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闻见了没有,今天先生回来,身上的香水味儿又换了。”
“嘘,轻点声,太太在楼上还没起呢。”
“起了又怎么样,这宅子里的事,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。”
“就怕是知道了,才懒得闻呢。”
“也是,鸦片烟的味道,可比什么香水都冲鼻子。”
“我说的不是这个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是一股子纸墨味儿,混着女学生头发上的桂花香,甜得发腻,也悬得慌。”
“你这张嘴,迟早要挨巴掌。”
“快了,我看这天儿,要变了,巴掌不知道会落在哪张脸上呢。”
01
一九二八年的上海,秋天像一块被水洗得褪了色的绸子,懒洋洋地搭在城市的上空。
梧桐叶子打着旋儿,一片一片往下掉,落在地上,被过往的黄包车碾成一地碎金。
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,是熟透的果子香,也是某种东西即将腐烂前的甜腻。
就在这样的一个下午,大学的阶梯教室里却像是春天提前来了。
徐志摩站在讲台上,仿佛不是在授课,而是在主持一场盛大的沙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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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今天穿了一身挺括的灰色细呢西装,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每一根都服帖地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。
他讲的是英国人的诗,雪莱,拜伦,那些金发碧眼的鬼才,从他嘴里吐出来,就变成了一颗颗滚烫的珍珠,砸在每个学生的心坎上。
他的声音有一种魔力,时而高亢如云雀,时而低回如叹息,手指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,好像能抓住那些看不见的韵律。
“爱情,你们看,爱情在拜伦的诗里是什么?”他忽然停下来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、仰慕的脸,“它不是壁炉里的火焰,温暖而驯服。
不。
它是悬崖上的一道闪电,是风暴眼里的一滴泪,是宁愿燃烧成灰烬,也不愿在庸常中熄灭的星辰。”
整个教室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地的声音。
学生们,尤其是那些女学生,几乎都停止了呼吸。
她们看着讲台上的徐志摩,觉得他就是那道闪电,那颗星辰。
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。
那里坐着一个女学生,穿一件素净的白布旗袍,领口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。
她叫程静姝。
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,脸上挂着痴迷的红晕,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两泓浸在月光里的清泉,里面只有纯粹的、不含杂质的懂得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,仿佛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,在用一种旁人无法破译的语言交流。
徐志摩的心,在那一刻,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。
嗡的一声,余音袅袅。
他觉得,他刚才说的那一切,都是说给她一个人听的。
下课铃声像一个莽撞的仆人,粗暴地打断了这场精神上的盛宴。
学生们骚动起来,纷纷收拾书本。
徐志摩理了理讲义,准备离开,却发现那个叫程静姝的女孩子还坐在原位,没有动。
她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他朝她走过去,皮鞋踩在木地板上,发出笃笃的声响。
他走到她面前,微笑着问:“这位同学,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
程静姝这才如梦初醒般站起来,脸颊微微泛红。
她从一叠书中抽出一本薄薄的稿纸,双手递给他,声音像风铃一样清脆:“徐先生,这是我写的一些不成形的诗,我想……我想请您指点一下。”
徐志摩接过来。
稿纸上是娟秀的钢笔字,墨迹是蓝色的,像一汪安静的湖水。
他随意翻开一页,念出声来:“‘我愿是那片被你踩碎的月光,在你走过的路上,留下一点凄惶的光亮……’”。
他抬起头,深深地看着她,眼神里有惊讶,有欣赏,还有一丝不易察异的激动。
“你很有才华。”
这不是客套。
他从那些青涩的诗句里,看到了一颗敏感而纯粹的灵魂,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,那种对美、对爱、对一切虚无缥缈之物的疯狂迷恋。
他觉得他乡遇故知,在这庸碌的、被柴米油盐浸泡得发胀的上海,他竟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共鸣的灵魂。
“先生过奖了。”
程静姝的头垂得更低了,耳根都红透了。
“不,这不是过奖。”
徐志摩的声音温柔得能拧出水来,“你的诗里有星光,有露水,有这个年纪最宝贵的东西。
只是还缺少一点……一点淬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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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顿了顿,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,“如果你愿意,这个星期六下午,来霞飞路的‘维也纳咖啡馆’,我们可以坐下来,好好聊聊你的诗。”
程静姝猛地抬起头,那双清亮的眼睛里,瞬间燃起了火焰。
她用力地点了点头,嘴唇翕动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霞飞路上的密会,就这么开始了。
那家“维也纳咖啡馆”是徐志摩精心挑选的。
深色的木质护墙板,猩红色的天鹅绒窗帘,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烤面包的甜味。
这里是另一个世界,一个与外面喧嚣的市井隔绝开来的、属于艺术和浪漫的孤岛。
他们坐在最角落的位置,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。
桌上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拿铁,白色的奶泡上,有咖啡师用巧克力酱画出的精致拉花。
起初,他们还只是谈诗。
从程静姝的诗稿,谈到泰戈尔的《飞鸟集》,再谈到他自己在康桥的岁月。
徐志摩发现,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,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聪慧和悟性。
他说的每一个典故,她都能心领神会;他抛出的每一个意象,她都能举一反三。
和她交谈,是一种享受,一种在别处难觅的酣畅淋漓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话题开始偏离了文学的轨道。
或许是窗外又一阵秋风卷起了落叶,那萧瑟的景象触动了诗人的愁绪。
他的声音低沉下来,眼神也变得忧郁。
“静姝,你知道吗?有时候,我真羡慕你。”
“羡慕我?”程静姝不解地眨了眨眼睛,“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,我才应该羡慕先生您,您是……您是天上的云。”
徐志摩苦笑了一下,摇了摇头。
“云?云是自由的,而我不是。”他端起咖啡杯,却没有喝,只是看着里面的漩涡出神,“我被困在一座华美的监牢里,戴着一副黄金的枷锁。”
程静姝屏住了呼吸。
她知道,他要说起他的婚姻了。
那个在上海滩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的名字——陆小曼。
一个曾经像钻石一样耀眼的女人,一个为了他,不惜挣脱另一段婚姻,承受了整个社会口诛笔伐的女人。
在所有人的想象里,那应该是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传奇。
可是在徐志摩的描述里,一切都变了味儿。
“她不懂我。”
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,“她不懂我的诗,不懂我的理想,不懂我灵魂深处的渴望。”
他抬起眼,看着程静姝,“我们之间,早就没有爱情了。
剩下的,只有无尽的争吵,和比争吵更可怕的沉默。”
他向她倾诉。
倾诉陆小曼的奢靡,她的懒散,她对鸦片的依赖。
他说她像一株美丽的菟丝子,将他紧紧缠绕,吸干他的精力,让他无法呼吸。
他把自己的家,形容成一个精致的鸟笼,外面看着光鲜亮丽,里面却只有一地鸡毛和令人窒息的空气。
“她要的是什么?是派对,是麻将,是最新款的旗袍和珠宝。”
徐志摩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“而我要的,只是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,一个能陪我一起看星星、谈理想的灵魂伴侣。”
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程静姝,仿佛她就是那个他寻觅已久的灵魂。
程静姝的心,被这番话搅得天翻地覆。
她一方面为自己的偶像感到深深的同情和不平,另一方面,一种隐秘的、连她自己都感到羞怯的窃喜,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悄悄爬了上来。
原来,那个被万人仰望的诗人,内心是如此的孤独和痛苦。
原来,那个被无数人艳羡的陆小曼,在他心里,竟然是这样一个庸俗不堪的女人。
她望着他,那双清亮的眼睛里,除了崇拜,又多了一层怜惜。
她觉得,自己有责任,有义务,去拯救这个痛苦的灵魂。
“先生,”她轻声说,“我……我懂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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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三个字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徐志摩心中最后一道闸门。
他伸出手,越过小小的圆桌,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。
她的手有些凉,像一块温润的玉。
“静姝,”他的声音在颤抖,“遇见你,是我这几年生命里,唯一的一束光。”
从那天起,他们的约会变得更加频繁。
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咖啡馆里谈心。
他们一起去公园散步,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,他为她朗诵最新的诗篇。
他们一起去看画展,在光影和色彩的世界里,他向她描述佛罗伦萨的晨光。
他们甚至一起去听了一场昆曲,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,他却在她耳边低语,说这靡靡之音,正是他想要逃离的旧世界的象征。
在程静姝面前,徐志摩重新变回了那个康桥的诗人。
他热烈,纯粹,像一个第一次尝到爱情滋味的少年。
他为她写了许多诗,那些诗句里,她是“四月的清露”,是“山间的晚风”,是“点亮他灰色生命的唯一星辰”。
而程静姝,则彻底沉醉在这个由诗歌和甜言蜜语编织成的爱情乌托邦里。
她相信,她和徐志摩之间的,是超越一切世俗的灵魂之恋。
她是他唯一的知己,是能拯救他于水火的女神。
她开始幻想未来,一个没有陆小曼的,只有她和他的,纯粹而美好的未来。
她完全没有意识到,这束照亮她生命的光,背后拖着怎样沉重而污浊的阴影。
02
徐志摩的家,是一栋位于法租界的精致洋房。
雕花的铁门,洗得发白的石阶,客厅里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,墙上挂着几幅中西合璧的画。
一切都透着主人的品味和讲究。
但只要你在这里待得久一点,就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、甜腻中带着颓靡的气息。
那是鸦片的味道。
这天傍晚,徐志摩带着为程静姝写下的最新诗篇《秋天的私语》兴冲冲地回了家。
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,仿佛年轻了十岁。
他想立刻把这首他自认为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作品读给谁听听,哪怕不是读给程静姝,只是读出来,让这屋子里的空气也感受一下他此刻的激情。
然而,他推开卧室的门,看到的景象,像一盆冰水,从头浇到脚。
陆小曼就斜躺在窗边那张华丽的紫檀木烟榻上。
她穿着一件真丝睡袍,袍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,华丽得有些刺眼。
她头发松散,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,只有嘴唇,因为刚吸过烟,红得像血。
她的手指纤长,夹着一根细细的烟枪,正眯着眼睛,吞云吐雾。
烟雾缭绕中,她的脸若隐若现,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精美瓷器。
看到徐志摩进来,她只是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,连身子都懒得动一下。
“回来了?”她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,带着一丝沙哑。
徐志摩胸口那团火,瞬间熄灭了。
他把手里的诗稿往桌上一扔,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。
他心里的厌烦,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。
他就是从这个女人身边逃开的,逃到了程静姝那里,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,可是一回来,又被这令人窒息的烟雾给包围了。
“你就不能起来走走吗?一天到晚躺在这里,像什么样子!”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火气。
陆小曼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、嘲讽的笑。
“我起来走走?”她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,“走到哪里去?去账房看催账的单子,还是去厨房听王妈抱怨米缸又见了底?徐大教授,你以为我躺在这里,是图舒服吗?”
她终于坐起身来,那件华丽的睡袍从她肩上滑落了一半,露出瘦削的肩膀。
“怎么,今天又有进项了?是哪家报馆又预支了你的稿费,还是哪个学校又请你去演讲了?”她伸出手,“拿来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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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里的开销,又快撑不住了。
下个月的房租,车夫的工钱,还有我的药钱,哪一样不要钱?”
“钱,钱,钱!你就知道钱!”徐志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一下子跳了起来,“你就不能谈点别的东西吗?你的脑子里,除了钱,还有什么?俗不可耐!”
“俗?”陆小曼笑了,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,“我俗?”她指了指徐志摩身上那件笔挺的西装,又指了指他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,“徐志摩,你摸摸你身上这件行头,哪一件不是钱堆出来的?你穿梭于那些名流宴会,高谈阔论你的诗歌和理想,你以为那是不要钱的吗?你以为那些人请你,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吗?”
她站了起来,一步步逼近他,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。
“没有我陆小曼这个名字给你撑场面,没有这个家给你当门面,你徐志摩算什么?你不过就是一个空有一肚子才华,却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穷书生!”
“你……你简直不可理喻!”徐志摩气得浑身发抖,他最痛恨的,就是别人说他“穷”。
他觉得这是对他诗人身份的最大侮辱。
“我不可理喻?”陆小曼的声音也拔高了,“那你呢?你每天早出晚归,是为了这个家吗?别以为我不知道!你身上那股子女学生的味道,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!”
战争彻底爆发了。
他们开始互相指责,互相揭短。
把陈年旧账一件一件翻出来,像扔垃圾一样扔向对方。
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,那些风花雪月,此刻都变成了最伤人的武器。
为了赚钱,为了维持这个看似光鲜的家,徐志摩确实是在拼命。
他同时在三四所大学里兼课,还接了无数的稿约。
上海,南京,北平,他像个陀螺一样,在这几个城市之间连轴转。
为了节省时间,他成了中国最早一批坐飞机的常客。
那昂贵的飞机票,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,像一个无底洞,吞噬着他好不容易挣来的薪水。
可是在他看来,这一切的辛劳,都是为了陆小曼的挥霍无度。
他觉得,自己是在用生命,去填补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欲望的深渊。
争吵的最后,总是以徐志摩的摔门而出和陆小曼的病痛发作而告终。
这天,他们又大吵了一架。
徐志摩走后,陆小曼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手攥住了,疼得她蜷缩在沙发上,冷汗直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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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这时,门铃响了。
王妈开门,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长衫,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。
他叫翁瑞午,是陆小曼的朋友,也是她的“医生”。
翁瑞午家底殷实,本人又精通医理和京剧,是上海滩有名的票友和雅士。
他为人沉稳周到,与性情飞扬的徐志摩截然不同。
他一进门,看到陆小曼的样子,便立刻皱起了眉头。
“又吵架了?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器具,熟练地为陆小曼推拿按摩。
他的手法很好,不一会儿,陆小曼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。
“瑞午,幸亏你来了。”
陆小曼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翁瑞午叹了口气,递给她一杯温水。
“你又是何苦呢?明知道他的脾气,跟他硬碰硬,吃亏的总是你自己。”
陆小曼靠在沙发上,眼泪顺着脸颊滑落。
“我也不想的。”
她哽咽着说,“可是他……他越来越过分了。
他觉得这个家是我拖垮的,觉得我是个只会花钱的寄生虫。”
翁瑞午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听着。
他不像别人那样,一味地劝她忍让,或者指责徐志摩的不是。
他只是听着,像一个最耐心的听众。
等陆小曼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,翁瑞午才不紧不慢地开口,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:“小曼,有件事,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什么事?你说。”
“志摩是个诗人,不是个账房先生。”
翁瑞午看着她,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,“他不知道,这个家,早就空了。”
陆小曼的身体震了一下。
“他那些薪水和稿费,听着不少,可哪里经得起你们这样的花销。”
翁瑞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,“我上次帮你周转的那笔钱,还没补上。
前天,我还替他还了一笔在古董店的赊账。
他买了一方宋代的砚台,说是要送给什么人。”
陆小曼的脸色,瞬间变得惨白。
她一直都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,但她没想到,已经到了这个地步。
她更没想到,徐志摩一边指责她挥霍,一边自己却也在外面欠下了风流债。
原来,他所谓的“鄙夷铜臭”,不过是因为他从来不用亲手去沾染铜臭罢了。
而她,这个他口中的“俗物”,却一直在默默地为他维持着表面的体面,甚至不惜变卖自己的嫁妆,向娘家伸手。
翁瑞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,又加了一句:“我不是想挑拨你们。
我只是觉得,你心里应该有本账。
别到最后,人也没了,钱也没了,落得个两手空空。”
陆小曼没有再说话。
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。
天已经完全黑了。
远处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,在黑夜里闪烁着虚假的光芒,就像她和徐志摩的这段婚姻。
03
徐志摩和程静姝的感情,像一锅被炉火持续加热的水,很快就到了沸腾的临界点。
在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和陆小曼冰冷的嘲讽之后,徐志摩从家里逃了出来。
他没有去任何一个朋友家,而是直接去了程静姝的学校宿舍。
他站在女生宿舍楼下,像一个焦急的少年。
程静姝被同学叫下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:她的诗人,她的导师,平日里那个衣冠楚楚、风度翩翩的徐先生,此刻却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鸟,头发凌乱,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助。
“先生,您怎么了?”程静姝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。
徐志摩一把抓住她的手,将她拉到旁边一棵大树的阴影下。
“静姝,我受不了了。”
他的声音沙哑,充满了绝望,“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。
那个地方,不是家,是地狱。”
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,仿佛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浮木。
“静姝,跟我走吧。
我们离开这里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。
去西湖,去北平,甚至去英国,去康桥。”
他描绘着那个属于他们的未来,“我们租一个小房子,不用很大,只要有一扇能看见风景的窗户。
白天,我教书,你写诗。
晚上,我们一起读书,一起散步。
我们会有说不完的话。
那才是真正的生活,是灵魂的结合。”
程静姝被他这番话彻底点燃了。
她爱他,爱他的才华,爱他的浪漫,也爱他此刻的脆弱。
她觉得,这是命运的召唤。
她抬起头,迎上他炽热的目光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愿意。
志摩,我愿意跟你去任何地方。”
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,而不是“先生”。
徐志摩激动地将她拥入怀中。
他觉得,全世界都抛弃了他,只有这个年轻的女孩,是他唯一的救赎。
“你等我。”
他在她耳边郑重地承诺,“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。
我要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。
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。”
他坚信,他这么做,不是背叛,而是一场伟大的解放。
他要解救自己,解救程静姝,甚至,他自欺欺人地认为,他也是在“解放”陆小曼。
让她从这段痛苦的婚姻中解脱出来,或许她也能找到自己新的生活。
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为了爱情不惜牺牲一切的悲剧英雄。
恰在这时,一个天赐良机出现了。
陆小曼的身体越来越差,咳嗽不止,整夜失眠。
翁瑞午来看过几次后,郑重地建议她,去杭州西湖疗养一段时间。
那里山清水秀,空气清新,对她的病有好处。
并且,翁瑞午表示,他家里在西湖边正好有空置的别墅,一切费用,都由他来承担。
陆小曼答应了。
她对上海这个家,也早已厌倦。
徐志摩对这个提议,更是求之不得。
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切,亲自为她收拾行李,将她送上前往杭州的火车。
在火车站台,他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,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。
陆小曼看着他拙劣的表演,心里一阵冷笑,却没有说破。
送走了陆小曼,徐志摩感觉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。
他觉得,这是上帝的安排,让他可以避免当面摊牌的争吵和难堪。
他回到家,第一次觉得这栋房子如此的安静和可爱。
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,坐在书桌前。
窗外的月光,像水银一样泄了一地。
他觉得,他的新生活,就要从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开始了。
他铺开一叠上好的信纸,拿起了他那支心爱的派克钢笔。
他要给陆小曼写一封信,一封最后的信。
他怀着一种奇异的、交织着悲壮和兴奋的情绪,奋笔疾书。
他要用他毕生的才华,写下这封足以载入史册的离婚信。
信的开头,他极尽温柔。
他回忆了他们初识时的美好,那些曾经让他心动的瞬间。
他把他们的爱情,比作一场绚烂的烟花,照亮了彼此的夜空,但烟花过后,终将归于沉寂。
然后,笔锋一转,他开始痛陈这些年婚姻的痛苦。
他把自己形容成一只渴望蓝天的鸟,却被关在笼子里。
他把他们的家,形容成一片沼泽,正在慢慢吞噬他的灵感和生命。
他没有直接指责陆小曼,而是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,将所有的过错,都归结于“性格不合”和“追求不同”。
他说,他们就像两艘船,偶然在一个港口相遇,但最终要驶向不同的海洋。
信的后半部分,他用最优美的文笔,歌颂了他与程静姝的爱情。
他称之为“灵魂的相认”,“命运的恩赐”。
他说,程静姝让他重新找回了青春和诗情。
他坚称,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婚外情,而是一场神圣的、不容玷污的精神恋爱。
为了这份神圣的爱情,他愿意背负世界上所有的骂名。
最后,他单方面地、决绝地提出了离婚。
他甚至还假惺惺地表示,愿意承担陆小曼未来的部分生活费用,并祝她“另觅良缘,各自安好”。
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他反复读了几遍,对自己的文笔和措辞感到非常满意。
他觉得,这封信,情理兼备,既表达了自己的决心,又保留了对陆小曼最后的“体面”。
他自信地将信装进信封,贴上邮票。
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出陆小曼在西湖边的别墅里,读到这封信时的情景。
她也许会痛哭流涕,也许会歇斯底里,也许会写一封长长的回信来控诉他的无情。
但无论如何,结局都已注定。
他等待着,等待着那场他意料之中的情感风暴。
然后,他将以一个宽容而坚决的胜利者姿态,去迎接他的新生。
04
信寄出去之后,徐志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了,像是卸下了一副扛了多年的沉重枷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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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走在上海的街头,觉得天都比往日蓝了几分,连空气里那股子尘土味,都变得可爱起来。
他开始带着程静姝,更公开地出入一些文化沙龙和朋友的聚会。
他不再遮遮掩掩。
在那些场合,他会有意无意地向朋友们透露,自己和陆小曼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,他即将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。
朋友们的反应各不相同。
有人惊讶,有人惋惜,有人则投来暧昧和探究的目光。
徐志摩很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。
他喜欢看到别人眼中的他,是一个敢于冲破世俗牢笼,为爱奋不顾身的浪漫英雄。
程静姝,这个十九岁的女学生,也第一次踏入了她只在书本和报纸上看到过的名流圈子。
她穿着徐志摩为她新买的连衣裙,有些拘谨,又有些兴奋地跟在他身边。
她听着那些大名鼎鼎的文人墨客们高谈阔论,看着徐志摩在其中游刃有余、光芒四射的样子,她的心中充满了骄傲和爱慕。
她觉得,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
徐志摩每天都在期待邮差的到来。
那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身影,成了他一天中最关心的景象。
他在脑海里,一遍又一遍地预演着。
如果陆小曼的回信是哭诉,他会回一封信,告诉她长痛不如短痛。
如果她的回信是咒骂,他会宽容地一笑置之,因为他理解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的愤怒。
如果她沉默不语,那就代表她默认了。
他甚至已经想好了,等离婚手续一办妥,他就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声明,向全世界宣告他和程静姝的结合。
那则声明的措辞,他都已经在心里起草了无数遍。
几天后,一封来自杭州的信,终于送到了他的手上。
他接过信的时候,心跳不由得加快了。
信封很薄,比他想象的要薄得多。
信封上,是陆小曼那手熟悉的、清秀而有力的笔迹。
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几个字时,手腕悬空,指尖用力的样子。
他带着一丝胜利者特有的、混杂着怜悯和得意的微笑,走进书房,关上了门。
他坐到书桌前,用一把精致的裁纸刀,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的边缘。
他准备好了,迎接一场他意料之中的“情感风暴”。
然而,从信封里掉出来的东西,让他愣住了。
那不是一封信。
信封里,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。
纸上,没有他想象中的斑斑泪痕,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控诉或哀求。
徐志摩疑惑地展开那张纸。
他的目光,只在纸上扫了一眼。
就在那一瞬间,他脸上的微笑,像一个被打碎的石膏面具,啪的一声,四分五裂。
他的眼神,在短短几秒钟内,经历了从疑惑,到震惊,再到难以置信的惊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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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嘴唇微微张开,像一条缺氧的鱼,喉咙里发出一声被遏制住的、嘶嘶的抽气声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,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子。
他当场倒吸一口凉气,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一仰,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......