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讲,你再讲一遍。”
林慧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铁片,在自家那个二十平米的客厅里来回刮擦,尖锐,刺耳,还带着一股子绝望的铁锈味。
陈思远没看她,他的一双眼睛,像是被窗外那棵老樟树上新冒出的嫩芽给勾了魂,死死地盯着,一动不动。
“八套。
我说八套。”
他的声音倒是很平静,像是从一口深井里捞出来的,没什么波澜,却带着一股子井水的阴凉。
林慧笑了,笑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,咯咯咯地响了几声,就没下文了。
她猛地站起来,客厅里的那张老旧的折叠饭桌被她带得一阵乱晃,桌上的酱油瓶子“哐当”一声倒了,黑褐色的液体,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,在桌面上蜿蜒开来。
“陈思远,我看你是教历史教得脑子瓦特了。”
“你是不是觉得你是皇帝了?还要搞土地兼并?我们家这点棺材本,还不够你一个人折腾的?”。
他还是没回头。
“快了。”
他说。
“就快要开始了。”
那声音幽幽的,仿佛不是说给林慧听的,而是说给窗外那棵树,那片天,那个正在轰隆作响,即将天翻地覆的上海听的。
林慧听不懂,她只觉得一股寒气,从脚底板,顺着脊梁骨,一路蹿上了天灵盖。
她看着自己丈夫的背影,那个平日里在讲台上引经据典,回到家就闷头看书的男人,此刻,竟让她觉得无比的陌生,和恐惧。
她不知道,一张无形的,巨大的网,已经在她丈夫的心里张开,而她,以及她所珍视的一切,都将被这张网,狠狠地,拖进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未来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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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那年的春天,上海的空气里还飘着一股子香樟树叶子和工厂废气混合的味道,有点甜,有点呛。
在陈思远任教的那所普通中学的课堂上,这种味道就更加浓郁了。
他站在讲台上,手里捏着一根粉笔,讲的是宋代的土地兼并。
讲台下的学生们,一个个都像是被春天的湿气给浸泡过了一样,蔫蔫的,提不起精神。
“同学们,我们来看,为什么宋朝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,根子在哪里?”。
陈思远的声音不大,但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,像是能把人从昏昏欲睡的泥潭里给拽出来。
他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年轻的脸,没等有人回答,他自己就接着说了下去,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戳出了几个刺眼的白点。
“土地。
就是土地。”
“土地,被少数人,用各种手段,集中到了自己手里。”
“没地的人,就只能流离失所,或者,揭竿而起。”
说到这里,他突然话锋一转,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,那笑容里带着点神秘,又带着点自得。
“那么,我们把眼光放回到现在,看看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,上海。”
学生们的眼睛里,瞬间就亮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光。
讲历史,他们觉得枯燥,但讲上海,他们就来了兴趣。
陈思远像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,手指在黑板上那副简陋的中国地图上划了一个圈,然后,稳稳地落在了那个代表着上海的,小小的点上。
“你们看,这里。”
“人,从四面八方涌进来。”
“为什么来?因为这里有机会。”
“那么,人来了,要住在哪里?”。
他这个问题问得轻飘飘的,却像一颗石子,投进了平静的湖面。
一个胆大的男生在下面喊了一句:“买房子呗。”
全班哄堂大笑。
陈思远也笑了,他摇了摇头,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,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。
“不对。”
“不是买房子那么简单。”
“这是新一轮的,土地兼并。”
“只不过,这一次,不是用铁犁和耕牛,而是用图纸,用水泥,用一捆一捆的,红色的钞票。”
他的声音,像是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,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。
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年,也许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,但他们能感觉到,他们的这位历史老师,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。
下课铃响了,学生们像一群被解开了锁链的小兽,呼啸着冲出了教室。
办公室里,教语文的老王,端着个搪瓷缸子,凑到陈思远身边,压低了声音说:“思远,又在跟学生们讲你的那套‘房产兴衰论’啊?”。
陈思远的眼睛,还盯着摊在桌上的一张上海地图,那上面被他用红蓝铅笔画得密密麻麻,像一张复杂的蜘蛛网。
“老王,你不懂。”
“这城市的骨架,正在以一种我们看不见的速度疯狂生长。”
“你闻到了吗?空气里都是钢筋水泥和钱的味道。”
老王嘬了一口热茶,被烫得龇牙咧嘴。
他摇了摇头,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陈思远。
“我只闻到了粉笔灰的味道。”
“思远啊,作业批了吗?下个礼拜就要月考了,你别一天到晚不务正业,心思都放在这些有的没的上。”
陈思远没理他,他的手指,在地图上一个叫做“浦西内环”的地方,重重地,点了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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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地方,在当时的许多上海人看来,还是一片衰败的老旧城区,到处都是低矮的工房和狭窄的弄堂,是城市光鲜外表下的一块疮疤。
可在陈思远的眼睛里,那不是疮疤。
那是一片沉睡的,铺满了黄金的,等待着被唤醒的土地。
他嘴里轻轻地念叨着,像是说梦话。
“人口流入…城市扩张…土地稀缺…”。
同事们从他身边走过,都忍不住摇摇头。
大家私下里都在议论,陈老师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刺激,有点魔怔了。
但陈思远不在乎。
他觉得自己不是魔怔了,而是开窍了。
历史,这门被无数人认为是“无用之学”的学科,在他的眼里,就是一把能够解开未来密码的钥匙。
他从故纸堆里,看到了王朝的更迭,看到了土地的价值,看到了人性的贪婪。
而现在,他正亲眼见证着历史,在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里,以一种更加迅猛,更加赤裸的方式,重演。
他觉得,自己不能再当一个旁观者了。
他要做一个入局者,一个赌徒。
用他前半生积累的所有学识和判断,去赌一个,天翻地覆的未来。
那个疯狂的念头,就像一颗在他心里埋藏了很久的种子,在那个春天的催化下,终于,破土而出,长成了一棵谁也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。
他要买房。
不是一套,是八套。
那天晚上,陈思远回到家,妻子林慧正在厨房里忙碌。
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,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。
林慧在同校教语文,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,精明,务实,把日子过得像一篇结构严谨的记叙文,起承转合,容不得半点差错。
陈思远站在厨房门口,看着妻子被油烟熏得微微泛红的侧脸,深吸了一口气,那口气里,有油烟味,有饭菜香,还有他即将要引爆的那颗炸弹的,硝烟味。
“慧慧,你出来一下,我有件事要跟你说。”
他的声音,很平静。
林慧把一盘炒好的青菜盛出来,动作麻利地关掉了抽油烟机。
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“什么事?神神秘秘的。”
两人在客厅那张小小的折叠饭桌旁坐下。
桌子底下,林慧用一块花布盖着一台崭新的缝纫机,那是她攒了很久的钱,刚买回来的。
陈思远看着那块花布,沉默了很久。
“我想,把我们这套房子,卖了。”
林慧正在夹菜的筷子,停在了半空中。
她抬起头,看着陈思远,眼睛里写满了问号。
“卖了?卖了我们住哪?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?”。
陈思远没有理会她的质问,他从自己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公文包里,掏出了一叠东西。
报纸,地图,还有几张手写的,密密麻麻的分析报告。
他把这些东西,像摊牌一样,在饭桌上铺开。
“慧慧,你听我说完。”
“我研究了很久,上海的房价,马上就要起飞了。”
“现在,是最好的,也是最后的机会。”
“我们把这套房子卖掉,加上我们所有的积蓄,再去跟你姐夫,跟我爸妈那边借一点。”
他说到这里,停顿了一下,抬起头,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慧,那眼神,像是在黑暗中跋涉了很久的人,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。
“我们去浦西内环,买八套,小户型的老工房。”
02
“轰隆”一声。
林慧觉得,自己的脑子里,好像有一颗炸弹,被引爆了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了快十年的丈夫,突然觉得,他像个疯子。
一个彻头彻尾的,不可理喻的疯子。
“陈思远!”。
林慧的声音,瞬间提高了八度,尖锐得像要刺破人的耳膜。
“你是不是疯了!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!”。
“卖掉我们唯一的房子?掏空我们所有的积蓄?还要去借钱?就为了去买八套那种破得跟鸽子笼一样的老工房?”。
“我们是老师!是教书育人的!不是投机倒把的商人!”。
“你这是在赌博!是拿我们全家的命在赌!你知不知道!”。
她的声音,因为激动而颤抖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一双眼睛里,充满了恐惧和愤怒。
陈思远看着她,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退缩。
“我不是在赌博。”
“我是在用我的知识,我的判断,去换一个未来。”
“慧慧,相信我,这一次,历史站在我们这边。”
“历史?”。
林慧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历史能当饭吃吗?历史能给我们一个家吗?”。
“陈思远,我告诉你,这件事,我不同意!死也不同意!”。
那天的晚饭,最终不欢而散。
那盘青菜,一口没动,最后凉了,馊了,被倒进了垃圾桶。
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,在那一个晚上,也开始,慢慢地,变了味道。
家庭风暴,就这样,毫无征兆地,降临了。
此后的一个星期,家里就像一个低气压的中心,空气都是凝滞的。
林慧不跟陈思远说话,把家里所有的存折,房产证,都锁进了柜子里。
她用沉默,来表达她最强烈的抗议。
但她低估了陈思远的固执。
或者说,她低估了一个“书呆子”,在认准了一件事之后,所能爆发出的,那种近乎偏执的能量。
陈思远开始四处奔走。
他像一个虔诚的布道者,不厌其烦地,向身边所有的人,宣讲着他的“房产福音”。
但回应他的,只有怀疑,不解,和嘲笑。
03
借钱,是陈思远要过的第一关,也是最难的一关。
他首先想到的,就是林慧的姐夫,赵宏伟。
赵宏伟在上海外环开着一家小工厂,生产一些不起眼的塑料零件。
在那个年代,能开工厂当老板的人,在亲戚朋友眼里,那就是了不起的成功人士。
赵宏伟也很享受这种感觉。
他喜欢在家族聚会的时候,穿着一件商标永远露在外面的Polo衫,手上戴着一块金灿灿的手表,嘴里叼着一根牙签,高谈阔论。
他谈的,永远是“现金流”,“社会大学”,“人脉关系”这些陈思远听不懂,也插不上嘴的话题。
他看不起陈思远,一个穷教书的。
觉得他就是个“死读书,读死书,读书死”的书呆子。
那次家宴,是在赵宏伟家办的。
一张巨大的圆桌,坐满了林家的亲戚。
陈思远和林慧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,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赵宏伟的脸喝得红光满面,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起来。
他剔着牙,把目光投向了角落里的陈思远,那眼神,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“思远啊,听说你最近在搞什么大动作?”。
他的声音,成功地把所有人的目光,都吸引到了陈思远身上。
陈思远觉得,那些目光,像一根根针,扎在他的背上。
他硬着头皮,站了起来,端起酒杯。
“姐夫,是这样,我最近在研究上海的房地产市场,觉得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赵宏伟不耐烦地打断了。
“行了行了,别跟我扯那些虚头巴脑的。”
“我听慧慧说,你想把房子卖了,去买八套什么老破小?”。
“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?”。
赵宏伟的声音,像一把锤子,重重地敲在了陈思远的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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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个饭桌上,响起了一阵压抑的,窃窃的笑声。
“思远啊,不是我说你。”
赵宏伟一副人生导师的派头,用牙签指了指陈思远,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。
“你这里,装的都是书本知识。”
“我这里,装的才是社会经验。”
“现在这个社会,什么最重要?现金流!懂不懂?就是活钱!”。
“我厂里,每个月几十万的流水,那才叫实在。”
“你倒好,放着安稳日子不过,非要去瞎折腾什么房子。”
“那玩意儿,就是一堆钢筋水泥,能当饭吃吗?能当钱花吗?”。
他顿了顿,喝了一口酒,咂了咂嘴,继续用那种教训的口吻说道:
“听姐夫一句劝,把钱老老实实存银行,吃点利息,比什么都强。”
“别到时候血本无归,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,哭都没地方哭。”
一番话说完,他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一圈,仿佛自己刚刚发表了一篇多么高明的演说。
亲戚们纷纷附和。
“是啊是啊,宏伟说得对。”
“思远,你可得想清楚了,这不是小事。”
“当老师挺好的,安安稳稳的,别瞎折腾。”
陈思远端着酒杯的手,在微微发抖。
他看着赵宏伟那张油光满面的脸,看着亲戚们那些或同情,或看好戏的眼神,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里,像是堵了一团棉花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默默地,把那杯酒,一饮而尽。
那酒,又苦,又涩,像是他此刻的心情。
最终,他只从自己年迈的父母那里,拿到了一点养老钱。
他父母不理解他到底要做什么,但他们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。
“思远,爸妈没什么本事,就这点钱了,你拿去吧。”
“只是,凡事,要给自己留条后路。”
陈思远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存单,觉得比千斤的石头还要重。
他知道,这不只是钱,这是父母一辈子的血汗,和对他无条件的信任。
回到家,林慧的脸,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。
“怎么样?碰了一鼻子灰吧?”。
“我早就跟你说了,没人会支持你这个疯子!”。
陈思远没有说话,他只是默默地从包里,拿出了一份已经签好字的,离婚协议书。
他把它,轻轻地,推到了林慧的面前。
林慧的瞳孔,瞬间收缩。
“陈思远,你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。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
陈思远的声音,平静得可怕。
“我不想逼你。”
“如果你觉得,我是在拿我们的家当赌注,那我们可以先把这个赌注,分开。”
“房子,是婚前财产,我卖掉,跟你没关系。”
“这几年我们攒的钱,一人一半。”
“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,就在上面签字吧。”
林慧看着那份离婚协议书,上面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刀,扎在她的心上。
她突然发现,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眼前这个男人。
他内向,他不善言辞,他甚至有点木讷。
但他的骨子里,却藏着一股让她感到害怕的,决绝的,疯狂的劲儿。
“你…你就是为了那几套破房子,连家都不要了?”。
她的声音,在发抖。
陈思闻抬起头,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“我这么做,正是为了这个家。”
“只是你现在,还不明白。”
那一刻,林慧崩溃了。
她趴在桌子上,放声大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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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哭声里,有委屈,有愤怒,有不甘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深深的,无力感。
她知道,自己拦不住他了。
这个男人,已经铁了心,要在那条她完全看不懂的道路上,一路走到黑了。
最终,她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。
但她的心,已经凉了半截。
学校里的议论,也像春天的野草一样,疯长起来。
“听说了吗?历史组的陈老师,好像魔怔了。”
“是啊是啊,听说要把房子卖了,去炒房。”
“啧啧啧,真是看不出来,平时老老实实的一个人,没想到这么敢搞。”
“我看啊,是想钱想疯了。”
陈思远对这些议论,充耳不闻。
他像一个孤独的行者,顶着所有人的不解和质疑,一步一步,走完了所有他该走的路。
卖房,贷款,过户。
当他一个人坐在中介公司那间烟雾缭绕的小办公室里,签下那厚厚一叠合同时,他的手,是抖的。
中介小哥看他脸色苍白,还好心地递给他一杯水。
“陈老师,您可想好了,这八套房子,每个月光月供就得…”
“我想好了。”
陈思远打断了他。
他拿起笔,在合同的最后一页,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那三个字,他写得很慢,很用力,力透纸背。
签完字的那一刻,他突然觉得,全身的力气,都像是被抽空了。
他靠在椅子上,长长地,舒了一口气。
窗外,是上海灰蒙蒙的天空。
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的人生,已经被彻底改变了。
他掏空了自己和父母的两代家底,背上了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巨额贷款,成了八套房子的主人。
同时,他也成了所有亲戚朋友眼里的,一个不折不扣的,疯子和笑话。
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,眼神里,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。
有的,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,坚定的光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,十年之后,这座城市,将会是怎样一番,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的景象。
而他,将是那个,站在火焰之上,唯一一个,没有被灼伤的人。
04
办完手续的第二天,陈思远和林慧,就从他们那个虽然不大,但却充满了回忆的小家里,搬了出来。
他们的新家,是学校提供的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。
房间里,除了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个衣柜,就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了。
行李搬进去的那一天,林慧站在房间中央,看着那斑驳的墙壁,和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,眼泪,就像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也止不住。
“陈思远,你看看,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!”。
“我们从自己的家里,搬到了这个连转身都困难的鬼地方!”。
“这就是你说的,为了这个家好?”。
陈思远默默地整理着东西,没有说话。
他知道,现在任何的解释,在林慧听来,都像是在狡辩。
日子,就这样,在一种压抑和沉闷的气氛中,开始了。
林慧彻底变了一个人。
她不再像以前那样,对生活充满热情,她变得沉默寡言,唉声叹气。
每天下班回来,就躺在床上,用被子蒙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
她跟陈思远,彻底进入了冷战状态。
他们之间,唯一的交流,就只剩下每个月底,陈思远把一叠厚厚的租金,和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,放在桌子上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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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个月的水电煤,你记得去交一下。”
然后,就没有然后了。
他们的夫妻关系,降到了冰点。
有时候,陈思远甚至觉得,他们不像是夫妻,更像是两个合租的,陌生人。
而他自己,也开始了他艰难的,“包租公”生涯。
那八套房子,都租了出去。
为了省下中介费,所有的事情,他都亲力亲为。
他的课余时间,不再是泡在图书馆里,而是奔波在那八套老工房之间。
今天,这家租客说水管漏水了。
明天,那家租客又说马桶堵了。
后天,还有人打电话来,抱怨楼上的邻居半夜唱歌,影响休息。
陈思远,这个在讲台上能把历史讲得生动有趣的历史老师,在现实生活中,却成了一个提着工具箱,到处修理水管,疏通马桶的,勤杂工。
有一次,为了跟一个拖欠房租的租客讨价还价,他站在人家门口,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嘴皮子。
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吸血鬼,是黑心房东。
陈思远涨红了脸,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。
他只能陪着笑脸,好说歹说,最后,对方才不情不愿地,把皱巴巴的钞票,甩在了他的脸上。
他弯下腰,一张一张地,把那些带着屈辱味道的钱,捡了起来。
那个时候的他,看上去,狼狈极了。
有一次周末,他在其中一套房子里修灯泡,修得满头大汗,灰头土脸。
刚从楼道里出来,就迎面撞上了开着一辆崭新桑塔纳的赵宏伟。
赵宏伟摇下车窗,看到陈思远那副样子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,脸上就露出了那种幸灾乐祸的,“关心”的笑容。
“哟,这不是思远吗?”。
“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?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收破烂的呢。”
陈思远尴尬地笑了笑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
“姐夫,我…我来看看房子。”
“哦,看房子啊。”
赵宏伟故意拉长了声音。
“怎么样啊,你那八套‘豪宅’,每个月能收多少租金啊?”。
“够不够你还银行贷款的啊?”。
“思远啊,不是我说你,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,哪还有半点当老师的斯文?”。
“当初你要是听我的,把钱放我厂里,现在年底分红都不止这个数了,哪用得着这么辛苦?”。
陈思远低着头,没有说话。
他知道,赵宏伟就是来看他笑话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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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想跟他争辩。
因为在那个时候,他确实活得,就像一个笑话。
他是一个坐拥“百万资产”的富豪。
但他住的,是十五平米的宿舍。
吃的,是食堂里最便宜的套餐。
穿的,是洗得发白的旧衬衫。
过的,比谁都狼狈,比谁都辛苦。
那几年的时间,对于陈思远来说,是漫长而又黑暗的。
他就像一个在隧道里独自行走的人,看不到一丝光亮。
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咬着牙,凭着自己心里那点微弱的,对未来的信念,一步一步,艰难地,往前走。
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出口,他甚至不知道,这个隧道的尽头,到底有没有出口。
他只知道,他不能停下来。
因为一旦停下来,他就会被身后那巨大的,债务的黑洞,给彻底吞噬。
那段时间,他瘦了很多,也老了很多。
眼角的皱纹,深得像是用刀刻上去的。
两鬓,也早早地,就生出了白发。
只有他的那双眼睛,在厚厚的镜片后面,依旧亮着。
那是一种,被现实反复捶打,却没有熄灭的光。
一种,属于理想主义者的,偏执而又坚定的光。
05
转机,是在2009年的夏天,悄无声息地,来临的。
那一年,上海的夏天,格外的热。
空气,像是凝固了一样,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但比天气更热的,是上海的房地产市场。
房价,就像是被点燃了的火箭,拖着长长的火焰,一飞冲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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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,陈思远并没有太在意。
他的生活,依旧是学校,宿舍,和那八套老工房,三点一线。
直到有一天,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电话那头,是一个声音甜得发腻的中介。
“喂,请问是陈思远,陈老师吗?”。
“我这里是XX房产的,我们系统里看到您在浦西内环有几套房子,请问您有考虑出售吗?”。
陈思远愣了一下。
“不卖。”
“陈老师,您别急着挂电话啊。”
“现在行情非常好,您那边的房子,我初步给您估个价,三十万一套,应该是没问题的。”
三十万?
陈思远的心,咯噔一下。
他记得很清楚,他买的时候,才不到十万块钱一套。
这才几年的功夫,就翻了三倍?
他觉得有点不真实,像是在做梦。
他礼貌地,挂掉了电话。
但从那天起,这样的电话,就开始,接二连三地,响了起来。
报价,也一次比一次高。
三十五万。
四十万。
四十五万。
那些数字,像一个个炸弹,不断地,轰炸着陈思远那颗已经沉寂了太久的心。
但他依旧很平静。
他谁也没告诉,包括林慧。
而林慧,也从她自己的渠道,慢慢地,察觉到了一些变化。
她是在菜市场里,听说的。
几个上海阿姨,围在一起,唾沫横飞地,讨论着谁家儿子结婚,谁家女儿出嫁,谁家又在哪哪哪买了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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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拉隔壁头张阿姨,伊拉屋里厢那套老公房,侬晓得伐?就伊拉彭浦新村的,五十几个平方,卖忒两百万嘞!”。
“啊哟喂,嘎西多啊?抢钱啊!”。
“就是说呀,现在这个房价,看不懂了呀,一天一个价。”
林慧提着菜篮子,站在一边,听得心惊肉跳。
彭浦新村的房子,都能卖到两百万?
那…那陈思远买的那些房子,虽然小一点,可地段比那里好多了呀。
那得值多少钱?
她不敢想。
那天晚上,她破天荒地,主动跟陈思远说了话。
她的声音,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,试探。
“思远,我今天…我今天在菜场,听到他们说,现在的房价,涨得很厉害。”
陈思远正在备课,他抬起头,看了林慧一眼,没说话。
林慧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,她搓了搓手,继续说道:
“他们说…他们说彭浦新村的房子,都卖到两百万了。”
“我们…我们那八套房子,现在…现在大概能值多少钱?”。
陈思远放下了手里的笔。
他从抽屉里,拿出了一个计算器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,在上面,按着数字。
林慧凑过去看。她的脑子,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