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冰冷,掖庭宫的石阶上还残留着昨日雨水的湿痕。
总管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死寂。
“苏氏,时辰到了,陛下亲临,是想让你走得体面些。”
阶下,那被废黜的太子妃,苏晚,缓缓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越过太监,望向高位上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。
她没有哭泣,也没有求饶,只是轻声问道:“陛下,可否容臣妾换一件干净的旧衣再上路?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让新帝萧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,第一次泛起了波澜。
01
宫变,就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。
电光撕裂乌云,将紫禁城的琉璃瓦照得惨白。
厮杀声从玄武门开始,像一头嗜血的野兽,一路咆哮着冲进了东宫。
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和未来的东宫,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。
火光映红了半边天,也映红了新帝萧睿身披的玄色甲胄。
甲胄上,还沾着他亲兄弟,废太子景琰的血。
萧睿踏过门槛时,脚下是粘稠的血泊和破碎的宫灯。
空气中弥漫着血腥、硝烟和雨水的混合气味,令人作呕。
他赢了。
这场持续了近十年的储位之争,终于以他的胜利画上了句点。
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,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。
曾经的四皇子,如今的大衍新君,站在东宫正殿的中央,目光扫过那些匍匐在地、瑟瑟发抖的宫人。
他们都是废太子的人,是旧时代的残党。
而在这些人中,他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。
废太子妃,苏晚。
此刻的她,已经被剥去了华贵的宫装,穿着一身素白囚衣,安静地跪在人群的最前方。
她的头发有些散乱,绝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但那双眼睛,却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没有惊恐,没有悲戚,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。
这种平静,让萧睿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。
他更希望看到的,是她像其他人一样痛哭流涕,跪地求饶。
那至少证明,他和他死去的兄长一样,能掌控她的情绪,能主宰她的生死。
可她没有。
她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,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,仿佛即将到来的死亡,也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日落。
宫变后的第二天,大雨初歇。
萧睿正式登基,改元“启明”。
登基的第一件事,就是清算前太子余党。
一时间,朝野上下风声鹤唳,无数与东宫有牵连的官员被下狱、被流放、被处斩。
掖庭宫,这座专门关押犯错宫眷的冷宫,也迎来了它新的主人。
苏晚,连同东宫残存的宫人,都被押送到了这里。
这里阴暗、潮湿,终年不见阳光。
宫人们的哭声日夜不绝,时时刻刻提醒着每一个人,他们的末日到了。
苏晚却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窗外是一株枯死的槐树,几只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嘶哑地叫着。
她看着它们,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。
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。
其他宫人只觉得这位前太子妃是吓傻了,或是哀莫大于心死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,她的心,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。
如今这副残存的躯壳,不过是在履行一个未尽的约定罢了。
登基后的第三天,萧睿来了。
他屏退了所有侍卫,独自一人走进了关押苏晚的房间。
房间里很简陋,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旧的木桌。
苏晚正坐在桌前,用一根小木棍,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划着什么。
听到脚步声,她停下了动作,缓缓抬起头。
四目相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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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睿的眼神冰冷如刀,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。
他实在不明白,这个女人为何能如此镇定。
据他所知,苏晚是太师苏振清的独女,自幼体弱多病,养在深闺,性格也是柔顺温婉。
她与太子景琰成婚三年,夫妻之间相敬如宾,感情算不上多深厚,但也从未有过嫌隙。
这样的一个女人,在面临夫死家亡的绝境时,不应该是这副模样的。
“你似乎一点也不怕死。”萧睿率先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苏我抬起头,轻声回道:“怕,又有什么用呢?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根羽毛,轻轻拂过萧睿的心。
“朕的皇兄图谋不轨,意图谋逆,你身为他的妻子,可知情?”萧睿走近一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
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,让空气都变得凝重。
苏晚摇了摇头,“臣妾只是深宫妇人,从未干预过政事。”
“是吗?”萧睿冷笑一声,“你以为朕会信?”
他伸出手,捏住她的下巴,强迫她与自己对视。
“你这张脸,倒是生得极美,难怪皇兄当年为了你,不惜顶撞父皇。”
他的手指很冷,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,触碰到她的皮肤,激起一阵战栗。
苏晚的身体微微一颤,但眼神依旧没有躲闪。
“美貌于我,不过是枷锁而已。”她平静地说道。
萧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。
他松开手,负手而立,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。
他在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个女人。
杀了她,似乎是最好的选择。
她是前朝的象征,是废太子景定的妻子。
只要她活着一天,那些心怀不轨的旧部,就可能以她的名义兴风作浪。
可是,看着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,萧睿的心底却涌起一丝奇异的迟疑。
这迟疑来得莫名其妙,让他自己都感到费解。
或许,是她的平静,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某段记忆。
那段记忆同样发生在一个雨夜,同样有关一个眼神平静的女孩。
但那个女孩,应该早就死在了十二年前那场灭门惨案里了。
他甩了甩头,将这丝不合时宜的思绪驱散。
他是皇帝,是天子,不能有任何的妇人之仁。
“苏氏。”他停下脚步,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,“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“只要你愿意揭发东宫余党,将功补过,朕或许可以饶你一命。”
这番话,他说的毫无诚意,更像是一种最后的试探。
苏晚听后,却只是淡淡一笑。
那笑容,如冬日寒梅,清冷而决绝。
“陛下不必费心了。”
“臣妾无功可补,也无过可赎。”
“若杀了我能让陛下的江山更稳固,那便请动手吧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萧睿面前,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引颈就戮。
从容赴死。
这一刻,萧睿心中的那丝迟疑,忽然变成了滔天的怒火。
这怒火,并非针对她的不识抬举,而是源于一种掌控之外的失落感。
他发现自己,竟然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。
她就像一团迷雾,让他捉摸不透,也让他……心生忌惮。
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女人,还有什么能威胁到她呢?
“好,很好。”萧睿怒极反笑,“既然你一心求死,那朕就成全你!”
他拂袖而去,冰冷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。
“传朕旨意,三日之后,赐废太子妃苏氏白绫一条,着其自尽,以正国法!”
门被重重地关上。
房间里,重新恢复了死寂。
苏晚缓缓睁开眼睛,走到窗前,看着窗外那轮惨淡的夕阳。
她伸出手,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肩。
隔着素白的囚衣,那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灼烧。
三日。
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。
也是她赌上性命的最后一场豪赌。
赌注,是十二年前的一个承诺,和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。
她不知道萧睿是否还记得。
但她,别无选择。
夜,渐渐深了。
掖庭宫里,依旧是哭声一片。
而苏晚的房间里,却是一片宁静。
她睡得很安稳,仿佛三日后要死的,不是她自己。
接下来的两天,宫里不断有太监前来探望。
他们送来了可口的饭菜,华美的衣裳,仿佛不是在为她送行,而是在款待一位贵客。
这是新帝萧睿最后的“仁慈”。
他要让天下人看到,他并非一个刻薄寡恩的君主。
即便是对待政敌的妻子,他也给予了足够的体面。
苏晚对这一切,都照单全收。
她吃得下饭,也穿得上那些华服。
只是每到深夜,她都会独自一人,坐在窗前,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月光如水,洒在她的脸上,让她那张本就绝美的脸,更添了几分清冷和神秘。
她在等。
等那个最终的时刻到来。
02
第三日,黄昏。
天边的晚霞像血一样红,预示着一个生命的终结。
掖庭宫外,响起了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。
总管太监李德全,手捧着一个盖着黄绸的托盘,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,缓缓走来。
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,有惋惜,也有幸灾乐祸。
宫人们的哭声戛然而止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惊恐地看着这支死亡的队伍。
李德全走到了苏晚的房门前。
门,是开着的。
苏晚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长裙,静静地坐在房间中央,仿佛已经等候多时。
她的面前,摆着一张古琴。
看到李德全,她并未起身,只是伸出纤纤玉手,在琴弦上轻轻一拨。
“铮——”
一声清越的琴音,在死寂的掖庭宫里响起。
李德全的脚步顿了一下。
他看着眼前的女子,一时之间,竟有些失神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,洒在她的身上,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她的美,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,让人不敢亵渎。
“苏娘娘,时辰到了。”李德全回过神来,尖着嗓子说道。
苏晚没有理会他,自顾自地弹奏起来。
琴声悠扬,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。
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,更像是一种对过往的追忆和诀别。
一曲终了,余音绕梁。
苏晚缓缓起身,对着李德全微微一福。
“有劳李公公了。”
李德全干咳了两声,掩饰自己的失态。
他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,朗声宣道: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废太子妃苏氏,于宫变之中,未能恪守妇德,劝谏太子,以致酿成大祸。”
“念其过往并无大错,特赐白绫一条,保留全尸,以彰皇恩。”
“钦此——”
尖锐的声音,像一根针,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。
苏晚安静地听着,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。
待李德全宣读完毕,她缓缓跪下,叩首谢恩。
“臣妾,领旨谢恩。”
她伸出双手,准备接过那条象征着死亡的白绫。
就在这时,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,从众人身后响起。
“慢着。”
所有人闻声回头,只见新帝萧睿,身着一袭黑色龙袍,正缓缓走来。
他的身后,没有跟随任何侍卫,只有他自己。
他为什么会来?
所有人的心中,都充满了疑惑。
难道,这位新君对这位前朝太子妃,还有一丝旧情?
还是说,他只是想来亲眼见证,自己最后一个政敌的妻子,是如何走向死亡的?
李德全等人连忙跪下行礼。
“参见陛下!”
萧睿没有看他们,径直走到了苏晚的面前。
他看着这个即将死在自己手中的女人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来此的目的,其实很简单。
他只是想再看她一眼,想从她的眼中,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悔恨。
然而,他失望了。
她的眼睛里,依旧是一片澄澈的平静,平静得让他感到心慌。
“你,就真的没什么话想对朕说吗?”萧睿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苏晚抬起头,迎上他的目光。
她的嘴角,竟然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“陛下想听什么?”
“是想听臣妾的忏悔,还是想听臣妾的求饶?”
萧睿的脸色,瞬间阴沉了下来。
“放肆!”李德全在一旁厉声呵斥,“死到临头,还敢对陛下不敬!”
苏晚却仿佛没有听到,依旧定定地看着萧睿。
“陛下,这三日来,臣妾想了很多。”
“想起了臣妾的父亲,苏太师。”
“也想起了臣妾的夫君,废太子。”
“他们都曾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,但最终,都成了陛下的阶下囚。”
“权力,真是个奇妙的东西,不是吗?”
她的这番话,无疑是在挑衅。
萧睿的眼中,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。
他猛地抬起手,似乎想一巴掌扇过去。
但最终,他的手还是停在了半空中。
他冷冷地看着她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看来,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。”
说完,他从李德全手中的托盘里,亲自拿起了那条三尺白绫。
白绫洁白如雪,却散发着死亡的气息。
他将白绫,递到了苏晚的面前。
“动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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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声音,不带一丝感情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整个掖庭宫,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死亡,已经近在咫尺。
苏晚看着那条白绫,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。
她缓缓伸出手,却没有去接那条白绫。
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,她的手,抚上了自己的衣领。
夜色冰冷,掖庭宫的石阶上还残留着昨日雨水的湿痕。
总管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死寂。
“苏氏,时辰到了,陛下亲临,是想让你走得体面些。”
阶下,那被废黜的太子妃,苏晚,缓缓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越过太监,望向高位上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。
她没有哭泣,也没有求饶,只是轻声问道:“陛下,可否容臣妾换一件干净的旧衣再上路?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让新帝萧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,第一次泛起了波澜。
他皱了皱眉,心中涌起一丝不耐。
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,不想再节外生枝。
但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,拒绝的话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或许,这是她作为前朝太子妃,最后的体面。
也或许,是他作为胜利者,最后的仁慈。
他终究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算是默许了。
得到了允许,苏晚转过身,背对着众人,面向着斑驳的宫墙。
所有人都以为,她是要从随身的包裹里,取出一件早已准备好的新衣。
然而,她没有。
在众人困惑的注视下,她缓缓地,用一种近乎庄重的姿态,解开了自己囚服的领口。
这个举动,让所有人都惊呆了。
李德全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他正要开口呵斥这不成体统的行为。
但下一秒,所有的话,都卡在了他的喉咙里。
随着素白的囚衣从肩头滑落,她白皙圆润的左肩,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。
就在那一瞬间,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。
一直冷漠旁观,甚至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轻蔑的萧睿,在看清她肩上之物的一刹那,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,狠狠地劈中!
他脸上的冰冷、帝王的威严、胜利者的从容,在这一刻瞬间崩塌,土崩瓦解!
取而代之的,是极致的震惊,是翻江倒海般的不敢置信!
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,因为动作太过剧烈,甚至带倒了身旁的案几。
但他却恍若未闻,失态地向前抢上一步,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肩上那枚栩栩如生的梅花状血色胎记。
记忆深处那个被他刻意封存了十二年的雨夜,和那个舍身救下他的小女孩,瞬间与眼前的人影完全重叠。
他的声音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变得嘶哑扭曲,对着准备上前逼迫苏晚的侍卫厉声咆哮:
“住手!谁都不许动她!全部给朕滚出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