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请勿与现实关联
“你……你信里到底写了什么?!”
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像是被撕裂的布帛。
江冬秀没有回答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那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。
她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然后一言不发,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。
胡适看着她的背影,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,瞬间传遍四肢百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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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1923年的北平,秋天的风是从遥远的蒙古高原上吹过来的。那风里带着沙土和干草的味道,刮在人脸上,有一种粗糙的质感。
风把夏天残存的湿热吹得一干二净,天空被洗得像一块巨大的、没有瑕疵的蓝宝石,高远而空旷。阳光透过这样的天空照下来,失去了夏日的毒辣,变得温和而明亮,照在四合院的灰瓦上,反射出一种陈旧而安详的光。
胡适的书房就安在这个四合院的深处。书房的窗户总是关着,仿佛要隔绝外面那个真实而喧嚣的世界。
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,是西洋烟斗丝的香气、新墨的清冽和旧书页的沉闷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这种味道让胡适感到安宁,让他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。
他的手指拂过书架上一排排精装的洋文书,那些书的封皮是硬的,书脊是烫金的,摸上去有一种冰凉而坚实的感觉。他觉得这些书才是他真正的家人,它们沉默,深刻,并且永远理解他。
院子里是另一个世界,一个属于江冬秀的世界。这个世界里没有雪莱和易卜生,只有一些更具体、更实在的东西。
比如今天东市的猪肉又涨了几文钱,后院的王妈是不是又偷拿了家里的煤球,下个月胡适老家的族叔要来北平,得提前备好房间和礼物。
江冬秀的声音是这个院子里最鲜活的背景音,她指挥仆人干活的声音,她和邻居太太们拉家常的笑声,还有她在牌桌上摸到好牌时发出的那种毫无顾忌的叫喊声。
那些声音总是很大,充满了生命力,像是要把这老旧院子的屋顶给掀翻。
胡适常常在书房里听到这些声音。哗啦啦的麻将牌搓动的声音,像是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,从客厅流淌过来,淹没了他书房的门缝。
他会皱起眉头,把耳朵贴近书页,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噪音挡在外面。他觉得他和江冬秀之间,隔着一条比太平洋还要宽阔的鸿沟。
他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,是站在时代潮头振臂高呼的人,他要在思想的荒原上开垦出一片新天地。而江冬秀,他的妻子,却像一块结实的、长满了青苔的旧石头,牢牢地扎根在古老的土地里,对他的世界毫无兴趣,也无法理解。
他们的婚姻本身就是一桩旧世界的产物。母亲之命,媒妁之言,他甚至在结婚前都没有见过她。他从美国回来,带着一脑袋的新思想,一肚子的宏伟蓝图,然后就被塞进了这个传统的婚姻框架里。
他看着江冬秀那双没有缠过,却也算不上秀气的大脚,看着她因为生了两个孩子而逐渐丰腴的身体,看着她吃饭时发出的轻微声响,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烦躁。
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,他向整个社会宣扬个性解放和自由恋爱,自己却被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捆绑着,动弹不得。
有一回,几个北大的同事和青年学生来他家里拜访。他们在书房里高谈阔论,从尼采的超人哲学谈到妇女的解放问题。胡适讲得兴起,说中国的未来,就在于打破一切旧的偶像和枷锁,包括不合理的家庭制度。学生们听得热血沸腾,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。就在这个时候,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,江冬秀探进头来,大声问:“适之,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吃馒头?”
那一瞬间,整个书房都安静了下来。胡适脸上的光彩瞬间熄灭了,他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,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记耳光。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对江冬秀挥了挥手,说:“随便,随便。”然后关上了门。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学生们想笑又不敢笑的尴尬气氛。他知道,在他们眼里,他这个导师的形象,在那一刻出现了一道滑稽的裂痕。
夏天的时候,他身体有些不适,便借着这个由头,一个人去了杭州。他告诉江冬秀,他需要静养,不能有人打扰。江冬秀信了,给他收拾了满满一大箱的衣物和常用药品,把他送上了去南方的火车。她站在月台上,直到火车的影子都看不见了,还在那里挥着手。
杭州的西湖确实是个好地方。湖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绿色的丝绦,风一吹,就像是在梳理着长发。胡适租了一艘小船,在湖上飘荡,看着远处的雷峰塔和保俶塔,心里那些在北平积攒的烦闷,似乎被湖水给洗去了一些。
更重要的是,他在杭州遇见了曹佩声。她是他的远房表妹,刚刚中学毕业,考上了杭州的一所女子师范学校。她是来拜访他的,带着一点晚辈对长辈的恭敬,和更多少女对偶像的仰慕。曹佩声和江冬秀,简直就是两个极端。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学生制服,下面是黑色的裙子,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。
02
她的眼睛很大,很亮,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。她说话的声音很轻,很柔,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软。
他们一见如故。曹佩声读过他的所有文章,能背诵他翻译的诗。他们可以从早上谈到晚上,话题永远不会枯竭。他们一起在苏堤上散步,胡适给她讲欧洲的文艺复兴,她仰着脸,认真地听着,眼神里闪烁着星光。他们一起坐在湖边的茶馆里,胡适拿出一本英文诗集,曹佩声能用流利的英语读出来,发音标准,情感充沛。
有一天傍晚,湖上起了雾。白茫茫的雾气把整个西湖都笼罩了起来,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。他们并肩走在白堤上,谁也没有说话。曹佩声忽然停下脚步,轻声说:“适之先生,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是走在梦里。”
胡适的心猛地跳了一下。他看着她被雾气打湿的头发,和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,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,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。他想,这才是爱情。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,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碰撞。在曹佩声面前,他不是那个被柴米油盐困扰的丈夫,不是那个被麻将声吵得心烦的学者。他是诗人,是思想家,是一个被理解、被崇拜的男人。
从那天起,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他们不再仅仅是师生和表兄妹。他们成了情人。他们偷偷地牵手,在无人的角落里拥抱。胡适觉得自己像是年轻了十岁,重新变成了一个热恋中的毛头小子。他给曹佩声写了很多情诗,那些诗句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热情。他觉得自己被禁锢的灵魂,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。他觉得,为了这份爱情,他可以抛弃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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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杭州的日子,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。但这份快乐是短暂的,像是偷来的。他收到了江冬秀的信,信是请人代写的,字迹工整。信里说,孩子们想他了,问他什么时候回家。家这个字,像一盆冷水,从头到脚浇了下来。他看着信纸上那些熟悉的问候,心里涌起的不是温暖,而是一种强烈的抗拒。
他必须回北平了。离开杭州的那天,曹佩声去火车站送他。她的眼睛红红的,强忍着没有哭。火车开动的时候,她跟着火车跑了一段路,一边跑一边喊:“适之,我等你!我等你!”胡适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。他在心里对自己发誓,他一定会回来,他一定会给她一个未来。
回到北平的那个四合院,胡适感觉像是从一个彩色的梦境,坠入了一个灰白色的现实。院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。江冬秀看见他,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,一边接过他手里的行李,一边大声地吩咐仆人去烧水做饭。她的关心是如此的实在,如此的充满了烟火气,却让胡适感到一阵窒息。他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,再想起曹佩声那双纤细、白皙的,弹钢琴的手,一种深刻的绝望攫住了他。
他变得沉默寡言。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。他和曹佩声的通信成了他唯一的慰藉。他们的信写得很勤,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一封。为了不让江冬秀发现,他特意在外面租了一个信箱。他每次去取信的时候,都像是去做一件最神圣的事情。那些装在信封里的薄薄的纸,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和激情。
曹佩声在信里说,她愿意放弃学业,放弃一切,只要能和他在一起。她甚至天真地规划着他们未来的生活,他们可以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,他写书,她教书,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。这些文字,像是一颗颗火种,点燃了胡适心中反抗的欲望。
他越来越无法忍受江冬秀了。他嫌她吃饭声音大,嫌她不爱干净,嫌她说话粗俗,嫌她身上总有一股厨房的油烟味。他看她的一切,都不顺眼。他觉得,和这个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,是对他生命的巨大浪费。
江冬秀察觉到了他的变化。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哭闹或者质问。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了。她还是像往常一样,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,把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。只是她看胡适的眼神,多了一些东西。那是一种探究的、警惕的、甚至带着一丝悲哀的眼神。她会在胡适深夜还在书房看书的时候,默默地给他端去一碗热好的莲子羹,放在他手边,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。胡适甚至不会抬头看她一眼。他觉得她的关心,是一种无形的枷锁,让他透不过气来。
有一次,胡适换下来的衬衫,口袋里忘了取出一张纸条。那是他随手记下的一句诗,准备写进给曹佩声的信里。
03
江冬秀在洗衣服的时候,发现了这张纸条。她不认识上面的字,但她认得胡适的笔迹。她把那张湿透了的纸条,小心地在桌上展开,晾干。晚上,她把纸条放在了胡适的书桌上。胡适看到那张纸条,心里一惊,抬头看她。江冬秀什么也没说,只是看了他一眼,就转身出去了。那一刻,胡适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恐慌。他觉得,他所以为的秘密,或许早就不是秘密了。
这个发现,非但没有让他收敛,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。他想,既然已经被发现了,那就索性摊牌吧。他不能再这样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了。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是一个倡导思想解放的先驱,他要做一个表率。他要用自己的行动,来向这个腐朽的旧制度宣战。
离婚这个念头,一旦产生,就在他脑子里疯狂地生根发芽,很快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。他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。他知道,这件事非同小可,处理不好,会身败名裂。他不能像个莽夫一样,直接把江冬秀赶出家门。他要用一种“文明”的方式来解决。
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,构思自己要说的话。他要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追求精神自由的悲剧英雄,而不是一个抛弃妻子的负心汉。他要强调他和江冬秀之间没有共同语言,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。他会承担所有的责任,并且在经济上给予江冬秀最丰厚的补偿,保证她和孩子们一辈子衣食无忧。他甚至想好了,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,他可以把家里大部分的财产都给她。
他还写了几封信,准备寄给他在学术界和政界的朋友,比如北大校长蔡元培。他在信里用最恳切、最悲情的笔调,陈述了自己的痛苦和决心,希望能够得到这些社会名流的理解和支持。他需要舆论站在他这一边。他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勇敢的殉道者,而不是一个卑劣的背叛者。
一切都准备好了。他选择了一个晚上。那晚,北平刮着大风,风在窗外呜呜地响,像是鬼哭狼嚎。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。他让仆人都退下,然后把江冬秀叫进了他的书房。这是他们第一次,要如此正式地,谈论他们之间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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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房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。胡适坐在他的大书桌后面,江冬秀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椅子上。她手里还拿着一件孩子的旧衣服,上面有个破洞,她正拿着针线,一针一针地缝补着。她显得异常平静,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。
胡适深吸了一口气,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。他开口了。他把他准备好的那些话,用一种尽量温和,但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,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。他谈到了个性的束缚,谈到了灵魂的孤独,谈到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一种不道德的契合。他引经据典,把西方最新的婚姻观念,像教科书一样,向她普及。他把自己和她的关系,上升到了新旧文化冲突的高度。他说得口干舌燥,说到动情处,声音甚至有些哽咽。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舞台上的一个演员,正在表演一出感人至深的独角戏。
他说了很久,大概有一个小时。在这一个小时里,江冬秀没有说过一句话。她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他。她只是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那件旧衣服,手指灵巧地穿梭,仿佛这个世界上,再也没有比缝补那个破洞更重要的事情了。房间里安静得可怕,只有胡适一个人的声音,和那根针穿过布料时发出的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胡适终于说完了。他把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说尽了。他有些虚脱地靠在椅背上,等待着她的反应。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。她可能会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,可能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,也可能会冷静地和他谈条件,索要一大笔钱。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。
出乎他意料的是,江冬秀什么反应都没有。
她缝完了最后一针,用牙齿咬断了线头。然后,她把那件缝补好的衣服,仔细地叠好,放在了身边的小茶几上。做完这一切,她才缓缓地站起身。
她走到胡适那张宽大的书桌前。书桌上,摊着他刚刚写好,准备寄出去的那几封信的草稿。他用最好的钢笔,最讲究的信纸写的,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他作为一个大学者的体面。
江冬秀没有去看那些信。她的目光,甚至没有在那些信纸上停留一秒钟。她从自己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褂子的衣襟里,掏出了一个信封。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,已经封好了口,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写。
她把这个信封,轻轻地,放在了胡适那些华丽的信稿旁边。
04
那个朴素的信封,和那些讲究的信纸,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。
胡适的心里,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。他看着那个信封,声音有些沙哑地问:“这是什么?”
“你看看就知道了。”江冬秀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像一颗小石子,准确地投进了他那片混乱的心湖。
胡适迟疑了一下,伸手拿起了那个信封。信封很轻。他用手指撕开了封口,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纸。信纸是那种最常见的毛边纸,很粗糙。上面是江冬秀的字迹,他再熟悉不过了。那些字歪歪扭扭,大小不一,像是一群站不稳的士兵。他知道,以她的识字水平,写这样一封信,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,或许还找人问过好几次。
他的目光从第一个字开始,往下移动。他的表情,随着目光的移动,在迅速地发生着变化。他脸上的血色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,一点一点地褪去,最后变成了一种死人般的苍白。他握着信纸的手,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那张薄薄的信纸,在他的手里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。他的呼吸变得急促,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了,喘不过气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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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他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,咚,咚,咚,每一下都像是要从胸腔里撞出来。
最后,他缓缓地合上了信纸,闭上了眼睛。他长长地,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。那口气息,仿佛抽走了他全身所有的精气神。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,瘫坐在那把象征着他身份和地位的皮质转椅上。
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他将那张折好的信纸,用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姿态,慢慢地,揣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。那个动作,小心翼翼,仿佛他揣进去的不是一张纸,而是一道可以决定他生死的符咒。他转过身,不敢再去看江冬秀的眼睛,他的目光落在地毯那繁复的花纹上。他的声音,沙哑,干涩,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:
“冬秀,这件事……就当我没提过。忘了它吧。”
“为什么?”这次轮到胡适自己问自己了。他刚刚还那般坚定,那般决绝,为了理想中的爱情不惜与世界为敌。现在,一封薄薄的信,就将他所有的勇气和激情都摧毁了。他想不通,更不甘心!
他猛地抬起头,双眼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布满了血丝,看上去有些骇人。
他死死地瞪着江冬秀,那个他刚刚还觉得愚昧无知的女人,现在在他眼里,却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谜。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与愤怒:“你……你信里到底写了什么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