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50年3月10日,铁门在我身后哐当锁死,鼻腔里一下子灌满霉味混着铁锈的气。台北保密局看守所“南所”的囚室,比我想的还小——五平方米的地儿,水泥墙渗着潮气,唯一的小窗高得只能瞅见一小片灰蓝的天。角落盘腿坐着个老者,膝头摊本《中国文学史》,指尖在书页上慢慢划,周遭的铁镣响、嘶吼声,仿佛都跟他没关系。
![]()
我以为他就是个普通老学者,大概也跟我一样,栽在个连正经说法都没有的“邮电案”里。三天后,他起身接特务递来的饭盆,书从膝头滑下去,封面朝上摊在地上。我瞥见“吴石”俩字,笔锋正得像刻出来的,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——这不是报上登过的,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将军吗?能跟蒋介石同桌议事的大官,怎么会跟我这小职员挤一间囚室?
![]()
他没留意我这副惊掉下巴的模样,弯腰把书捡起来,手指头轻轻蹭掉封面上的灰。囚服穿他身上有点宽,衣摆袖口都起了球,可每天清早,他都要用冷水蘸湿毛巾,一点点把短发梳顺,再将领口的褶子捏平。就算双手被镣铐磨得血泡破了,渗出血迹,脊背也始终挺得笔直。我实在憋不住,问他:“将军,都这样了,还讲究这些干啥?”他没抬头,接着翻那本卷了边的《中国史纲》:“人能被关住,体面不能丢。”
![]()
特务每天会多给吴石端来一盆菜,盆底还卧着几块肉——这是他的“特殊待遇”,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。我入狱第三天傍晚,他把菜盆推到我跟前,声音轻轻的:“你年轻,多吃点。”我愣着不敢动,他又补了句:“吃吧,我不饿。”后来才知道,斜对面牢房的老张,每天也能收到他分的菜。有回特务撞见他给老张递饭,狠狠踹了他一脚,他爬起来拍了拍裤子,下次该分还是分。
下雨的一个午后,我头回见他受刑回来。两个特务跟拖死狗似的把他扔进来,他没穿长裤,小腿上全是青紫的鞭痕,肿得像两根灌了水的柱子。他趴在地上,半天没动,只有胸口一鼓一鼓的,证明人还活着。我伸手想扶,他却轻轻摆了摆手。两小时后,他用手肘撑着墙,一点一点挪到墙角坐下,嘴角还渗着血。“他们对你做啥了?”我急得声音发颤。他咳了两声,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窝头——是早上没吃完的,递过来:“先垫垫。”后来老张偷偷跟我说,那次酷刑把吴石将军的左眼彻底弄瞎了,三根肋骨也断了,可特务从他嘴里,硬是没撬出一个字。
![]()
最狠的那回,他是被抬回来的,人已经昏死过去,脸上的血混着汗,把囚服都泡透了。我守在他旁边,隔会儿就用冷水擦他额头。他昏睡了一天一夜,醒过来头句话是:“我的书呢?”见我把书递过去,他才松了口气,手指摩挲着书页,突然说:“我要是走了,这本书你帮我留着。”我当时没懂这话的意思,直到他跟我说起他爹——他爹临终前跟他说,做人得像竹子,宁折不弯。“他们能打断我的骨头,断不了我的念想。”他望着小窗,眼神亮得吓人,“身子是他们的,但骨气是自己的,就算死,也得走得堂堂正正。”
4月28日清晨,天还没亮,特务就砸牢门:“吴石,出来!”他慢慢站起来,理了理囚服的领口,又把那本《中国文学史》揣进怀里,转身时看了我一眼,轻轻点了点头。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——铁门关上的瞬间,我听见他哼起一段昆曲,调子轻得很,却盖过了特务的呵斥声。
![]()
后来我从看守嘴里,断断续续听着消息:吴石将军6月10日被押到马场町,临刑前写了首诗,最后两句是“凭将一掬丹心在,泉下嗟堪对我翁”。再后来我被放出去,辗转找到他留给我的那本《中国文学史》,翻开扉页,才看见里面夹着张小纸条,是他的笔迹:“愿以吾血,换山河无恙。”
这都几十年过去了,我头发也全白了。可一翻开这本书,就想起囚室里那点微弱的光——那个分我肉菜的老人,那个受刑后还梳着短发的将军,用他最后那些日子告诉我:真正的英雄,从不是站在高台上的人,是陷在泥沼里,还把光分给别人,把骨气刻进骨子里的人。
特别声明:以上内容(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)为自媒体平台“网易号”用户上传并发布,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。
Notice: The content above (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)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,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