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东市招商局大楼里最精妙的,不是设计图纸,不是项目规划,而是人心里的那架隐形楼梯。每个人都在这架楼梯上攀爬,高志月尤其懂得它的玄机。
周一早晨七点半,高志月已站在招商局大楼门前。他手中提着两个礼盒:一盒是局长赵德明最爱喝的普洱,另一盒是赵局长小孙女最喜欢的进口巧克力。这不是寻常礼物,是上周他去南方考察特意带回的“心意”。
“高主任,这么早啊!”门卫老张打招呼。
高志月微微点头,目光却已越过老张,飘向远处驶来的黑色轿车。他小跑上前,在车停稳的瞬间拉开车门,一只手护在门框上。
“局长,您今天气色真好。”
赵德明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礼盒,没说什么。高志月紧随其后,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步步距,既显恭敬又不显卑微。
上楼时,高志月注意到赵局长脚步略显沉重,立即关切地问:“局长,您膝盖是不是又不舒服?我认识一位老中医,专治关节问题,要不要帮您预约一下?”
“你有心了。”赵德明淡淡道。
高志月心中泛起一丝得意。他知道,在这栋大楼里,能力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让领导记得你的“有心”。
回到办公室,高志月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去。科员小李送来文件,因页码装订顺序与他要求的有细微差别,被训斥了整整十分钟。
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你还想在招商局待下去?”高志月的声调冰冷,与刚才在局长面前的温和判若两人。
小李低头退出办公室后,副主任老陈拿着项目书进来商量。高志月头也不抬:“放那儿吧,我看了再说。”
老陈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默默退出。高志月心中冷笑,他知道老陈是局里最有能力与他竞争下一任副局长的人选,必须打压。
午休时,高志月无意中听到几个同事在楼梯间闲聊。
“高主任最近真是风生水起啊,听说赵局去哪都带着他。”
“人家会来事嘛,你看他对上面那个殷勤劲。”
“可怜老陈,辛辛苦苦做的项目,功劳全被高主任占了。”
高志月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,故意加重脚步,聊天声戛然而止。他若无其事地走过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。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,他们不过是楼梯上下的垫脚石。
三个月后,副局长任命下来了,果然是他。
升任副局长的高志月搬进了带独立卫生间的办公室。他从抽屉里取出崭新的象牙名片夹,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表面。这一刻,他等了十五年。
上任第二天,他在走廊遇见老陈,对方客气地打招呼:“高局,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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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志月只是微微颔首,脚步不停。他不再是他们的“战友”,而是需要仰视的领导。
权力的滋味比想象中更甜美。很快,汉东市几家大企业的老板纷纷找上门来。其中最殷勤的是金鼎集团的王总,一个精明的温州商人。
“高局长,小小意思,不成敬意。”第一次见面,王总递上一个精致的纸袋,里面是两条特供香烟。高志月推辞一番,最后还是收下了。
有了第一次,就有第二次、第三次。从烟酒到购物卡,再到“咨询费”,高志月的底线一步步后退。他安慰自己:这都是人情往来,不算什么。
那天晚上,王总请他到私人会所吃饭,席间不经意地提到:“高局,开发区那个商业综合体项目,我们金鼎很有兴趣啊。”
高志月抿了一口茅台:“招标嘛,公开透明,只要符合条件,都有机会。”
王总笑着递过一个信封:“这是项目的‘咨询材料’,还请高局指点指点。”
回家后,高志月打开信封,里面除了材料,还有一张银行卡和密码。他盯着卡片看了很久,最终锁进了保险柜。
项目顺利落入金鼎集团手中,审批手续也以创纪录的速度通过。高志月账户上多了一笔足以在市中心买下一套豪宅的“咨询费”。
权力的楼梯越爬越高,高志月却渐渐感到脚下的虚空。他开始做噩梦,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。醒来后,他又安慰自己:有赵局长在上面顶着,能出什么事?
然而,风暴来得比他想象的快。
中央巡视组入驻汉东的消息传来,局里气氛骤然紧张。高志月注意到,赵德明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了。几次汇报工作,赵局长都心不在焉,甚至有意避开他的目光。
那天下午,高志月被叫到赵德明办公室。令他意外的是,赵德明一改往日的疏远,亲切地招呼他坐下。
“志月啊,你跟了我这么多年,我一直很欣赏你的能力。”赵德明递给他一份文件,“这个项目,你全权处理,不用再向我汇报了。”
高志月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,但还是接过了文件。回到办公室仔细一看,冷汗顿时湿透了衬衫——这是那个问题最大的项目,所有违规审批都有他的签字,而赵德明的指示全是口头的,没留下任何书面证据。
他猛地起身,想找赵德明问清楚,却被告知局长已去省里开会。
第二天,纪委监委的人来了。
被带走那天,高志月在招商局大楼的楼梯上遇到了赵德明。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喊道:“赵局,我...”
赵德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,对纪检干部说:“同志,请便。”然后转身离去,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,渐行渐远。
那一刻,高志月终于明白,自己不过是这架楼梯上一个可有可无的台阶,用旧了,就会被替换掉。
审讯室里,面对铁证如山,高志月一五一十交代了所有问题。当被问及赵德明是否知情时,他沉默了。他知道,说出真相也不会减轻自己的罪责,反而会失去最后的价值。
最终,高志月因受贿、滥用职权罪被判十五年。宣判那天,他没有看到任何同事前来旁听,只有白发苍苍的父母在角落里抹泪。
入狱后的一个深夜,高志月从噩梦中惊醒。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招商局大楼,在无尽的楼梯上攀爬。楼梯越来越陡,最后垂直竖立,他手脚并用,精疲力竭。突然,楼梯崩塌,他向下坠落,一直坠落...
醒来后,他望着铁窗外的一小片天空,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那架楼梯的真相:它从来不在大楼里,而在人的心里。当你把它当回事时,它坚实可靠;当你醒悟过来,它便轰然倒塌。
在监狱的车间里,高志月被分配制作家具。一天,管教干部拿来一张设计图,要他照着做一架木楼梯。
他盯着图纸看了很久,然后拿起工具,开始测量、划线、切割。刨花飞舞中,他想起招商局大楼里那架他攀爬了半生的楼梯,想起那些他踩过的人,和那些踩过他的人。
楼梯做好那天,他抚摸着光滑的扶手,突然对管教干部说:“我能再做一架吗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这架...不太对。”
他连夜重做,把踏板之间的间距改小,让攀登不那么费力;把扶手做得更牢固,让人有所依靠。完工时,他已筋疲力尽,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。
后来听说,那架楼梯被用在监狱图书馆里,很多犯人都说,那是他们走过最安稳的楼梯。
高志月听到这话时,正在车间里做另一架楼梯。他抬起头,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,又低下头,继续工作。刨刀过处,木纹如水波般荡漾开来,像是岁月的年轮,又像是生命的纹理。
他知道,余生还将制作很多架楼梯。每一架,都是对往事的忏悔,也是对未来的救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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