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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一只巨鸟展开若垂天之云的双翼,击水三千里,扶摇九万重,它承载的早已不只是一个神话生物的传奇,而是一个民族关于超越、自由与无限的精神图腾。庄子笔下那由鲲化鹏的神物,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,其磅礴气势依然能瞬间攫住我们的心灵,让我们在震撼中思索:何为真实?何为界限?何为创造?
这不仅是哲学的玄思,更是美学的实践。从屈原的天界巡游到李白的梦游天姥,从石涛的搜尽奇峰到吴冠中的形式革命,鲲鹏之魂在中国艺术的血脉中奔流不息。它代表了一种终极的突围——对物理边界、认知牢笼与表达惯性的全面突破。
一、虚实之辩:鲲鹏非“真”,却为世间至“实”
庄子在《逍遥游》中说:“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;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”。鲲鹏从诞生之初就拒绝被现实囚禁。北冥之鱼化而为鸟,翼若垂天之云——这绝非生物学的记录,而是哲学的诗意表达。庄子以惊人的想象力,构建了一个让理性瞠目、却让灵魂振奋的意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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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其“虚”,是因我们永远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这样的生物;说其“实”,是因它精准地捕捉了人类突破局限的永恒渴望。正如古人无法想象钢铁能翱翔天空,却通过鲲鹏的“怒而飞”,预言了人类征服重力、探索远方的冲动。
这种虚实相生的智慧,是东方哲学的精髓。我们执着于“鱼能否变鸟”的实证拷问,却忽略了庄子的真正意图:用超现实的意象,解构我们对“现实”的僵化认知。古代青铜器上饕餮纹样的神秘威严,敦煌壁画中飞天伎乐的飘逸灵动,本质上都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美学实践。
今日,当我们的飞船驶向火星,当虚拟与现实边界模糊,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鲲鹏的预言力量。所有伟大的创造,都始于对“不可能”的大胆想象——这正是鲲鹏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。
二、边界消融:在二元对立之外,看见更大的世界
鲲鹏最革命性的启示,在于它对一切边界的消解。鱼与鸟的形态转换,打破了水陆的空间隔绝;“不知其几千里”的体量,重构了大小尺度的认知;“待风而后飞”的设定,更揭示了自由与依赖的辩证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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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种边界消融的智慧,在今日这个高度分工又渴望融合的时代显得尤为珍贵。我们被困在无数二元对立中:传统与现代、东方与西方、具象与抽象、写实与写意。而鲲鹏告诉我们,真正的智慧不在非此即彼的选择,而在发现彼此连接的广阔地带。
一个困于专业壁垒的学者,若能拥有鲲鹏的跨界视野,便能在学科交叉处发现新天地;一个执着于技法完美的艺术家,若能领悟庄子的“得意忘言”,便能在规矩与自由间找到平衡。所谓天才,从来不是在既定轨道上跑得最快的人,而是那些敢于开辟新路径的探索者。
三、化境之思:庄子美学对文学艺术的千年滋养
文学的自由:从李白的逍遥到博尔赫斯的迷宫
庄子思想对中国文学的影响,可谓深入骨髓。李白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”的豪情,直接承袭了鲲鹏的气魄;苏轼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”的慨叹,暗合了《逍遥游》的宇宙意识;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说出的“女儿是水做的骨肉”,何尝不是对天然本真的礼赞?
这些文学巨匠从庄子那里学到的,不是具体的写作技巧,而是一种精神的自由度——敢于打破文体界限,敢于混同真实与虚幻,敢于在秩序的边缘舞蹈。李白诗歌中那种不受格律束缚的天才挥洒,正是庄子“法天贵真”思想在诗歌领域的完美体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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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,我们同样能看到庄子的回响。博尔赫斯那些关于迷宫、镜子与无限的小说,与庄周梦蝶的哲学迷思异曲同工;卡尔维诺在《看不见的城市》中构建的那些虚实相生的城市,让人想起《庄子》中那些亦真亦幻的寓言;马尔克斯笔下那个随床单飞升的少女,何尝不是拉美版的“化鹏”奇迹?
绘画的留白:从倪瓒的简淡到当代的墨韵
中国绘画史上,庄子的影响更为直接而深刻。宋代山水画的“可游可居”,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;元代倪瓒“逸笔草草,不求形似”的简淡风格,是对“得意忘言”的视觉诠释;明代徐渭泼墨大写意的奔放淋漓,展现了精神解放的狂喜。
八大山人的鱼鸟,白眼向天,在极简的笔墨中蕴含无尽的孤高;石涛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,在天地万物中汲取创造的源泉;齐白石“妙在似与不似之间”的名言,都精准捕捉了庄子美学的神髓。
进入现代,庄子的思想依然在艺术领域焕发生机。赵无极的抽象油画,将东方哲学的宇宙意识融入西方媒介;吴冠中的形式美探索,在点线面的韵律中寻找情感的表达;徐冰的《天书》用似是而非的文字,挑战着我们对语言和真实的固有认知。
戏剧的虚实:从汤显祖的梦戏到当代的实验剧场
《牡丹亭》中杜丽娘“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”的至情传奇,打破了生死的绝对界限,这与庄周梦蝶对真实与梦幻的质疑一脉相承。中国戏曲程式化的表演——以鞭代马、以桨代船、绕场一周便是千里迢迢——正是“得意忘言”美学在舞台上的完美体现。
在现代戏剧领域,庄子的思想同样启发着创作。波兰戏剧家格洛托夫斯基的“质朴戏剧”剥离华丽的包装,回归表演的本质,与庄子“既雕既琢,复归于朴”的思想不谋而合。罗伯特•威尔逊的意象戏剧,用缓慢的动作和梦幻的视觉,营造出超现实的诗意空间,让人想起《庄子》中那些荒诞而深刻的寓言。
艺术的启示:在传承中创造新的“化境”
艺术家们从庄子那里得到的最宝贵启示,或许可以概括为三点:其一,“大匠不斫”的创造观——真正的艺术不是技术的堆砌,而是如庖丁解牛般“以神遇而不以目视”的化境。法国雕塑家罗丹砍掉巴尔扎克雕像过于写实的手,正是因为局部完美破坏了整体气韵,这恰是庄子“得意忘言”的西方印证。其二,“与时俱化”的自由度——艺术要随时代而变,但变化中需守住精神的根脉。贝多芬从古典主义的严谨到浪漫主义的奔放,完成的是音乐语言的“化鹏”;毕加索从蓝色时期的忧郁到立体主义的解构,实现的是视觉表达的“蜕变”。
其三,“无用之用”的价值重估——艺术不必服务于实用目的,其价值正在于超越功利的自由表达。梵高生前画作无人问津,却开创了表现主义的先河;卡夫卡的小说在当时看似荒诞不经,却预言了现代人的异化处境。
庄子的智慧告诉我们:继承传统不是对形式的简单模仿,而是对创造精神的深刻领会。正如鲲化为鹏不是对鱼的否定,而是生命在更高维度上的实现。真正的艺术创新,是让古老的美学基因在当代语境中重新绽放。
四、古今之问:为何我们走遍世界,却走不出“小我”
现代人拥有前所未有的物质条件和信息渠道,我们可以乘飞机一日千里,透过屏幕目睹全球时事,却常常被困在更精致的“自我牢笼”中——焦虑于个人得失,执着于眼前利益,失去了与更广阔世界的连接。
古人虽身处方寸之地,却能通过“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”的精神修行,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。王羲之在兰亭畅叙幽情,陶渊明采菊东篱下,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——他们的物质空间有限,精神世界却无比辽阔。
鲲鹏之所以穿越千年依然打动我们,正是因为它代表了一种超越“小我”的生命姿态。它不是否定个体的存在价值,而是提醒我们:个体只有在与更广阔世界的连接中,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。当我们被琐碎的欲望填满,生命就成了对时光的浪费;唯有像鲲鹏一样,既承认“待风而起”的现实局限,又保持“怒而飞”的精神渴望,才能在有限中触摸无限。
五、结语:以鲲鹏之眼,照见未来的可能
庄子的鲲鹏,从来不只是文学意象,而是一套穿透时空的思维方法和美学原则。它提醒我们:限制思想的,从来不是现实边界,而是对“边界”的迷信;阻碍创新的,从来不是传统重量,而是对“传统”的僵化理解。
未来的艺术创作,需要更多“鲲鹏式”的突破——在继承与创新、个体与宇宙、具象与抽象、理性与直觉之间找到动态平衡。当我们跳出非此即彼的思维困局,以“胸怀天地”的视野审视当下,以“化鱼为鹏”的勇气拥抱变化,我们就能像历代的艺术大师一样,在有限的生命中,创造出超越时代的精神回响。
这才是鲲鹏故事流传千年的终极意义:让每一个渴望创造的灵魂,都能在精神上“怒而飞”,抵达属于自己的九万里高空。在那片无垠的创作天空上,古老的智慧与崭新的灵感将如阴阳交融,孕育出这个时代最动人的艺术篇章。
胡硕堂2025年11月於广州天河
胡硕堂,中国散文协会会员、中国楹联学会书画艺术委员会委员、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、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、广东省书画家协会理事、广州市作家协会理事、广州市文学艺术研究会常务理事、天河区作家协会主席。
来源:中国书画艺术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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