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俊风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,指尖微微发凉。
“买不到高铁票,给你买了K字头,明天早上七点二十发车。”
消息是老板韩国华发来的,连个标点符号都透着精打细算。
窗外是八月黏腻的黄昏,写字楼的空调嗡嗡作响,却吹不散心头的闷。
他深吸一口气,回复了一个“好的,韩总”。
指尖悬在发送键上,终究没敢多问一句为什么。
这个客户陈强,他跟了三个月,好不容易约到面谈。
公司最近资金流紧张,他是知道的。
可这趟差事,关系到他手上最大的一个单子,也关系到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准时发。
韩国华的吝啬,在公司是出了名的。
但用绿皮火车去见一个可能决定公司生死的客户?
这已经不是吝啬,简直像是在故意搞砸什么。
他心里泛起一丝怪异的不安,像墨滴入清水,缓缓扩散。
这趟旅程,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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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周一清晨五点,杨俊风就被闹铃吵醒。
天色还是灰蒙蒙的,城市尚未完全苏醒。
他轻手轻脚起床,生怕吵醒合租的室友。
卫生间镜子里的人,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。
他仔细熨烫了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,领带打了三次才满意。
出门时,晨风带着凉意,吹散了少许睡意。
地铁里挤满了早起的通勤族,空气混浊。
他紧紧抱着公文包,里面是准备了很久的方案和资料。
公司楼下,早点摊的热气袅袅升起。
他买了个煎饼果子,边走边吃,心里盘算着见面时的说辞。
推开公司玻璃门,前台于玫已经在了,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。
“哟,小杨这么早?出差啊?”于玫抬头,眼神里带着点同情。
“嗯,去趟湖州。”杨俊风勉强笑了笑。
“湖州?那可不近。”于玫压低声音,“听说韩总给你买了绿皮车?”
消息传得真快。杨俊风点点头,没说话。
于玫撇撇嘴,没再说什么,但那眼神分明写着“自求多福”。
办公室空荡荡的,只有韩国华的房间里亮着灯。
杨俊风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“进来”。
韩国华正对着电脑屏幕,眉头紧锁,手边是一杯浓茶。
“韩总,我来拿车票和出差备用金。”杨俊风站在门口,声音不大。
韩国华抬起头,揉了揉眉心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。
“小杨啊,来得正好。”他拉开抽屉,摸索着。
“车票是七点二十的,别误了点。”
一张皱巴巴的红色车票被推过来,上面印着清晰的“K”字。
硬座。杨俊风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韩总,这……到湖州得下午了吧?客户约的是两点。”
“时间来得及。”韩国华挥挥手,又抽出两张百元钞票。
“这是差旅费,省着点用。公司最近情况你也知道。”
两百块。杨俊风接过薄薄的钞票,指尖能感觉到纸币边缘的粗糙。
这连一晚像样的住宿都不够,更别说应酬了。
“韩总,见客户总得安排个饭局什么的……”他试探着问。
“陈总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,简单谈事,不搞那些虚的。”
韩国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语气不容置疑。
“你抓紧时间出发吧,路上小心。”
杨俊风捏着车票和钞票,退出办公室。
走廊很安静,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,有点快,有点乱。
于玫冲他使了个眼色,意思是“忍忍吧”。
他点点头,把车票和钱小心放进内衣口袋,贴身处。
走出公司大楼,阳光已经有些刺眼。
他回头望了望这栋略显陈旧的写字楼,心里那点不安又浮上来。
韩国华不是不知轻重的人,这次到底是怎么了?
去火车站的地铁上,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。
车厢摇晃,广告灯箱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
02
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的地方。
空气中混杂着汗水、泡面和消毒水的气味。
K字头的列车停靠在最偏远的站台,需要走很长一段路。
杨俊风拖着小小的行李箱,西装外套搭在臂弯。
站台上挤满了人,大包小裹,吵吵嚷嚷。
找到自己的车厢,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。
列车员拿着喇叭喊话,声音淹没在嘈杂里。
他好不容易挤上车,过道里堆满了行李和蹲坐的旅客。
找到自己的座位,是靠窗的位置,但已经被一个中年男人占了。
“不好意思,这是我的座位。”杨俊风出示车票。
男人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,让出半个位置。
杨俊风勉强坐下,腿几乎顶到前面座椅。
车厢顶部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,吹出来的是热风。
他把公文包放在腿上,双手护着。
列车缓缓启动,站台渐渐后退。
城市的高楼大厦被抛在身后,取而代之的是郊区的平房和田地。
邻座的男人开始吃泡面,浓重的调料味弥漫开来。
杨俊风别过脸,看向窗外。
手机震动,是女朋友林晓梅发来的消息。
“上车了吗?一切顺利吗?”
他回复:“上车了,还好。”
想了想,又加了一句:“客户很重要,这次谈成了就有转机。”
林晓梅很快回复:“加油!晚上到了给我电话。”
他收起手机,心里稍微暖和了一点。
和林晓梅交往三年,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。
可没有房子,没有存款,婚事一拖再拖。
这次的单子如果能成,提成足够付个首付。
想到这里,他挺直了背,深吸一口气。
车厢里有人在打牌,吵吵嚷嚷;有孩子在哭闹;有外放刷短视频的。
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让人心烦意乱。
他拿出方案资料,想再熟悉一遍,但光线昏暗,字迹模糊。
对面座位的老大爷递过来一个橘子。
“小伙子,出差的?吃个橘子解解渴。”
杨俊风愣了一下,接过橘子:“谢谢大爷。”
橘子很甜,汁水充足,暂时缓解了车厢的闷热。
“我看你像是个文化人。”大爷笑眯眯地说。
“跑销售的。”杨俊风剥着橘子皮。
“不容易啊。”大爷感叹,“我儿子也是跑销售的,整天不着家。”
杨俊风笑笑,没接话。
列车哐当哐当地前行,时间过得很慢。
他看了眼手机,才过去一个小时。
还有漫长的六个小时要熬。
闭上眼睛,他试图小憩一会,但噪音和颠簸让人无法入睡。
只能一遍遍在心里演练见到客户时的说辞。
每一个细节,每一个可能的问题,都要考虑到。
这是他从业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机会,不能搞砸。
尽管,是以这样一种寒酸的方式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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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列车行驶到中途,突然慢了下来。
广播里响起列车员的声音,因前方暴雨,线路故障,需要临时停车。
车厢里顿时一片抱怨声。
杨俊风心里一紧,看了眼时间,已经中午十二点。
如果延误太久,肯定赶不上两点的约会。
他起身去找列车员询问情况。
过道上挤满了人,每挪动一步都很困难。
列车员被几个激动的旅客围着,满头大汗。
“具体要停多久?我们赶时间啊!”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几乎在哭喊。
“正在抢修,请大家耐心等待。”列车员机械地重复。
杨俊风挤不进去,只好退回座位。
窗外乌云密布,天色暗得像傍晚。
很快,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,噼啪作响。
停车时间从一小时延长到两小时,又到三小时。
车厢里越来越闷热,空调似乎完全失效了。
有人开始拍打窗户,有人大声打电话抱怨。
杨俊风握着手机,手心全是汗。
他给客户秘书发了条消息,解释可能迟到,但信号断断续续,发送失败。
下午两点,列车依然纹丝不动。
约会时间已经过了,他感到一阵绝望。
邻座的大爷递过来一个馒头:“吃点东西吧,小伙子。”
杨俊风摇摇头,没有胃口。
“这种事常有的,急也没用。”大爷自己啃着馒头。
“这个客户很重要。”杨俊风低声说,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“再重要也得等啊。”大爷笑呵呵的,“我年轻时跑供销,比这苦多了。”
雨越下越大,车窗上水流如注。
又过了一个小时,广播终于通知可以缓慢前行。
但车速很慢,像蜗牛爬行。
杨俊风计算着时间,即使现在出发,到达也要下午四点。
他决定在下一站下车,想办法换乘其他交通工具。
列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靠时,他提着行李冲下车。
雨还在下,站台简陋,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。
他用西装外套盖住公文包,在雨中小跑。
好不容易找到车站工作人员,询问最快去湖州的方式。
“这个点只有一班慢车,一个小时后发车。”工作人员懒洋洋地说。
“要多久能到?”
“顺利的话,三小时吧。”
杨俊风看了眼时间,下午三点。
即使一切顺利,到达也要晚上六点。
客户肯定不会等了。
但他还是买了票,抱着最后一丝希望。
候车室里挤满了因暴雨滞留的旅客,空气污浊。
他找了个角落站着,西装湿透了,黏在身上很不舒服。
拿出手机,信号依然很差。
试着给韩国华发了条消息汇报情况,迟迟没有回复。
也许韩总正在忙,或者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。
杨俊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。
这次出差,从开始就透着不对劲。
现在又遇到这种意外,像是老天爷都在和他作对。
但他不能放弃,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客户。
这是他的责任,也是他唯一的机会。
04
换乘的绿皮车更加破旧,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霉味。
杨俊风找到座位,把湿西装搭在椅背上。
公文包幸好没有被完全淋湿,但边缘已经有些水渍。
他小心地拿出资料检查,还好,字迹还算清晰。
列车在雨中缓慢前行,每站必停。
乘客上上下下,带来潮湿的水汽和泥泞的脚印。
他太累了,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
醒来时天色已暗,列车广播即将到达湖州。
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,但皱巴巴的西装无法抚平。
镜子里的人一脸憔悴,眼里布满血丝。
走出火车站,湖州也在下雨。
晚高峰的街道车水马龙,霓虹灯在雨中模糊成一片。
他摸了摸口袋,只剩下几十块零钱。
打车是不够的,只能坐公交车。
辗转找到客户公司地址时,已经晚上七点多。
写字楼大厅灯火通明,但前台空无一人。
他试着按了电梯,还能运行。
18楼,陈强的公司所在。
走出电梯,走廊很安静,大部分公司已经下班。
只有尽头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。
他走过去,玻璃门上印着“强华商贸”的字样。
敲门,没有回应。
推开门,前台位置坐着一个年轻女孩,正在收拾东西。
“你好,我找陈总,我是新风公司的杨俊风。”
女孩抬头,略显惊讶:“陈总早就下班了。”
“我们约了今天见面,因为火车延误……”
“陈总等您到四点半,后来有急事走了。”女孩打断他。
杨俊风的心沉了下去:“那明天陈总什么时候方便?”
“陈总明天全天有会,后天要出差。”女孩拿起包,“您要不改天再约?”
改天?他连住宿的钱都不够。
“能不能麻烦你给陈总打个电话,解释一下情况?”
女孩犹豫了一下,还是拨通了电话。
简短交谈后,她挂断电话,表情为难。
“陈总说……这次就算了。他最近很忙,可能没时间再约。”
杨俊风站在原地,雨水从发梢滴落,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小水洼。
“陈总还说……”女孩欲言又止。
“说什么?”
“说贵公司如果连车费都要节省,合作的事还是再考虑考虑。”
这句话像一记闷棍,打得杨俊风头晕眼花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但发不出声音。
女孩同情地看着他:“您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吧。”
说完,她关灯锁门,脚步声消失在电梯方向。
杨俊风站在黑暗的走廊里,久久没有动弹。
窗外城市的灯光那么明亮,却照不进他心里。
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。
他慢慢走到电梯口,按下按钮。
镜面电梯门映出他狼狈的样子:湿透的头发,皱巴巴的西装,失魂落魄的表情。
这就是他拼命赶来的结果。
连客户的面都没见到,就被判了死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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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
身上的钱只够住最便宜的小旅馆。
巷子深处的家庭旅馆,房间狭窄,床单泛黄。
杨俊风把湿衣服晾在椅子上,冲了个冷水澡。
手机终于有信号了,嗡嗡震动着。
韩国华发来消息:“见到客户了吗?”
他盯着屏幕,不知道该怎么回复。
如实说?承认自己连客户的面都没见到?
还是找个借口,说客户临时有事?
正在犹豫,林晓梅的电话打了过来。
“到了吗?谈得怎么样?”她的声音轻快。
杨俊风深吸一口气:“到了,还没谈。”
“怎么还没谈?不是约的下午吗?”
“火车晚点,到的时候客户已经走了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。
“那明天再约?”
“客户明天没空,后天出差。”杨俊风声音干涩。
“这……是不是黄了?”林晓梅小心地问。
“可能吧。”他不想多说。
“没事,下次还有机会。”林晓梅安慰他,“你先好好休息。”
挂断电话,房间里异常安静。
能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声,走廊里的脚步声。
他躺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渍。
这次出差太诡异了。
从买绿皮车票开始,到暴雨延误,再到客户的态度。
一切都透着不对劲。
韩国华不是第一次派他出差,以往再困难,也会保证基本体面。
这次却像是故意要搞砸这笔生意。
为什么?
他翻了个身,胃里空得发慌。
一天没好好吃饭,但现在什么也吃不下。
起身打开公文包,拿出客户资料。
陈强,五十岁,白手起家,注重细节。
资料上还有一张照片,面容严肃,眼神锐利。
这样的商人,确实会在意合作方的实力和诚意。
绿皮火车,两百块差旅费,确实寒酸得可笑。
但韩国华明明知道这一点。
除非……
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,让他打了个寒颤。
除非韩国华根本不想做成这笔生意?
可为什么?公司现在急需这笔订单渡过难关。
他想不通,头开始隐隐作痛。
窗外雨声渐大,敲打着玻璃。
明天一早的返程车票,同样是绿皮硬座。
又是一天的折磨。
他拿起手机,给韩国华回复消息:“客户临时有事,改天再约。”
很快,韩国华回复:“知道了,明天回公司再说。”
简单的几个字,看不出情绪。
杨俊风放下手机,强迫自己睡觉。
但思绪纷乱,辗转难眠。
深夜,雨停了,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。
他忽然想起上车前于玫同情的眼神。
难道财务于玫知道什么内情?
这个念头一旦出现,就再也挥之不去。
06
返程的列车同样拥挤嘈杂。
杨俊风靠窗坐着,面无表情。
一夜未睡好,眼睛酸涩,但毫无睡意。
列车驶离湖州站,城市景观逐渐后退。
他望着窗外,心里空落落的。
这次失败不仅仅丢了一单生意。
更让他对公司的未来,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。
二十八岁,一事无成,连见客户都要坐绿皮硬座。
邻座是一对年轻情侣,依偎着看手机视频,笑声不断。
他别开脸,不愿多看。
列车中途停靠一个大站,上下车的旅客很多。
月台上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。
无意中一瞥,他愣住了。
不远处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下车。
微胖的身材,深色西装,正是客户陈强。
陈强提着公文包,步伐匆匆,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。
更让杨俊风吃惊的是,接站的人举着牌子,上面写着“欢迎科信代表”。
科信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。
陈强和接站的人握手寒暄,态度亲切,与昨天的冷淡判若两人。
杨俊风几乎要站起来,但列车已经缓缓启动。
他贴着车窗,死死盯着月台上的身影。
陈强和科信的人有说有笑,走向出站口。
直到看不见了,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。
心跳得厉害,手心冒汗。
这是怎么回事?
陈强不是明天要出差吗?怎么会在这里出现?
还和竞争对手的人在一起?
难道所谓的“出差”,就是来见科信的人?
列车加速,站台被远远抛在后面。
杨俊风坐回座位,脑子里乱成一团。
陈强拒绝见他,不是因为绿皮火车,不是因为公司寒酸。
而是早就打算和科信合作?
那为什么还要答应见面?耍他玩吗?
不对,如果是早就决定和科信合作,根本没必要约见。
除非……这次见面本身就有其他目的。
他想起陈强秘书转达的那句话:“连车费都要节省,合作的事还是再考虑考虑。”
现在想来,这句话不像是简单的拒绝。
倒像是一种试探,或者……失望?
种种疑点串联起来,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。
这次出差,从开始就是一个局。
而设局的人,很可能是他的老板韩国华。
用绿皮火车测试客户的诚意?
这个想法太疯狂,但又合情合理。
如果陈强因为交通方式就拒绝合作,说明他看重表面功夫。
这样的客户,可能并不是理想的长期合作伙伴。
相反,如果陈强不在意这些,更看重实质……
杨俊风不敢再想下去。
如果真是这样,韩国华的心机也太深了。
而他自己,就是这场测试中的棋子。
一颗被随意摆放,差点被牺牲的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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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
回到公司是下午三点。
杨俊风直接去了韩国华的办公室。
推门前,他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表情。
韩国华正在打电话,看到他,示意稍等。
“……对,就是这样,有消息再联系。”
挂断电话,韩国华打量着他:“回来了?看起来不太好啊。”
“韩总,有件事要向您汇报。”
“客户那边怎么说?”韩国华靠在椅背上,语气轻松。
杨俊风仔细观察着老板的表情。
没有期待,没有紧张,就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“客户没有见我。”杨俊风缓缓说道。
“哦?为什么?”
“他的秘书说,我们公司连车费都要省,可能不太可靠。”
韩国华挑了挑眉,居然笑了:“就因为这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