳管理平台的系统大屏上，用电量、用水量、碳排放量及环境参数实时跳动。图源：央视新闻

（三）融入地方传统，让赛事成为城市节日

十五运会赛事分布实现了国家级平台与地方体育生态的深度融合。赛事组织按照“广东为主、港澳优先”的原则，比赛项目分布在广州、深圳、香港、澳门等三地19个城市。

项目落地注重与城市传统的融合。龙舟决赛设在享有“中国龙舟龙狮运动名城”美誉的佛山；同时，推动云浮打造“中国曲棍球之城”，中山建设“国际棒垒球之城”，惠州塑造“青春之都、滑板之城”等。通过将全运会项目与各地特色体育传统深度结合，显著提升了群众性项目的覆盖面与参与度。

十五运会群众比赛龙舟项目决赛的举办预计将撬动两江沿岸发展，高效串联体育赛事、民俗非遗、美食休闲等资源。图源：新华社

十五运组委会有意将国家级全运会决赛嵌入成熟、火热且充满活力的本土民俗体育生态之中，这一安排远非单纯的场地选择。其背后的逻辑，正是对近年来火爆出圈的贵州“村超”、江苏“苏超”等范式的积极回应。

这是一场国家级赛事与民间文旅生态的战略性“会师”，标志着国家体育模式开始正视并吸纳源自基层、偏远地区的群众性体育文化现象，并将其转化为一种可复制、可推广的国家体育发展新模式。

二、十五运模式是以中国思维回应时代问题

十五运会通过“三地合办”和“开放共享”，以注重可持续、融合与协同的新时代“中国思维”，破解时代难题，为大型活动的财政可持续、国际奥林匹克运动的初心回归以及区域一体化，提供多维度解决方案。

（一）创新模式，破解现代大型运动会举办痛点

十五运绿色模式直接回应全球赛事财政困局。过去几十年，大型综合性运动会面临成本失控和可持续困境，2004年雅典奥运会总成本150亿美元，赛后场馆维护年费数亿欧元，最终导致80%场馆被废弃。根据牛津大学的报告，奥运会平均成本超支159%，导致申办城市锐减，根源在于高投入低回报的“赢家的诅咒”——主办方背负长期债务，举办奥运成为多数国家的“一次使用，长期负担”。

十五运会通过区域协同和开放共享模式，有效破解这一全球性挑战。通过“只升级不新建”“运营换资本”和三地协同办会降低单城压力，破解可持续痛点，提供全球办赛提供新范式。

深圳市体育中心是始建于1985年的深圳“老地标”，经过拆除重建重焕新生。图源：新华社

当代体育发展面临的结构性困境之一，是强调“更快、更高、更强”的竞技体育而忽视群众体育，两者的割裂背离了奥林匹克运动所倡导的“业余”精神。在中国，这一问题因政策倾斜而尤为突出：竞技体育投入占比高达70%，而群众体育参与率仅40%，精英“金字塔”缺乏坚实基底，逐渐偏离了促进全民健康的初衷。

最近几年国内“草根”体育赛事的兴起，反映了群众的体育需求和民间活力。贵州村超吸引1600万游客、收入190.8亿元，苏超观看量达30亿，效益超过300亿元。这些草根赛事通过政府搭台，群众参与，实现了竞技活动和全民参与，赛事组织和经济开发的有效结合，破解长期困扰中国体育的“两张皮”难题。

十五运会通过将23个群众大项嵌入竞技体系，这一解放思想的举措，借鉴了贵州村超等“草根”模式：国家赛事吸纳民间活力，预计可以大幅提升居民参与运动健身的数量。相比美国社区体育（如NBA街头联赛），十五运会为体育强国提供了可复制的制度融合路径。

本届全运会，群众赛事活动设23个大项、166个小项，约有1.1万名运动员参加决赛。上百万人参加了群众赛事预赛和“我要上全运”赛事活动。图源：新华社

粤港澳大湾区规划纲要实施以来，三地快速融合，成为衔接国内大循环和国际循环的重要节点，但粤港澳三地的市场规则、标准对接方面仍存在一定障碍，例如在数据跨境流动方面，尚未形成数据治理的有效区域合作机制，这些“软联通”的障碍，已成为制约区域一体化向纵深发展的最大瓶颈。

通过常规手段促进对接，往往过程缓慢，十五运“高强度、短时间、零容错”的赛事特性，形成了一种强大的“倒逼机制”，促使三地政府暂时搁置常规的策略，转而建立临时的、高效的“绿色通道”，以确保赛事的绝对安全和顺畅。

这相当于创建了一个以“十五运”为主题的“事件驱动型政策融合特区”。在这个临时的“特区”内，各种在常态下难以推进的对接机制，得以在“加压”状态下进行高强度的“实战测试”，一系列针对“堵点”的创新机制被迅速“催生”出来，并投入试运行验证。

这种对接集中体现在“三流”的打通上。

一是“ATA单证册”互认打通物流。为简化比赛用品（如器材、装备）的暂时进出境手续，海关总署允许采用“ATA单证册”办理，并同时得到内地、香港、澳门海关认可。这不但极大简化了手续，无需为三地通关准备三套不同的进出口文件，还大幅降低了成本，特定时限内“免缴关税及其他进口相关税费”。这一机制成为破解“三个关税区”堵点的关键创新。

二是人流与车流“无感通关”。针对马拉松、公路自行车赛两项极具挑战的“跨境赛事”，海关创新采用了“前置查验、全程封闭、无感通关”的模式。其核心技术是利用RFID射频识别设备，对赛事车辆、运动员和保障人员进行全程自动无障碍不接触式核验。

这套“技术+流程”的创新，与此前“港车北上”“澳车北上”政策中“核发电子牌证”“免担保政策”的创新逻辑一脉相承，是实现“硬联通”后“软联通”的重大突破。

在深圳福田站地铁闸机出口，用户持深港互通行卡准备刷卡。图源：新华社

三是赛事信息流成为“数据跨境”的重大探索。赛事的票务系统、媒体转播、安保指挥等，必须实现三地间的数据实时共享，这直接挑战了“数据治理机制缺失”的核心堵点。

深圳河套深港科技创新合作区已率先开展了“数据跨境交易试点”，场内跨境数据交易金额已从500万元提升至1.14亿元。这一试点，为十五运所需的海量、高敏数据跨境流动，提供了宝贵的可信传输路径和合规样板。

三、粤港澳应该怎样接好这场“泼天富贵”

第十五届全运会堪称一场“泼天富贵”。对于粤港澳三地而言，它不仅是一场体育盛会，更是推动区域一体化升级的重大战略契机。根据《证券时报》2025年的报道，本届赛事通过“体育+”模式预计可带来约50亿元的经济增量。接下来，粤港澳三地亟需实现从思维转变到机制固化的全方位接纳，推动临时红利向长期遗产转化，避免成果止步于执行层面。

（一）坚持开放包容思维，推动文体商旅深度融合

粤港澳诸城市应该实现从“办赛”思维向“运营”思维的升维，以赛事为媒介，将人气流量转化为经济增量。

首先，加强办赛观赛与民间文旅活力的结合，如澳门特区政府强调“赛场即景点、观赛即旅游”，其文体旅融合已带动非博彩旅游收入同比增长23.7%，值得其他城市参照。

其次，加强办赛城市协同与其他城市的机遇共享。通过“一站式”文旅平台，将赛事门票与高铁、酒店、景点打包，覆盖19城，预计游客将有明显增长。

充分支持市民利用民间自媒体和社交平台，提高赛事曝光度，惠及非办赛城市，促进区域整体活力。

截至目前，社交媒体上全运倒计时话题阅读量已过亿，群众自发制作的宣传视频被广泛转发点赞。图源：新华社

从产业互动到全民狂欢，粤港澳三地要将十五运会赛事成果转化为长期竞争力。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，广东应以开拓精神主动承接机遇，与港澳协同将十五运会打造为全面展现区域魅力的全民盛会。首先，要以安全、高质量的举办为前提，以赛事为核心推动本地产业与文化的深度互动，带动经济增长。通过“体育+科技”模式，如运用5G转播等创新手段，不仅可形成新的增长动能，也有助于避免出现类似雅典奥运会后经济停滞的风险。

二是以赛事为舞台，提升全球显示度。赛事转播可将香港的国际都会气质、澳门的多元葡式风情、深圳的科技时尚与广州的千年商都底蕴有机串联。通过文旅产品的整合与打包，十五运会不仅能带动旅游收入增长，更能提升地方地标、历史文化与特色产品的可见度，全面展现粤港澳区域一体化的独特魅力。

广东省文化和旅游厅联动携程集团开展文旅专场大促活动，以“赛事+文旅”融合模式，计划于11月7日推出超400个特惠产品，包含酒店套餐、景区门票等。图源：新华社

三是以赛事为媒介，打造全民参与的文体盛宴。现代体育的核心价值，不仅在于“场馆经济”，更在于“注意力经济”。本次赛事应系统化复制并放大这一模式，充分发挥民间自媒体与社交平台的传播力量，扩大公众参与空间，鼓励全民创作与分享，打造一个“人人参与、人人闪现”的舞台，让社会层面的“高曝光度”真正转化为粤港澳区域一体化的“软实力”。

（三）加强城市协同，将“临时”便利变为“永久”机制

这场盛会最大的“遗产”，不应是那些升级改造后的场馆，而应是那些在“加压测试”中被证明行之有效的“一体化制度”。如果赛时建立的“绿色通道”在赛后立即关闭，那么十五运的战略价值将大打折扣。粤港澳三地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“窗口期”，将“临时”的便利，固化为“永久”的机制。

一是要将为赛事建立的“无感通关”模式、RFID识别标准，以及“ATA单证册”的互认经验，在赛后进行总结、优化，并固化为粤港澳区域“单一市场”的标准作业程序，惠及未来的商贸、会展和旅游。

二是要将“港车北上”的成功经验与赛事期间的跨境交通统一调度经验相融合，进一步降低三地居民自驾、物流的门槛和成本。

三是要将为票务和媒体转播而试点的跨境数据通道永久化，在粤港澳三地率先探索建立“数据特区”，为数字经济的融合扫清障碍。

【关于“城市观察”】

“城市观察”是广州市社会科学院城市治理研究所副所长、IPP特约研究员孙占卿博士在“IPP评论”开设的专栏，着力分析当今中国城市发展所面临的模式与路径、技术与产业发展等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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排版｜周浩锴

审阅｜刘　深

终审｜刘金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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