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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本靛蓝布面、线装订成的册子,是外公离去时,唯一指名留给我的。记得那年夏天,我接到了南方那所著名学府的录取通知书,整个胸膛被一种轻盈的骄傲填得满满的,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云彩。在一个无处可去的、闷热的黄昏,我终于翻开了它。册子很薄,纸页泛黄脆硬,像秋日的蝶翼。外公那手清瘦的工楷,便在这蝶翼上静静地站着:“赠小禾:春风得意时,心绪不宁时,或生骄矜时,可静读。”
起初,我是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不以为然读下去的。可那些竖排的文字,却像夏日里一口幽深的古井,悄无声息地,便将我心头的燥热吸了去。它们不再是训诫,而化成了我身边活生生的人与事。
我想起表哥。他是我们整个家族的星辰,清华的博士,谈吐间是我那时完全听不懂的深邃。可就是这颗星辰,在每年的团圆饭桌上,总显得那般寂寥。热闹是别人的,他像一只误入喧嚣宴会的孤鹤,只安静地啄食着自己的影子。还有邻家的王叔,谁家有了难处,他总第一个到场,笑容与话语圆润得像中秋的月亮。可有一次,我听见他对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叹息,那叹息里,竟藏着月亮背面的全部坑洼与荒凉。
楼上的李总,是市里的风云人物,我常见他被人簇拥着,步履生风。可我也常在深夜,看见他的汽车孤零零地停在楼下,车里的灯久久不熄。他就那样坐着,仰头望着自家那扇漆黑的窗,像一个望着灯塔的、迷航的水手。而对门的张阿姨家,永远是热气腾腾的,孩子的笑闹声、电视的嘈杂声、厨房的炒菜声,汇成一条喧闹的河。可这河流之下,我也听见过她为了一张学费单,与丈夫低声的、疲惫的争执。
册子再往后翻,墨迹引着我,看见了时光在人们身上刻下的年轮。我想起我的小姨,她曾是我们小城里最美的一朵芙蓉花。可如今,这朵花最怕的便是镜子与合照。她每次出门前,都要极细致地涂抹口红,那姿态,不像修饰,倒像一场与时间悲壮的抗争。而我的中学语文老师,相貌寻常,却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衫,坐在堆满书的角落里,笑得像雨后初晴的天。还有那位曾叱咤校园的学长,当年在辩论场上挥斥方遒,如今的朋友圈里,只剩下一条条僵硬的工作链接,再无波澜。
我的心,慢慢地沉静下来。这些熟悉的面容,被册子里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,竟成了一幅巨大而慈悲的“人间行乐图”。图上的每一个人,都举着自己最光亮的一面,却也无一例外地,拖着一条属于自己的、黯淡的影子。学业拔尖的,人情便疏淡了;处世圆融的,才学便平常了。 这哪里是册子,这分明是一面镜子,照见的,是千古以来人心共通的纹理。
我忽然彻骨地懂得了外公的用意。他并非要教我世故,或劝我消极。他是在我即将扬帆,以为前方尽是坦途之时,提前指给我看,这人生海洋上固有的风浪与潮汐。他告诉我,文人著书愁知音,工匠造车忧路远,天道从来无偏颇。 圆满,本就是一种奢求;残缺,才是生命的常态。如同四季必有寒暑,草木必有枯荣,我们这渺小的凡人,又怎能逃脱这亘古的定律?
那一夜,我心中那点因一时得意而膨胀的“我”,悄然消散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辽阔。我仍是那个即将远行的少年,但我的行囊里,多了一份由智慧铺垫的柔软。我明白了,在这浩渺的乾坤间,谁都不是主角,谁都只是风雨中的归人。而真正的从容,便是看清了生活的所有遗憾之后,依然能低下头,嗅见自己脚下那一株野草的清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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