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看见她那根项链没有,慧慧。”
林婉清凑到我妈张慧的耳边,一股呛人的廉价香水味混着火锅的热气,像一条油腻的蛇钻进我的鼻孔。
“假的,拼夕夕上十九块九还包邮呢,戴着也不怕把脖子染绿了。”
妈妈只是笑了笑,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片肥牛,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温柔和纵容。
“快吃吧,不然晓洁都该吃完了。”
林婉清的目光像两枚油亮的图钉,扎在我脸上,她那涂得血红的嘴唇夸张地一撇。
“我们晓洁现在可是大设计师了,哪里还看得上我们这些老东西哟,你说是不是啊,晓洁?”
我没理她,自顾自地把一片毛肚在滚烫的红油里七上八下。
那根假项链,我知道。
两天前,她还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妈的手,说要送她一件“了不得的宝贝”,结果从一个破旧的布袋里掏出来的就是那玩意儿。
她走后,妈妈却像得了什么珍宝似的,小心翼翼地收进了首饰盒里,放在了那只成色最好的玉镯子旁边。
我始终不明白,这个叫林婉清的女人,就像我家墙壁上那些陈年的霉斑,怎么抠都抠不掉,还随着阴雨天,不断地散发着让人心烦意乱的气味。
她和我妈的这段古怪的友谊,像一碗放了几十年,馊得发黏的粥,妈妈却每天都要捧起来,津津有味地喝上一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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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周末的阳光本来是金黄色的,带着烤面包的香气。
我特地起了个大早,从冰箱里拿出早就腌好的西冷牛排,准备给我那辛苦了一周的父母露一手。
红酒已经醒好了,紫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摇晃,像一个危险又迷人的梦。
刀叉在铺着格子餐布的桌上闪着银光。
我甚至还点上了一根香薰蜡烛,是那种昂贵的檀香味道。
我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,一种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,精致的,不容打扰的仪式感。
“叮咚——”
门铃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锥子,猝不及不及防地刺穿了这层完美的仪式感薄膜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雾气一样弥漫开来。
妈妈小跑着去开门,门口传来那个我无比熟悉,又无比厌烦的,过分爽朗的笑声。
“闻着味儿我就来了,慧慧。
哎哟,晓洁又做好吃的了?”
林婉清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,手里拎着一袋蔫头耷脑的香蕉,上面还贴着超市“今日特价”的黄色标签。
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,紧紧地绷在有些发福的身体上,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。
我精心营造的西餐厅氛围,瞬间被她身上那股菜市场的味道冲得七零八落。
妈妈脸上的笑容像是条件反射,热情地接过那袋香蕉。
“你来就来,还带什么东西。
快坐,晓洁今天煎牛排呢。”
爸爸李建民,那个永远像一块沉默的背景板一样的男人,一言不发地从厨房里拿出一副新的碗筷,放在了妈妈的身边。
他的动作那么熟练,仿佛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。
我心里的不满像发酵的面团一样,不断膨胀,几乎要从胸口溢出来。
她又来了。
这个女人,像一个嗅觉灵敏的猎犬,总能在我家饭点最香的时候准时出现。
她破坏的不仅仅是一顿西餐,更是我们家庭那一点点可怜的私密感。
林婉清毫不客气地坐下,拿起刀叉笨拙地比划着,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面前那块五分熟的牛排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“哎呀,这洋玩意儿我可不会吃。
还是我们晓洁厉害,什么都会。”
她说话的语气,那种刻意的奉承,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。
妈妈笑着把切好的一小块牛排叉起来,放进林婉清的盘子里。
“尝尝,晓洁的手艺比西餐厅的都好。”
林婉清立刻叉起那块肉塞进嘴里,一边大声地咀嚼着,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。
“好吃。
好吃。
就是这玩意儿吃不饱,要是有碗白米饭就好了。”
我的额角青筋跳了跳,握着刀叉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。
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切割牛排,而是在切割自己的耐心。
父亲依旧沉默着,低头小口地喝着红酒,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,和那快要攥出水的酒杯,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
这种感觉,从小就有。
我的童年记忆里,林婉清送的礼物,永远是那么刺眼地存在着。
我十岁生日那年,爸妈送了我一个价格不菲的八音盒,拧上发条,穿着白色纱裙的芭蕾舞女孩就会在《天鹅湖》的音乐中翩翩起舞。
我把它当成宝贝,每晚都要听着它入睡。
而林婉清送来的,是一个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“白雪公主”,公主的脸被涂得像猴屁股,裙子是用最廉价的尼龙布做的,边缘还有脱线的痕迹。
我记得当时我礼貌地说了声“谢谢林阿姨”,转身就把它塞进了床底最深的角落,再也没去看过一眼。
那时候我就朦朦胧胧地觉得,林阿姨很穷酸,而且,很爱占我们家的便宜。
她总能找到各种由头。
家里的洗衣机坏了,妈妈只是和她随口提了一句。
第二天,她就领来一个自称是她“远房侄子”的男人,浑身散发着烟草和汗水的混合味道。
那男人叮叮当当摆弄了半天,收了两百块钱,还顺便在我家吃了一顿晚饭。
妈妈为了表示感谢,又不得不买了一堆水果和两条烟,硬塞给那个所谓的“侄子”
结果没过两天,洗衣机在甩干的时候发出了坦克一样的轰鸣声,彻底罢工了。
我们最后还是请了官方售后来修理,花了五百块。
妈妈却还在为林婉清辩解。
“你林阿姨也是好心,想帮我们省钱。”
我冷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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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啊,她总是这么“好心”
为了省下三百块的维修费,我们家额外付出了一顿晚饭,两条香烟,一堆水果,还有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怨气。
这种“帮倒忙”的人情债,比真金白银的账单更让人窒息。
最让我感到奇怪的,是父亲的态度。
他对林婉清,有一种复杂的,难以言喻的容忍。
尤其是当林婉清喝了酒之后。
她酒量很差,两杯啤酒下肚,话匣子就关不住了,嗓门也会拔高八度,开始说一些陈年旧事的车轱辘话。
每到这个时候,父亲就会变得异常沉默。
他会放下碗筷,一言不发地走到阳台上,点燃一支烟。
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,但我能看到他深邃的眼睛里,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在翻涌,像是愧疚,又像是无奈,还夹杂着一丝无法挣脱的疲惫。
有一次我忍不住,也跟着他走到阳台。
“爸,你怎么了?”
他猛地回过神,像是被人抓住了秘密的小偷,慌忙地摁灭了手里的烟。
“没什么。”
“你是不是……不喜欢林阿姨来我们家?”我试探着问。
父亲的身体僵了一下,他转过头,避开我的视线,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过了很久,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。
“晓洁,你林阿姨……她不容易。”
又是这句话。
“她不容易”
这四个字像一道符咒,妈妈也经常念叨。
她到底有什么不容易的?一个一辈子没结过婚,没养过孩子的女人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还有什么可不容易的?反倒是我妈,操持着这个家,为我的学业和未来忧心忡忡,她才叫真的不容易。
我无法理解父母口中的“不容易”,我只看到了一个将自己的“不容易”当作令牌,肆无忌惮地入侵我们家庭生活的“寄生虫”
02
压死骆驼的,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,而是日积月累的,每一根。
我计划出国读研的决定,成了引爆这场家庭冷暴力的新导火索。
当我把打印出来的录取通知书和费用清单放在父母面前时,家里的空气第一次变得像铅一样沉重。
三十万的保证金,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,横亘在我们面前。
父母表示无条件支持我,可当他们把所有的存折都拿出来,一张一张地数着上面的数字时,我看到了他们眼神里一闪而过的为难。
那笔钱,还差将近一半。
从那天起,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,疯狂地加班,接私活,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奖金和提成去填补那个巨大的窟窿。
焦虑像一只无形的手,紧紧地扼住我的喉咙,让我夜不能寐。
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,林婉清来我家的频率更高了。
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们家低沉的气压,依旧每天笑嘻嘻地来,有时候甚至会以“天太晚了,懒得走”为由,在我家留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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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睡在我的书房,那张小小的沙发床上,夜里会传来她响亮的鼾声,像一台破旧的鼓风机,搅得我心烦意乱。
她带来的“麻烦”也随之升级了。
那天晚饭,她又喝了一点酒,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,神秘兮兮地把我爸拉到一边。
“建民,我跟你说个事儿,一个内部消息,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。”
我竖起耳朵听着。
“我认识一个朋友,在做什么……哦对,‘量子金融’,说是投一万,一个月就能翻倍。
你们不是正为晓洁的学费发愁吗?这是个好机会啊,一下子就能把缺口补上了。”
我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。
“量子金融”?这种一听就是骗局的名字,也就只有她这种没见识的中年妇女才会相信。
我爸李建民显然也有些犹豫,他皱着眉头。
“婉清,这事儿……靠谱吗?”
“哎呀,怎么不靠谱?我那朋友的邻居,投了五万,上个月就提了辆新车。
这可是内部渠道,一般人我都懒得告诉他。”林婉清拍着胸脯,信誓旦旦地说。
我再也听不下去了。
心里的那座火山,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岩浆,终于在这一刻,找到了一个喷发口。
蹭饭,占小便宜,这些我都可以忍。
但是现在,她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家最后的救命钱上。
这个女人,不仅是一个寄生虫,她现在还想变成一个吸血鬼,把我们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,彻底拖入深渊。
那天的晚餐,气氛压抑到了极点。
林婉清还在唾沫横飞地推销着她那个一听就不靠谱的“量子金融项目”,描绘着发财后如何给我交学费,如何给家里换大房子的美梦。
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,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。
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,看着她嘴角沾着的饭粒,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和愤怒涌上心头。
为了留学费用和工作压力,我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。
我所有的坚强和伪装,在这一刻,彻底崩塌。
“啪!”
我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,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。
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,齐刷刷地看向我。
我迎着林婉清错愕的目光,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字句。
“林阿姨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“您一辈子没结过婚,没养过孩子,不知道柴米油盐贵。”
“我们家现在为了我的学费焦头烂额,您能不能别再给我们添乱了?”
“天天来蹭饭就算了,现在还想骗我们的救命钱?”
“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们家当成您的免费食堂和提款机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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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口气说完,感觉胸口积压多年的郁气终于吐了出来,有一种病态的,报复性的快感。
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林婉清脸上的笑容,像是被冰冻的湖面,一寸一寸地裂开,然后彻底粉碎。
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,变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,惨白,脆弱。
她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
“啪嗒。”
她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,发出孤独而刺耳的响声。
“李晓洁!”
妈妈的声音,第一次变得如此尖厉,她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我的手都在颤抖。
“你给我闭嘴!你怎么能这么跟你林阿姨说话!”
我倔强地扭过头,毫不畏惧地看着她。
“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?”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父亲,那个永远像雕塑一样的男人,猛地一拍桌子。
“砰!”的一声巨响,震得桌上的盘子都跳了起来。
他豁然起身,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,那眼神里充满了愤怒,失望,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深不见底的痛苦。
他用一种近乎嘶吼的,沙哑的声音,对我吼道。
“够了!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